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如烟逝 上+番外——天下谁人不识君

作者:天下谁人不识君  录入:03-28

那个时候的母亲应该是和眼前女子一般年纪吧,二十六岁本该是女子如鲜花般全盛怒放的时候,然而他的娘亲那同样美丽的容颜却已然是过早的凋零了。

狄霖按捺住胸臆间遽然涌起的淡淡酸楚,用一种极平缓的语气道:“是十年零三个月又七天,狄霖一天也未敢忘记。”

他的脸容平静,语声平缓,但是每一天他竟都牢牢地记着,不敢忘记。

然而这明明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波澜的神情却仿佛带着最为沉郁的莫大压力,皇太后的神色也不禁凝住,又过了许久,方才轻声地道:“哀家知道,你是在怪你的外祖父。”

狄霖没有开口。

是责怪,抑或是怨恨?

或许曾经有过吧。

事实上在六岁以前,狄霖从不知道自己的娘亲竟会有着如此显赫的家世。

只是极其偶然地得知:温婉柔顺的母亲在苏府不被重视地长到十六岁,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次决定就是逃婚。那只是一次很寻常的政治联姻,对方在吏部身居要职,年近五旬,丧妻续弦。

可以想象得出,当年苏馨妍离家私奔而去,苏幕远是何等的震怒。虽然取消婚礼、抚平之后的余波,以苏府的地位和势力来说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这番忤逆举动不谛是大大扫了相府的颜面,更挑战了自己的权威,为了避免朝堂上政敌对头的讥讽嘲笑,最简捷的做法就是不承认有这么样一个女儿。反正,这个女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纵然舍去也不过就象是掸去衣上的一点尘埃而已。

所以就断绝了父女关系,任由一介孤女流落在外,数年不闻不问,恍如陌路。

这样的冷血无情,这样的亲情冷漠,这样的人心淡薄,又岂会让人心中无恨?

可是,当狄飞武不再是区区一介武夫,而是凭着彪炳战功凌云直上时,苏幕远却又能仿佛毫无芥蒂地前来俯就,着意地拉拢示好,用脉脉亲情的薄纱轻轻掩去了曾经的抛弃和割舍。

这一切在当时只有六岁的狄霖看来都是极为可笑的,真正感到由衷高兴的是他那从未被家人重视但却渴望亲情的娘亲。

只不过这一别经年,父女重逢,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戏码也并没有能延续上演多长时间。

当突然传来狄大将军于军前阵亡的消息之时,苏幕远的小女儿苏馨筠正风光入主东宫,已正式投向太子一党的苏幕远不知为何忽然对狄大将军的孤儿寡母冷淡疏远了起来。

说到底,他们在苏幕远的心里始终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对于棋子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它的利用价值。有用的时候自是刻意地俯就拉拢,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当然也就会立刻被无情地舍去。

取舍之间,考虑权衡的只是自身的利益与得失,所谓的血缘,所谓的亲情,也不过是比纸还薄。

娘亲受到夫君战死、父亲抛弃的双重打击,在贫苦中留下的病根急遽发作,连对幼子的不舍亦无法羁留住她的生命。

那个时候,当所有人从身边离去,他幼小的心中除了悲伤、茫然、恐惧之外,还有的就是恨。

当年幼的他携着父母的灵柩,孤身随师父远去西疆,一步一步踏出荒寂的将军府之时,他的心中也不是不恨的。

只不过现在的狄霖,早已经不再恨了。

并不是岁月的流逝已令他忘却了仇恨,也不是他学会了宽恕,而是他已经想通了。

因为他已渐渐明了,除了他的身上不可否认地还流着一部分苏家的血脉以外,其实早在二十年前,与苏家已然是形同陌路、恩断情绝了。

既已没有了亲情,又何来怨恨?

既已不是亲人,那么,从今以后,就只是陌路而已。

狄霖抬眼,他的眼中一片清明,缓缓地说道:“狄霖又怎敢对位高权重的堂堂太傅有任何怨言?”

