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
屋里,三个人正围坐在桌边,对饮谈笑着。
今天,苏悦早早地就做好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还和狄霖一起从冰崖边的梅树下挖出了几坛自己酿的梅子酒,
此时正置于红泥小炉上慢慢地温热着。
炉火通红正旺,一室暖意融融,渐渐的,有香甜清冽的酒香轻溢而出,满室香暖流动,令人醉意醺然。
因为正值中秋佳节,师徒三人也算是团聚一堂,又逢苏悦的生日,且不说苏悦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兴高采烈的,就
连向来严峻的天云居士也是言笑晏晏。
苏悦嚷着要喝酒碰杯,天云居士也就笑着允了他,只是嘱他少喝几杯。
谁知道苏悦的酒量竟是极浅,这样清淡的梅子酒只不过才浅浅地抿了几口,便似是有些醉了,一张小脸遍生红晕
,一直红到了耳朵根,红扑扑的象个大苹果似的,两只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更是水汪汪的。
而且他醉时的模样与平常完全不同,不仅话变多了,还不停地到处找酒喝。狄霖见他已是有了醉意,哪肯再给他
,却被他嘟噜着嘴巴,用那双小鹿般无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看上去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得拿水兑了
半杯酒递给他,只见他眉开眼笑地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那副醉态可掬的模样,瞧着又不觉好笑。
天云居士看着俩人,在一旁却只是莞尔不语。
他手握着酒杯,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轻地将轩窗推了开来。
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的银白世界,与屋内的温暖舒适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倾照而下的银色月辉经过冰峰雪岩
的重重折射,更显得无比清冷。
窗一打开,一片银霜似的月光便投映了进来,一阵冷风亦迎面疾吹而来,吹在身上教人不禁凛凛生寒。
天云居士却是恍若未觉,而是迎着寒风,目光遥遥地投注向远处,似是忽然间忆起了什么。
“当年,我与狄飞武大将军的相遇就是在这么样的一个中秋之夜。”天云居士仰起头,看向那一轮高悬天际的明
月,忽然开口说道。
“嗯?师父,你说什么?”苏悦模模糊糊地没有听得真,茫茫然地看了看。
狄霖不禁看向那凝立于窗边的修逸身影,当年在将军府第一次见面时,师父只是极为简单地告诉自己,他是因为
对父亲的承诺而来的,而从此后就再也未曾提及过自己的父亲。
“那一年,我因为有事赶去荆州,正好在甘凉道上偶然遇到了你的父亲。”天云居士转过身来,狄霖看得出师父
望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感触颇深,“那个时候,你的父亲壮志未酬、功业未建,还只是一个屈居于人下的小小参将
而已。但是他的气宇轩昂、飒爽英朗,令人一见之下就知道是一个豪气干云的大好男儿。”
也正是因为如此,俩人在一见之下,就相互引为平生知己。那一个中秋之夜,他们对月饮酒,谈剑论道,直至天
明,方才作别,各自而去。
然而这一别,却是一别经年,再见的时候,已是阴阳相隔。
当他听闻狄大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之后,就立即快马赶至了皇都,所为的只是数年前偶然相遇时的那一句承诺。
“我与你父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却相知甚深,我收你为徒,也是敬重他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天云居士举
起了手中的酒杯,对着虚空中遥遥一敬,再仰头喝尽。
他直视着狄霖,一字一字地道,“你可知道,你的父亲这一生,遭受挫折无数,却从来未曾气馁退缩过!”
天云居士的这一番话语,声音虽然并不响亮,但却直如醍醐灌顶,狄霖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浑身冰冷,接
着又是一阵热血冲上了头顶。
回想过去这一年来的种种,自己的彷徨、自己的迷惘、自己的烦闷、自己的不安、自己的心痛……深深地陷于情
感的旋涡之中,渐渐地迷失了自我,抛却了自己多年的梦想,失去了自己的骄傲。
这样的他,并非是被他人折去了双翼,而是自己将自己束缚起来,禁锢在过往之中无力自拨,只知一味的逃避,
还有顾影自怜。
这样的人,本是他最为痛恨,也是最为看不起的人。
而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变得这样的怯懦可笑?
