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晏清。
三月后,睿王君宇珩上书自请前往封地楚州。
同年,玄武大将军狄霖三次奏请去职还乡,帝再三挽留不准,遂挂印而去,不知所踪。
而在各地名山大川,时可惊鸿一瞥见到两个风华绝代之人携手相游。
——正文完——
番外一:消逝在记忆之中的温柔
清明时节雨纷纷。
晨起时的一场朦朦烟雨直到将晚时分方才停歇,不知不觉间,夜幕悄然降临,一轮明月初升。
经雨水浸润过后的草木散发着淡淡清冽的芬芳,晚风不时吹过木叶发出的簌簌轻响,以及间或传来一、两声的虫
鸣鸟啼,教人益发觉出这长白山下无名山谷的静谧与春夜的深幽。
深蓝色的天幕此际显得格外的清冷高远,零星散落着几点淡淡的疏星,一轮弯如银钩的上弦月高挂在空中,明亮
如银的月光倾照在山谷中的一个小小湖泊之上,那湖泊弯弯形似月牙儿,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点点似银鳞泛
动,远远望去便有如是一弯弦月,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着。
就在那一弯碧水的环绕之中,有一片茂盛的紫楝林,正值花期最盛之际,满树都开满了浅紫色细细密密的小花,
不过此时在有如银练似的月光下看来却是一片银白如霜,倒是那白日里不易察觉的一缕淡淡花香却是愈静犹香,
在月光清辉之间若有若无地浮动着。
在紫楝林的最深处,是一座孤坟。
有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坟前,一袭白衣看起来竟似比这月光还要更觉苍白凄清,长过腰际的乌发就这样披散在单
薄瘦削的肩背之上,给人一种仿佛弱不胜衣的感觉。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月光透过叶隙点点倾照在他的脸上,脸容似雪,眉眼如画,这个一身白衣在月下静静
枯坐于孤坟之前的人,赫然竟是久已消声匿迹的楼无意。
他的身量比起几年前略是高了些,但却是更瘦了,巴掌大的小脸瘦出了尖尖的下巴,越发显得那双深褐如琥珀般
的眼睛象是更大。
数年的时光,除了有些消瘦,他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但一眼看上去的时候却觉得有很大的不同,可又无法说出
不同在哪里。只觉得那记忆之中身着烈焰般的红衣,浑身充满了灵动慧黠、敢爱敢恨、美丽而又任性的少年,早
已是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在这一片清冷无比的月光之中,那样的不真实,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
消散而去。
无意轻轻地抬起手,极为轻柔地将随风飘落在墓碑之上的细小花瓣拂去,手却没有离开,而是慢慢地摩挲起了墓
碑。
那方用一整块极为罕见的紫玉雕刻而成的墓碑,触手的感觉柔润而且温暖,早已经被抚摩得光滑如镜。
又是一年过去了。
仿佛只是一转眼之间,竟已是八年过去了。
这八年里,多少的人事变迁,多少的风起又风尽、云生又云灭……昔年的天下第一庄早已是灰飞烟灭,被人们渐
渐地遗忘,而天下闻名的风雨楼也久已淡出了江湖,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八年的时光,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又似乎是倏忽而过。
原来那个温柔得如水一样的人,已是离去了八年了。
原来就算是没有了那个人在,自己也一样可以这样地活下去呢。
无意的唇角轻轻一牵,似是带出了一丝笑意,淡而虚渺,同时又是极为的苦涩。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心痛如死,直至今日他还能感觉得到当时那种心在瞬间被撕裂开来的痛楚。那个时候的
他,恨不能杀尽眼前所有的人,甚至也想过要随着那个人一起去的。
他用细细的手指下意识地一笔一笔描摹着墓碑上深刻着的字,仿佛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脸上有种空茫的
悲伤。
虽然很想跟着你、陪着你,无论你在哪里。
但我知道,在你的心底里,想要的并不是我的陪伴。
所以,我就只能待在这里,守着你,一年一年,这样地望着你。
无意忽然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了那墓碑之上,这样或者就可以离那久已逝去的人更近一些,而那光滑温润的触
感多么象是多年前那只轻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啊。
那一年,他还只有六岁,家乡发生了百年难遇的旱情与蝗灾,爹娘带着几个孩子随着乡人一路逃荒。那段时日就
象是醒不来的噩梦一样,到处都是瘦骨嶙峋、发着菜色的饥饿脸孔,沿途随处可见无人掩埋被群鸦啄食的饿殍。
一路之上家人不断地死去,先是年纪幼小、饿得受不了就只知哇哇大哭的弟弟妹妹,然后是娘。后来有一天,因
为争抢一点仅剩的杂糠麸皮,乡人们开始大打出手,对于死亡的恐惧刺激得所有人都疯狂得失去了理智。混乱中
他被重物击中,当他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压在父亲的身下,而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举目四
望,已经暗下来的暮野之中看不到人,只有倒伏在地的几具尸首以及追随着死亡盛宴而来的鸦群。
尽管他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但就在这一刻,却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那巨大可怖的死亡阴
影仿佛实体一般笼罩着他,似乎随时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摄去。
那时的恐惧甚至深深地扎根在了他的潜意识之中,直到后来他早已生活在了衣食无忧之中,却还是会在夜半之时
从一身冷汗中尖叫着惊醒过来,这种情形一直延续了好几年。
“救命……救命……救救我……”被莫大的恐惧紧紧攫住的孩子突然大声地喊叫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也不知
喊了多少声,直至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发出的声音已是低若蚊蚋。
幼小的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力气还有生命就在这一声声嘶喊之中一点一点地消逝而去,他也知道,当自己再也
喊不出来的时候,生命就已是到了尽头。但是恐惧还有绝望,驱使着他,让他疯狂地嘶喊着,怎么也无法停止。
