繁枝 上——吴沉水

作者:吴沉水  录入:03-29

“她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徐文耀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王铮瞪大眼睛,脑子里嗡了一下,强笑着问:“你说什么?”

“于萱是晚期肺癌。”

他的视线从空中转到王铮脸上,忽而一笑:“吓着你了?”

“没,不是,她,她看上去好着呢,怎么回事?这,这……”王铮心中大恸,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抽烟抽得太凶了。”徐文耀淡淡地说:“从十五岁开始,一天一包半的骆驼,后来是两包,玩命一样抽,按理说也不至于这么早得病,但她仿佛,就天生会早死一样。”

王铮脚下有些软,他扶着墙,紧紧抿住双唇,他想起多少年前,这女孩膏药似的贴着自己,从厌烦她到接纳她到信任她,再到后来依赖她,这几年没联络她,说是为了跟过去一刀两断,但实际上,他心里头笃定,总会在某个地方,她总在那,你只要回头,哪怕中间隔了千山万水,隔了多少似水流年,那感觉还是能一下子找回来。

但他忘了,就算笃定人心不变,可你强不过天,强不过生老病死。

王铮沙哑着嗓子,空茫地问:“还,剩多少日子?”

“医生说,大概就半年,不过医学上不乏奇迹,可能,能捱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

王铮点点头,虚弱地闭上眼,又睁开,说:“谢谢你告诉我。”

徐文耀定定看他,咧嘴一笑,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说:“我告诉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对她突增怜悯之类的。”

“我不会。”王铮笑了笑:“她都知道?”

“当然。没人告诉她,但大家都明白,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徐文耀感慨地重复,又吸了一口烟,说:“我们是发小,从小,她就跟一般孩子不一样。军区大院,假小子也不少见,但没见她那样的,那样……”他蹙眉想着用哪个形容词。

“极致。”王铮接口说:“每件事,她都会做到极致。”

“是啊,”徐文耀低头,缓缓喷出烟,说:“这还不算,后来院里的孩子们都有点怕她。”

“为什么?”王铮好奇地问。

“她总能说中一些事。比如,谁谁今儿个出门会穿什么衣服,谁家厨房今儿个没关火会烧黑了整间屋子,甚至于,哪家大人出差了回不来,因为会遇上车祸。”徐文耀沉默了一下,说:“这对小孩子来说,是够惊悚的了,一开始还没人信,后来她说的事命中率越来越高,大伙也就不得不信了。我们的父母虽然都是一辈子搞革命工作的,但中国人嘛,心里都存着点鬼神论的影子,都觉着这姑娘跟灾星似的,我甚至都被父母警告过,不准跟她来往。”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徐文耀想了想,说:“这件事令她在大院里呆不下去,于是她父母便把她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去。”

“什么事?”王铮问。

“这个,让她自己告诉你,如果她想说的话。”徐文耀笑了笑,说:“瞧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想嘱咐你一句,不能带她出去吃那些口味重的,我劝她没用,你不一样,她会听你的。”

王铮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其实,她很早就跟我念叨过你。”

王铮苦笑了一下,说:“她能吐什么好话。”

“她说,你跟她很合拍,是能一下子看到对方想法的人,说这种人,可不多见,她活了这么大,才算见着一个。”徐文耀微笑着说:“说我跟她打光屁股算起的交情,还不如你跟她呆一块三天。”

王铮吓了一跳,忙摆手说:“我跟她没什么,您别误会。”

徐文耀呵呵低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想什么呢,有一点于萱说对了,跟你说话确实很舒服,我也不跟你见外,往后就跟于萱一样管我叫徐哥吧。”

王铮觉着此人有些自来熟,但他天性不会拂人好意,便点点头,微笑着说:“徐哥。”

“王铮啊,替哥好好陪陪那丫头。”徐文耀有些眼眶发红,掉了个头,掩饰般笑了起来,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柔和地说:“去吧,好好陪陪她。我就不跟着去了,就说我临时有事先走,改天,咱哥俩再好好喝两杯,回见啊。”

王铮点点头,说:“再见。”

第5章

最终还是没去于萱心心念念的重庆麻辣火锅,王铮知道,若是从前,自己没准就带她去了。

青春年少时,总以为时间大把可以挥霍,人总觉得该往前看,那日子长得好似踮着脚伸直脖子,怎么也看不到头。那时候王铮血管里流著名叫青春的激素,刺激着你胆肥头脑简单,在加上这把叫于萱的火一点,就总想干点于众不同的事,包括三更半夜翻墙爬进大学附属幼儿园里,在小崽子们玩的转圈椅上抽烟喝啤酒吹牛等。那时候看着星空,真的相信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往后肯定有大出息,肯定能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实现人生价值,虽然关于那价值具体指什么,他和于萱,都不太明了。