良久,狄霖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向着师父深深一礼,“是,徒儿明白。”
天云居士微微颔首,他看得出狄霖刚才心中所经历的激烈起伏,而最终平静下来的脸容上的坚毅神情,让他知道
狄霖已然是做出了决定。
“回禀师父,很快就是父亲的忌辰,我想过几日就动身下山去。”狄霖想了想,又道。
天云居士点了点头。
“师父,我也要和师兄一起下山去,我还没有拜祭过狄大将军呢。”本来一直趴在桌上的苏悦,这时迷迷糊糊地
抬起了头,说完之后又软软地趴了下去。
“师父,我还是先送小悦回房去睡吧。”看着苏悦的迷糊样子,狄霖也不禁放下了心头的沉重,走过去抱起了他
。
苏悦就象只贪睡的小猫似的,用头拱了拱,在狄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方才不动了。
狄霖不觉笑着摇了摇头,此刻他的心中被一种淡淡平和的温馨所充斥着。
所以他又怎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皇都,此刻却已是暗潮汹涌、波澜欲起了。
六、暗夜起波澜
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一阵凉意突然传来,后背已是贴上了冷硬的石墙,再也没有了退路。
举目四望,这是一条静僻污秽的死巷,即便是大白天也鲜少有人经过,何况此刻已然是夜幕降临,更是沉寂有如
死地。
宁世臣眼看着苏太傅座下的黑衣鬼面杀手带着冷厉的杀气,向着自己逼近过来。他却是并无一丝的恐惧和惊讶,
他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复杂二字来形容。
之前端王将自己从摄政王的手中劫出,治好伤后又毫发无损地任自己自行离开。尽管端王并未对他提出过什么要
求和回报,甚至都没有召见过他,但他绝不会幼稚到以为,端王之所以这样做,单纯是因为端王府与苏家结盟的
缘故。就算是盟友,若无利益在前,这种事情他自己也是不会去做的。端王的所图他自是能略微猜出一二来,只
不过他自信自己跟随了苏幕远十七年,为苏家出谋划策,可谓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所以,他确信苏幕远就算
再是生性多疑,也断然不会对他生疑,起了杀心。
只是,他还未及返回苏府,就已是遭到了这一群杀手的截杀。
这六个身着黑色夜行装、头戴狰狞鬼面具的杀手,尽管看不到面目,但他可以确定,这些杀手绝对不是端王找人
来假扮的,因为这六个杀手,他不仅认识,而且还非常熟悉,因为这六个杀手,每一个当初都是由他招募而来并
且加以训练的。
六人之中身材最为高大魁梧的名叫“狂刀”,手中所执的一把金背开山刀长逾六尺,当他将一套“夜战八方,泼
风刀法”展开之时,当真是有种人刀皆狂的夺人气势。那个身材小巧的则是个女子,她的武器名为“毒刺”,剧
毒封喉,见血即亡,事实上她全身上下都满是剧毒,所以她的名字也就叫做“毒刺”。另外俩人是一母双生的孪
生兄弟,合称“金银双蛇”,身法诡异,毒辣如蛇。还有一个是来自西域的勇士“狼牙”,一身钢筋铁骨,蛮力
无穷,掌中一柄重达七十二斤的精钢狼牙棒,这种本是适用于战场杀敌的巨型兵刃,一旦施展开来,可以横扫千
军。不过这六人之中最疯的却是“疯狗”,他疯起来的时候完全不要命,就算明知下一刻就会有把刀要一刀砍掉
自己的脑袋,他还是照样会冲上去咬人一口。别人厌恶地称之为疯狗,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欣欣然将之做为
了自己的名号。
这六人属于玄暗九魔,亦是苏幕远座下最为顶级的杀手,平时绝不会轻易派出。这次却是一下就派出了六个,就
只为了截杀象自己这样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实在是太过夸张了,杀鸡又焉需用牛刀?
其实事前他也曾想过,他深知苏幕远的冷酷无情,他也深知在苏幕远眼中最为看重的就是一个人有没有利用的价
值或是可利用的价值有多高。这么多年来,他在一旁看过无数次苏幕远将他人做为棋子,无情地摆布、利用,再
又无情地抛却、舍弃,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同样在他的算计之中。
说到底,他,宁世臣,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之前只是因为比别人有用一些,所以才受到了青睐和重用,一旦失
去了作用,就会立刻被无情地抛弃。
“你们想干什么?”话一出口,宁世臣不禁又在心底里暗叹,自己居然也会做出此等明知故问的愚蠢之举。
“我们是奉了太傅大人的手令,只要一见到宁先生,就立即格杀勿论!”狂刀是六人之首,他的声音冷似铁、锐
如刀,但对于昔时苏府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到底不敢造次。
“我要见太傅,”背靠着冷硬的石墙,但是寒意却不是从背部而是从心底里缓缓地升起,只不过宁世臣清俊的脸
上仍然带着那种温文无害的笑容,“这其中怕是有些误会。”
“你既然已经背叛了太傅大人,又还有何颜面去见太傅大人?”狂刀一字一顿冷冷地道。
“这些都是敌人的离间之计,我对太傅一向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只要你们带我回去面见太傅,一切就自会水落
石出的。”宁世臣却是不愠不火,语声淡然。
“抱歉,太傅之令我们不敢有违。”狂刀将手中的长刀一挥,在夜色中带起了一片煞冷的寒光,“宁先生当日也
算是对我等有些香火之情,还是请宁先生自行了断吧。”
只可惜宁世臣似乎并不准备接受这番好意,他背靠着冷墙,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却是既不说话,也不动手。
“宁先生既然不愿意自己上路,那就怪不得我们手下无情了。”狂刀狰狞地一笑,话音未落,六个人身形微动已
是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杀气暴长却并未出手,倒象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宁世臣面上的神色丝毫未改,不过心下却是一声冷笑。从什么时候起,苏幕远座下的顶级杀手竟也会变得如此婆
妈、如此仁慈了?