他的口还在微微地张翕着,但却已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他的人也软软地倒伏在地。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所有
的感知都在逐渐地远去,甚至连恐惧还有绝望都已渐渐地感觉不到了。
就在这时,他模模糊糊地,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有如仙乐一般温柔至极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小孩子,好象还是活着的。”
随即有一只手轻轻捧起了他因为无力而低垂下去的脸庞,那光滑而温润的触感让濒死的他就象是接近火光的飞蛾
一般,不由得仰起了脸。
视线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觉得那双眼角微扬的漂亮凤眸之中的眼神温柔得有如春水一般,他仰着小脸,一眨
不眨地望着,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又无声地一滴一滴地滴落了下来。
“很漂亮的眼睛呢,就象是琥珀一样。”那时也不过是十四岁的杨晋之捧着他的小脸,用指尖轻轻拭去了不断从
那眼中滚落下来的大滴眼泪,由衷地赞叹着,忽然又转过头去,“无忧,把他带回去吧。”
站在杨晋之身边一直静默不语的蓝衣少年闻言走上前去,象是丝毫并未嫌弃那瘦弱孩子浑身的血污与泥水,将他
轻轻地抱了起来,孩子先是一惊,然后那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令他情不自禁地放松,紧紧地靠了过去,随后便失去
了知觉。
久远的回忆,但却鲜明得有如刚刚才发生似的。
虽然在后来的十年相随之中,他不是没有见过杨晋之温柔之下的冷酷与无情,但他却还是象多年前的那个孩子般
的,异常固执地、紧紧抓住那久远记忆之中的温柔不肯放手。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无意紧阖着的眼角沁出,慢慢地划过脸颊,紧接着又是一滴再一滴,纷纷地滴落如雨。
这时,从那片紫楝林中缓缓地走出了一个人,明亮的月光下,来人身材修颀,脸容冷峻,正是冷无痕。
自杨晋之身故之后,因不想让其辛苦创立的风雨楼就此湮灭,一直是由他和令狐无天执掌着,而每年的清明以及
杨晋之的忌日,俩人都会赶来祭拜扫墓。原想着明日便又要离开,还有些话想与无意说,却发现无意的房中空无
一人,不用想也知道他定是来了这里,便随后跟了过来。
无痕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踏着簌簌作响的草叶向着无意轻捷地走了过来。
然而无意却似是一直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直到无痕走到了他的背后,那在月光下被拉得长长的身影覆在了
他的身上,又投到了墓碑之上,这才恍然惊觉,但却是既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就象是什么也无法令他在意动
容似的。
“无意,夜已深了。”在身后站了一刻儿之后,见无意不动也不说话,冷无痕开口说道。因为习惯,他的话语一
向简洁,但细细体味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忧心与关切。
当他走到这里,第一眼看到如水月光之下的无意时,心中的怜惜、心痛还有担忧禁不住油然而生。比起白天,无
意看起来更加的脆弱无助,象一个虚无的淡淡影子,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整个人比起数月前似乎又憔悴了不
少,仿佛随着岁月流逝而去的是他体内的生命以及活力,他似乎正在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枯萎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凋零。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更觉心痛不已。
“我知道。”无意象是下意识地,低声地答了一句。
看着他这样毫无生气的模样,纵然是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冷无痕,心痛之余,心中也不禁一堵。
“已经八年了。”冷无痕冲口而出。
“我知道。”无意不觉转过眼,看了看他。
无痕在心底一叹,自己竟是和无天一般的冲动了,但话既已出口,却也不想再收回。他与无意对视着,语气渐渐
地加重,“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无意似乎意识到了他想要说什么,这八年来,他们三个人总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劝慰着自己,但他此
刻并不想听。虽然说的还是那三个字,但口气已是忽然变得冷硬了起来,象只刺猬似地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主人,他早已经逝去了。”无痕看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
忽然间,无意的脸又白了几分,苍白脆弱如薄纸,仿佛在下一个瞬间就会崩溃成了碎片。尽管这是不容否认的事
实,但因为不想让他伤心,所以他们三人总是尽量回避着,绝不会在他的面前提及此事,而他自己更是刻意地从
不去想起,仿佛这样的话,那个已然逝去的人有一天或者就还会再回来。
“主人,他一直把你当做弟弟一般地宠爱着,他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冷无痕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于无
意有些太过残忍,但是他们之前一直以为时间可以慢慢地治愈创伤,以为可以让无意有一天自己醒悟过来,然而
八年过去了,无意不仅没有醒悟,反而是越陷越深了。
“我……知……道……”明明早已知道的事实被无痕这样明白地说出来,还是让无意的心猝不及防地紧紧一缩,
痛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咬着牙关,异常艰难地说着,而每说出的一个字都象是在心中的伤口上再深深地刺
入一刀。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还准备象这样一直下去?一天天的憔悴不堪,让每个关心你爱护你的人都心痛不已吗?你
这样,对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无忧公平吗?”