他自始至终都是口称苏太傅,语气听来虽无一丝不恭,但本是至亲,却用着这样恭谨的口吻和称谓,直透着股无法言喻的疏远和冷淡。

皇太后不禁微微动容,叹息一声道:“哀家知道,苏家终是亏欠你们良多。只是……”她注视着狄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声音也变得低缓,“只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那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清楚,你与苏家是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是至死也无法斩断的。苏家兴,你方可重振狄家,若是苏家亡,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这一刻,她似乎已不再是那个仅仅凭借着无比美貌、只懂得贤良淑德的温婉女子,而象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过,这后宫中的哪一个女子又不是这样呢?

纵然是当年再天真善良的女子若在这深宫里起伏了十载而生存下来,只怕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因为不变成另外一个人就活不下去。

她深深地看着狄霖,看着这张年轻俊逸的脸庞还有这张脸庞之上虽不激烈但却异常决绝的神情。

“请太后娘娘放心,狄霖一定会谨守职责,保护好陛下的安全。”狄霖的声音低缓而坚定,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眸闪耀出骄傲和自信的光芒,仿佛已有千亿的繁星溶入了他的眼眸之中,“至于其它的,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狄霖说完这句话,就叩拜而去,他知道皇太后是在试探、拉拢自己,但却连虚与委蛇的心情都没有,他也知道自己的拒绝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就是不想与苏家的人扯上丝毫的关系。

狄霖离去的身影已消失了很久,皇太后仍然没有收回目光。

还是太年轻了,这样的骄傲,耀眼而炫目,但却是还不懂得过刚则易折的道理呀。

慢慢地,一丝笑容从她的唇边一点一点地显现,但这笑容到达她的眼中时,却变成了浓浓的苦涩,无法消融的苦涩。

事实上,她想放声地大笑,冷冷地大笑,只是做为皇太后的尊贵身分,还有从小的淑女教养不允许她这样去做。

谁不愿意只做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

谁又愿意做只能任人摆布的棋子?

然而在这世上,谁又敢说自己不是棋子?不被谁或是自己的欲望所驱使着?

纵然尊贵如她,亦不过是枚棋子。也许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她是枚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已。

从小锦衣玉食的悉心培养,斥重金聘名师教习诗书琴画,令她的美名与德行传扬天下,这所有的一切也不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入主后宫,能令苏家荣宠不衰。

说到底,她依然只是苏幕远谋取更多权力和最大利益的棋子,同样没有自己的意愿,没有自己的选择。

这样的认知是她在进宫以后方才得出来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天真地认为自己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天之骄女,是父母心中的宝贝和族人眼中的骄傲。

原来,她也只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棋子呢。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她才能够在这个风云突变的后宫里存活至今的吧。

不过,如果有一天,当她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被下棋的人轻易地舍去呢?

而一枚已然被舍弃了的棋子,还会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和意义吗?

忽然间想起这些的皇太后轻轻倚在榻上,如画的脸容上无法掩饰地流露出了淡淡的倦意,而这倦意令她年轻美丽的容颜看起来遽然憔悴而苍老了许多。

第二章:梦里花落知多少

一、禁宫夜传警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狄霖上任已将近一个月。这段时日里,除了朝野上下正大肆筹备睿王的寿辰庆典之外,倒也似乎平静无事。这一个月下来,狄霖对宫中的情况和羽林卫的事务都已渐渐熟悉了起来。

今夜正好是轮到狄霖在宫中值宿的日子。

他带着一队羽林卫按照常例在宫中四处巡查了一遍之后,已近三更,然后便回到了羽林卫在宫中的驻地。

厚重的大门一推开,里面暖洋洋的气息立时扑面而来,数十名已换班下来的羽林卫或坐或立,正在谈笑风生。

听得有人进来,众人一时间噤了声,待看清是狄霖,又都笑着扬声打起了招呼。

狄霖虽然年轻,又极是傲气,但一身惊人的武功早已折服了众人,另外他仿佛天生有种吸引人的特质,因而不过数天,就与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相处得竟比一向老成持重的简东云更为融洽。