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能想到,要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于人群之中可说是易如反掌,之所以将他逼入到这条空寂
的死巷中来,显然是另有目的。
果然,当六人将宁世臣团团围住,将要出手之际,墙头上突然现出了数条黑影,“嗖嗖嗖”一阵暗器破空的疾响
而至,六个杀手纷纷挥动手中的兵刃闪身躲避,不觉已是被逼退了几大步。
“太傅大人所料不差,你果然是个叛徒!”狂刀厉声长啸,手中的长刀已化做了飞卷而至的狂风,只要被卷入其
中,就会血肉飞溅,“大家并肩上,这些人一个也不留!”
其余几人带着嗜血的兴奋和残酷的杀意,厉声桀笑,冲了上前。
宁世臣仍然背靠着石墙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片混战,这场混战似乎是因为他而起的,不过他此刻反倒象是个
局外人似的。
那些人影在月光下交错闪动,兵刃的厉光似流星般闪过,不时有兵刃相击、冷刃入肉入骨、受伤喘息的声音传来
。
瞥到残破檐间的那一轮圆月,宁世臣方才省起今天正是中秋之夜,不觉有些讽刺,本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却有
着相当数量的人生要在此中止了。
他本就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在跟随苏幕远的十数年里,他接触到的是最为肮脏的政治斗争,更是见多了胁迫利用
与背叛出卖。他也一向是个聪明人,当然也能看出当前的形势之下,苏家早已是日渐式微,大厦将倾。良禽择木
而栖,他当然也懂得选择强者和胜利一方才是生存之道。
只是想到自己当初不过一介寒士之子,纵然满腹经纶,也只能老死于乡间而不能闻达于世。何幸竟得到了苏太傅
的青睐和大力提携,才有了今日,这番知遇之恩,他到底是心存感激,本想以此生全力以报的。但现在既是苏幕
远先不信自己、弃了自己,那么从此以后,他与苏家就是再无瓜葛。
虽然这样想着,心中却是无法继续的平静下去,有种释然,然而释然之后,还有种极淡的惆然。
当他再次举目望去时,眼前的这一片混战已然是分出了胜负,就如同是发生在皇都的这场权力之争一样,苏幕远
这一方已是露出了明显的败相和疲态。
一直深藏不露的端王府,实力当真是不可估量,端王的心计也当真是深远得可怕。此举不仅令宁世臣对苏幕远彻
底绝望,从今后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同时也以宁世臣为饵除去了苏府的几员大将。
看着最后一人喘息着倒伏在地,停止了呼吸,龙转身向着宁世臣走了过来。
“宁先生,请吧。”龙停在离他一步之遥,脸覆在黑黝黝的面具之下,看不到任何神情,无机质的声音仍然平板
冷硬。
“如果我说不的话,端王是不是就要你杀了我?”宁世臣微微一笑。
“王爷只说,你是一个聪明人。”龙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
宁世臣又笑了,这一次笑出了声,他很少这样地笑,但是这笑声中没有笑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他也
一字一字地道,“是的,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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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带着宁世臣来到了书房之外,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留下宁世臣一个人有些错谔地立在那里,抬眼望望紧闭的房门,一时间略是踌躇了一下,正要伸手去叩门时,里
面已是传来了一个声音。
“请进。”
这个声音年轻而且优雅,略带着些低沉,不过却也使得这声音听起来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醇厚韵味。声音并不
高,似乎是长期的习惯使然,显得十分温文有礼,只是在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威仪,仿佛天生就
是高高在上,又仿佛不怒而自威。而且这句话虽短,但就在这极其简短之中却能感受到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和决
不轻易改变的决断。象这样说话的人往往意志坚定不受他人左右,而且通常总是在谈笑之间就杀伐决断、予人生
死。
宁世臣聆听着这声音,同时头脑之中也在迅快地思忖着,他应声推门而入。
入目的这间书房极大,四面都是高及屋顶的檀木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书虽然多,但却是分文别类,整齐至极
,有着书墨独有的清香气息。只不过匆匆地一瞥而过,宁世臣就已是发现在这些琳琅满目的书籍之中有不少存世
罕见的孤本珍品。
书房正中摆放着一张极其宽大的书桌,紫檀木镶白玉的桌面上置着数方宝砚和各色笔筒,筒中插笔如林。
有一人正端坐于桌前认真地看着一本卷宗。
明亮的灯光映照着那人极为英挺的面容,两道斜飞入鬓的如墨浓眉之下,眼眸低垂着,神情凝重,正在极为专注
投入地看着什么。
宁世臣注意到他虽然只是穿着一件普通的纯墨色衣袍,也并无丝毫华贵显赫的装饰。只不过一切外在的衣物饰品
对于此人而言,都似乎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因为他就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就散发出一股浑若天成的
尊贵气质和不可忽视的强大气势。
宁世臣认出此人就是先皇成武帝的第四皇子,后来被封为端王的君宇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