一口气将几年来一直想说却未能说出的话说完,无痕觉得久已聚集在胸口的压抑少了许多,同时又不禁有些气息
急促,他还从未象这样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这番话犹如连珠弹似的,无意一时间竟象是被打懵了,只模模糊糊地抓住了其中的一句,“无忧……”
“是无忧,他这八年来,一直都陪着你。”冷无痕忽然不着痕迹地向着紫楝林中瞥了一眼,“他对你的心意如何
,难道你竟是一点都感觉不到?”
无意听了,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月光下他的神情迷惘混乱至极。
看到他这副模样,冷无痕不由得低叹一声,他虽然将俩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然而情感之事也只能由本人
自己去体味,别人纵然着急亦是有心无力。
“夜凉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缓声说完,他又看了呆坐不语的无意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走入紫楝林中,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凝立于树下的岑无忧,从他肩头飘荡的花瓣来看,显然是已在此站立良久。
岑无忧的脸色就是在月光下看来也是极为苍白,总是平和温柔的脸容上含着明显的愠怒,他没有说话,而是一把
拉起无痕就走。从腕上传过来的一阵剧痛,让无痕知道了他此时的怒气还有失控。
一直走出了紫楝林,确定已经离开无意足够远了,岑无忧这才松开了无痕的手。
“你不该这样说,这样对他实在太过残忍。”无忧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气,压低了声音。
“那你呢?一直让他象这样生活在梦里,就对他不残忍?”无痕直视着他,反问。
无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与其让他沉迷于过往无法自拨,不如让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事实,虽然一时会痛,总好过于越陷越深。”无痕缓
缓地道。
“话虽是如此,但这么突然,他又如何能够受得了?”无忧知道无痕是对的,他自己又何尝没有想过要这样去做
。
“已经八年了,你还准备再等几个八年?你认为象无意这样子,还能再熬一个八年吗?”说着说着,无痕的声音
就渐渐大了起来,“你明明一直都在爱着他,又为什么不对他说?”
“他爱的人并不是我。”无忧听了先是一怔,他也知道瞒不过向来心细的无痕,接着淡而微苦的一笑,“我不想
造成他的困扰,我只要能够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无痕不觉摇了摇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先回去吧,你等一会儿再走。”静默了一会儿,岑无忧又道。
无痕看看他,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岑无忧呆呆立在那里,直到无痕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眼际,又过了很久,方才折转身向着紫楝林深处走去。
他将脚步放得极轻,但就算不是这样,也惊动不了无意。
无意伏在坟前的墓碑之上,一动不动地,似是已保持这个姿式很久了。那一袭垂落的白衣有如苍白凋零的花瓣,
而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显得犹为漆黑分明。
岑无忧远远地看着,从一开始,从那个满身血污的瘦弱孩子紧紧抱住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这样远远地看着,看
着那个孩子渐渐地长大,也看着那个孩子的目光总是追逐着另外的一个人。
岑无忧那双海蓝色的眼眸因为满是忧伤而渐渐地深了下去,他忽然轻叹了一声,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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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昨夜很晚才回来,再加上辗转难眠,无意起身走出房门时,天早已大亮。
“无意,快来用早点。”令狐无天看见他,忙大声招呼着。
无意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来,忽然注意到只有无天与无痕俩人。
“无忧呢?”无意随口问道,印象之中总是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无忧,就算是偶尔外出采药,他也一定会事先告诉
自己的。
“无忧他走了。”无痕看看他,缓声说道。早起时,似是一夜未眠的无忧说他要离开,并嘱他暂时不要告诉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