这些人中有一个年轻人脸廊方正,剑眉朗目,修长的身形站在那里几乎比所有人都高出半头,但此刻却是很没有站相地整个人斜靠在柱子上。年轻人名叫韩廷轩,他的父亲宣威将军韩重原本是狄飞武大将军的老部下,所以生性豪爽好武的他对狄霖就更是显得分外的亲热。

此时一见狄霖,韩廷轩立刻眉飞色舞地道:“正好,狄统卫来了,就让狄统卫来做个见证。”他边说着,边乜斜着眼睛去看坐在旁边椅上的另一个年轻人,故意拖长了声音,“也免得有些人赌输了就会赖。”

那坐着的年轻人身形瘦削,文质彬彬,看上去面色苍白,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不知道的还只当是哪家的文弱贵公子,其实却是羽林卫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曾子豫。

曾子豫闻言,不禁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悠悠地道:“这种输了就不认帐的无赖行径,只不知是谁经常做呢?”

“你敢说我无赖?!”韩廷轩竖起了眉,脸胀得通红,跳起来大叫。

曾子豫一挑眉,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慢条斯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你确定我是在说你吗?”

“曾子豫!”韩廷轩的吼声已有些变了调。

听这俩人来去毒舌相向,旁边早已见惯了的众人都是一脸打趣的表情。

“好啊,今天在场的都算是见证。”狄霖来了没多久就知道了他们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这种比较独特的相处方式几乎是隔几天必会上演的戏码,所以也不去问他们赌的是什么,“这次不管谁输了,想赖也赖不掉。”

大家哄然应了一声,又都捉狭地笑了起来。

众人正在笑闹着,忽然听到一阵玉铃轻响。

所有的声音仿佛被突然冻结似地停顿了下来,一片静寂无声,只听到那清脆悦耳的铃声响了三声,顿了顿,又响了一声。

狄霖刚进入羽林卫就被告知,在宫中所有重要的地方都建有极隐秘的信道与羽林卫的总枢相连,如有意外情况发生时,可以立即示警。

“是景华宫!”韩廷轩一个箭步冲上前,查看过后低呼一声,“摄政王今夜就宿在宫中。”

他回首看看众人,而所有人的神色一时间都变得异常的凝重。

狄霖不敢怠慢,留下十名羽林卫,就带着其余人迅速赶到了景华宫外。

此刻的景华宫却是一派平和宁静的气象,从巍峨华美的宫殿中透出淡淡的灯光,温馨而静谧。一轮圆月正悬在宫殿的琉璃飞檐之上,清澈通透的月光将这座美仑美奂的宫宇变成了一幅静静的剪影。

景华宫外的侍卫显然并不知道玉铃示警之事,但见此阵式,亦知有大事发生,其中一名侍卫长立即快步跑上前来。

“宫内可有什么异常发生?”狄霖压低了声音。

“回禀狄统卫,属下等一直守在这里,并未发现异样的动静,也没有人进出。”那名侍卫长连忙回答,“只是二更时分侍寝的姬人进去了,此时尚未出来。”

狄霖只略一沉吟,便要带人进入。

“可是睿王殿下有过严令,”那侍卫长挺身拦住,面现难色,嗫嚅着,“没有殿下的亲口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景华宫一步。”

“虽是如此,但要知此刻事急从权。”狄霖眼神清冽,语声平稳,但所说的却教对方无法反驳,“试想若宫内无事,示警的玉铃又怎会响起?而若景华宫内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后果又有谁担当得起?”