那时候,内向的王铮,也就跟着于萱,莫名其妙地,能把大事当成屁事,屁事又当成大事,骨子里的情绪被放大缩小,风起云涌,不可名状。

多少年了,王铮成了笑也笑不全的人,而于萱,却已病入膏肓,真的过上她曾经笑说过的,混吃等死的日子。

真是回首仓惶,无处可顾。

仿佛是为了将负面情绪压下去,他们在一家名为“涩谷”的日本寿司店里,先后干掉了一大份名为“火舞战士”的寿司拼盘,半打日式煎饺,一份烤鳗鱼片,一份天妇罗沙拉,半锅店里的特价海鲜粥,又要了五串日式烧烤蘑菇鸡肝之流,铁板烧三文鱼头也来了一份,后来犹不过瘾,又要了店里从北海道空运的冰镇蟹一只。

这些东西,大部分被烧入于萱的肚子,她一贯对食物有异乎寻常的热爱,一头扎到饭里的时候,基本上其他事都进不了她脑子。

这顿饭花了王铮大半个月的工资,但他不在乎。

那心里不断涌上来的凄惶令他近乎贪婪地盯着于萱,盯着她将对食物的热情燃烧到敲空吮吸完每一根蟹脚。仿佛她每咽进去一口东西,那些旧日的希望就会有一点填满内心空荡荡的洞穴,仿佛多吃了一口,她就会离那个死亡的预言远一些,跟他的距离再近一些。王铮眼眶酸涩,忙垂头喝了口大米茶,调侃说:“姑奶奶,您刚放出来?还是刚去非洲扶贫了?”

于萱白了他一眼,描绘精致的眼线,这么一瞥,倒有锐利如刀的风情,嘴角一翘道:“宝贝铮铮,我吃不了几顿好的了,别唠叨啊。”

这么严重的生死问题,她以茶余饭后的口吻说出,举重若轻之余,却令听的人,心里刺痛得险些抓不稳那茶杯,眼前竟然一片血红,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涸,宛若七月沙漠,一片萧杀。

于萱偏头咬着蟹脚,继续漫不经心地说:“王铮,我拜托你,千万不要安慰我,真的,什么热爱生命,不要放弃希望,现在医学很昌明,要与病魔作斗争之流的屁话,老娘听一回寒一回,放过我吧,啊?”

王铮闭上眼,又睁开,强笑说:“我才懒得对你多费口舌……”

“甚好,”于萱双手举高,十指蔻丹,纤细白皙,“人活着,定数这种东西是有的,要不要结束,跟你怕不怕死没关系,医学昌明就跟科技发展一样,他妈的是个全民编造的神话,希望之类好比野鸡……”

王铮笑得比哭难看,哑声说:“不是野鸡,正确的说法是,希望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对对,就这意思。”于萱满意地拍桌子,笑呵呵地说:“小铮,还是跟你说话不费劲,我就从来记不住这些乱七八糟的诗。”

王铮垂下头,几近呜咽,哑声说:“我记得就好。”

“诶诶,怎么了你,真伤心啊?”于萱大惊小怪,终于舍得扔下蟹脚,胡乱安慰他:“好了好了,我保证,我暂时还死不了好吧?真的,我从小就知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铮难受得不行,别过头去,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出去抽根烟……”

“别去,这里就是吸烟区。”于萱断然拒绝。

王铮回头看她,那眼底的泪呼之欲出,哽噎着说:“我找个地方抒情下不行吗?”

“别去。”于萱拉下脸来。

王铮狠狠瞪她,于萱有些气急败坏,乱七八糟地说:“不准去,真的,就坐这,就坐我对面,你要觉得我不好,对我有意见,尽管骂,好过你一个人憋屈对吧?你要还不解气,照我脸上抽巴掌都没问题,就是别现在离开这张桌子,我说你他妈听见没有?”

王铮被她一番话搅起一股怒气,嘴唇哆嗦,已经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一股怒火涌了上来,夹杂着痛心,不舍,无措和难过,甚至还有这么几年独自一人咽下所有情绪的委屈。他抖着手举起茶杯,还没凑近嘴唇,却一滑,直直砸到眼前的寿司盘上,发出好大一阵声响,餐厅周围许多人纷纷转过头来,一旁的侍应生立即赶过来收拾。

王铮默不作声,心里的闷气却渐渐消弭,终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闭上眼,又睁开,正想说什么,却突然见到对面的于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突然捂住自己的腹部说:“哎呦,好难受,哎呦……”

王铮大惊,忙站起来连声问:“怎么啦?是不是,是不是不舒服?”

“哎呦,快带我回医院,不行了,难受死我了……”

王铮慌里慌张地越过桌子扶住她,惶急地招呼侍应生过来结账,身边的于萱一个劲地喊:“快点快点,哎呦,难受死我,你倒是让他们快点啊……”

“知道了,你先忍一下,马上就好啊,”王铮急得不行,问:“咱们叫救护车吧,好不好?”