“这……”那侍卫长迟疑着。

“不妨这样,由我先进去查探。”狄霖挥手让一众侍卫返回各自的位置严加防范,同时又很快地将带来的羽林卫布置在景华宫外的各个要害之处,“你们在外严守,且听我的信号行事。”

说完,狄霖急步走近了宫门,掌中暗运内劲,轻轻贴在红漆铜钉的宫门之上,微一发力,沉重的宫门已是无声地推开了一线,他的修长身形只一闪,游龙般地滑了进去。

他很快便凭着上一次来过的印象找到了几重殿宇之后的寝殿。

狄霖立在仿佛静寂无人的寝殿之外,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绝不会有人回应。他虽然只是站在殿外,但他敏锐异常的感觉却告诉他,寝殿里面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他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偌大的宫殿里就象他感觉到的一样,没有一个人,只有高低错落的数十盏精美宫灯燃着,没有风,火光静静地跳跃着,将整座寝宫照彻如白昼。

狄霖推门进来时所带起的轻微气流,令原本静止的火光一阵摇曳,而在这烛光吞吐,光影明灭之间,他忽然生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却又无以名状。

这华美精致的殿宇中依然流动着寒夜和秋木所独有的如水般的淡淡清香,只是在这淡淡的令人宁静心怡的冷寒之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香,在若有若无地浮动着。

狄霖的鼻端只吸入少许,就觉得这好闻的香气似乎能深入骨髓,心神一阵恍惚之间,不由得生起一种飘然而且愉悦的感觉。

他不禁心中一凛,人已倏地退后,反手推开了宽大的窗棂,让寒夜的秋风呼呼地吹了进来,顿时将一室的淡淡香味荡涤干净。

而就在他身形移动之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床榻边的地上伏着一个人,一惊之后又发现那是一个女子。

宽大的床榻边层层丝帐半撩低垂,香软衾被暧昧的散乱着,那个女子的身体蜷曲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头乌黑长发乱云般被压在她自己的身下。女子的衣衫凌乱地散落了一地,身上只盖了一幅衣裙,露出了大片雪玉般光裸的后背,显见衣裙下的身体是完全赤裸的。

狄霖甚至不需要走近就已可确定这女子已经死了,不仅没有了声息,连呼吸和心跳亦早已停止了。

他亦发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衣裙均为质料上乘的宫制丝衣,颜色鲜艳,薄如蝉翼,虽然零乱在地,却丝毫没有强力撕破的痕迹,看起来应该是这女子自己站在床边,一件件解去了自己的衣物,然后又信手抛在了地上。

用足尖将女子的尸身轻轻地翻了过来,一张带着异域风情的娇美脸容,尚自残留着一丝极度欢欲的媚态,然而圆睁的眼眸中却是一片诡异的绿色。痉挛扭曲着的如雪胴体上是大片激烈情事过后的痕迹,心口上插着一支满镶着宝石的华丽金簪,几乎已完全没入,流出的血竟是腥黑的,连带着周围的肌肤都是一片狰狞的乌黑。

这应该就是那个侍寝的姬人,死因应该是中毒,剧毒想必就涂在她自己的发簪上。这样看起来似乎是这个姬人趁着侍寝之时想要刺杀睿王,却因为失败反而被杀。

这个姬人为何要刺杀睿王?还是有人在幕后指使?那么幕后指使的人又会是谁?是端王,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一边检视着那死去的姬人,狄霖的脑海之中有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了种种疑问。

不过狄霖很快就不让自己去多想了,因为,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找出幕后指使者,而是,睿王殿下此刻身在何处?

狄霖一边思忖着四下张望,一边想进一步探查,却忽然听到寝殿的深处传来了模糊的声音。

转过去,狄霖就发现了在寝殿的深处,那巨大水晶镜的后面竟是别有洞天,远远地传来了隐隐的流水声,顺着幽深的曲径走过去,水声愈来愈清晰,空气也渐渐变得温润了起来。

走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宽约为三丈的莲花形浴池。以一整块天然平滑的青玉为底,令池水望去深蓝如碧,宛若一块绝美的翡翠。池边有一道白玉石阶渐渐深入池底,池中央是一条纯白玉石雕琢而成的巨龙,盘旋的龙身恰好形成了一个可供人躺卧的平台,回转高昂的龙头中汩汩地流出了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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