“救护车占纳税人多大资源啊,叫个屁!”于萱没好气地骂:“快付钱走人,就这么着……”

“好好,你忍一下,就好了就好了,”王铮一迭连声地安慰她,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结账的迟迟没算完,平时无所谓浪费的时间,现在却觉得分秒漫长。好容易看到侍应生托着盘子将自己这一桌的账单送来,王铮已跳了起来,从皮包里掏出刚取出来过年用的补贴,数了数丢过去,喊了声“不用找了”,这才得以扶起于萱走。

王铮边走边担忧地看着于萱,她脸上脂粉均匀,倒没觉得脸色难看,而且虽说扶着,但也没觉得她如何步履漂浮,只是捂住腹部一个劲嚷嚷要快点回医院,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王铮越想越怕,难道刚刚让她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还是突然之间病情恶化?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紧赶慢赶扶着于萱要出餐厅,就在此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磁性醇厚,夹杂着惊喜:“小铮?小铮,你怎么在这?”

王铮全身僵直,如被人点穴了一般无法动弹。餐厅周遭嘈杂的聊天声,点菜声,杯盘磕碰声,刹那间都仿佛隔了水,变得扭曲而飘渺,只剩下那个男人的声音,和自己心中伤口扯裂的破碎声。

“小铮,小铮……”那声音在身后一如梦魇般响起。王铮扶着于萱的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像罹患风湿的老人那样艰难地转过身,蓦然回首,李天阳就站在自己不远处,轮廓鲜明的脸上带着没一丝阴郁的微笑,魁梧的身板没有穿外套,衬衫袖子一只放下一只挽起,显然匆忙跑过来,正视王铮的脸后,嘴角的笑纹更深,暖得像晃伤人的眼睛,柔声说:“我刚刚瞧着就像是你,还不敢确定,想你不是胃不好吗,不该来吃生冷的东西,没想到还真的是你,太好了。怎么就走了?先别走吧,咱们多久没见了,一起坐下聊聊?”

一如既往的温柔多情。

只是,这算什么?

一瞬间王铮有点想笑,想仰天大笑,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实在熬得难受时,他也曾幻想过若再重遇李天阳会怎么样。

他特别羡慕那种分了手再见了,还能云淡风轻说一句你好吗,好久不见的人。他们多么进退维度,拿捏得当,多么游刃有余,聪明而能自我保护。

但他王铮生来就比别人笨,哪怕在一个快餐爱情的时代,他也做不到对着曾经深爱过也痛恨过的人若无其事。

原因很简单,当你在对爱情还心存幻想的年纪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一个人时,那就不仅包括感情,还有你对生活的设想,对希望的理解,对美好的信念。那么,突然之间,那些东西都崩塌殆尽,千辛万苦想去重建,却也只能修些断壁残垣,就这样,你还怎么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但李天阳可以做到,他一向成熟自信,所以才能在如此伤害了一个人后,还能转眼若无其事,他若无其事之余,还要求别人也同样若无其事,必须跟着他的游戏规则假装彼此是相熟的老朋友。

否则就是不成熟,不豁达,不从容,不自如。

王铮忽然觉得,心里涌上来说不出的恨意。

就在此时,他的手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险些叫出声来。耳边却传来于萱娇滴滴的声音:“铮,改天再会你的朋友吧,人家不舒服呢。”

王铮吓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是你啊,不好意思,我朋友身体不太舒服,我先带她去医院,下回再聊好吗?”

李天阳眼光一闪,却立即恢复如常,笑中带了三分关怀,热心地说:“当然当然,女士优先嘛,对了,你们没开车吧,等等,我跟朋友借一下,先送你们去医院?”

王铮还未说话,于萱却嗲声嗲气地说:“谢谢你啦,不过不用麻烦了,没多大事,我就是刚才太贪吃了,有些胀气。”她俏皮地嘟起嘴,嗔怪地看了王铮一眼说:“都是他不好啦,整天说怀孩子了就该多吃,现在才几个月就整天又是煲汤,又是逼着我吃东西,等将来生了,我还不得成大母猪啊。”

王铮惊诧了几秒,立即明白于萱的用心,垂头苦笑,搂住她的肩膀温和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这家伙跟小孩儿似的不听话,就我天天盯着照顾还不肯好好吃东西,真是头疼。不说这些,谢谢你邀请,但我真的不能耽误了,得赶紧把她送医院才放心,下回联系吧。”

李天阳脸色变了几变,唇线紧绷,片刻之后却扯着嘴角笑说:“没事,我这次过来会呆到春节完,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王铮一呆,敷衍地笑了笑说:“再说吧。”

第6章

王铮的笑如此勉强,仿佛嘴角再往上裂一公分,那笑就变了形。

李天阳心里发闷,站在门口,目送那对身材瘦削的男女互相扶持着进了一辆出租车,小铮替女孩开了车门,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进去,眉眼之间,有不加掩饰的心疼和焦虑。

看得出,王铮很在乎那女孩,在乎到有些过了头。

李天阳还记得,小铮其实是个很会操心的人。当初一块住的时候,经常看他为蒸鱼是用寸长的葱段好还是切碎成葱花好而忧心忡忡。这种性格,往好里说是温柔细腻,往不好了说就是墨迹犹豫,诚然,他一开始确实让李天阳觉得新鲜,因为历任男朋友,从来没谁这么将他摆在心上。不可否认,他也很享受被人这么照顾的感觉。

推书 20234-06-09 :小八的人类观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