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旧梦——想断的袖子

作者:想断的袖子  录入:06-07

顾辞快而立之年了,顾辞的母亲顾曹氏早些年就在物色媳妇儿人选。但按照乡里的规矩,父亲去世之后,孝子一年之内不得娶妻纳妾。顾曹氏于是给顾辞定下了一门亲事,让他一年孝期满了之后回来娶媳妇儿。顾辞本想推拒,可拗不过母亲。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也苍老了许多。顾辞自知对二老不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好答应了母亲,约定一年之后回乡娶亲。

父亲死后偌大一个顾宅没有了主心骨,顾辞打点好家中事宜,嘱咐幼弟要照顾好母亲,又留下了些银子,就匆忙赶回肃州。

他走的时候还是春耕,回来的时候已是秋收时分了。从城外他就一直在看着,肃州城门内外都是一副秋收农忙的景象,让他宽慰不少。

刚回了顾府,一盏茶还没喝完,严昭就急匆匆地进门,把一个小匣子往他面前一扔:“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辞愣了愣,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

于是放下茶盏,打开那匣子。结果,里面满满的竟然是京中给他的信件,一月一封,整整六封信。从春天到秋天,一封都没落下。

顾辞汗颜,这才想起自己竟整整大半年没有给皇上回信了。于是茶也不喝了,展开信一封一封地看着。刚开始的几封信还挺正常,到了后面两封,皇上就开始着急了,问他是不是生了重病连信都写不了,最后一封甚至还说要差个御医来肃州看他。顾辞惭愧地想:陛下这么关心他,他却忘了回信,实在不该。

可备好笔墨,顾辞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他怕自己说起丧父之事又勾起了陛下对先皇殡天的痛,只好说兖州家中出了事他回乡省亲,这才没来得及回信,还望陛下原谅则个。整一封信合情合理,情真意切,悔意甚浓,他已想象得到皇上看了信生气又不能发作的模样了。写完信,按例画了一幅画,这次画的是他老家兖州,画好之后还不忘在落款的时候画了两个小人,只不过这回画的是大人向小孩儿认错。

肃州这年大丰收,百姓感怀顾辞和严昭,在民间举办了篝火盛会,邀请顾辞和严昭参加。顾辞并没有参与最辛苦的大半年,倒是严昭以一个大将军的身份下田插秧,还亲自忙前忙后为百姓农忙的事情出了不少点子。顾辞感慨道:“朔青真是个全才,能文能武,还会种田,哪家姑娘嫁给你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话一说完,才想起严昭跟先皇……顾辞心道不好,却见严昭幽幽地说:“昭此生都不会娶妻的,子川就不用打趣我了。”

很快,又入了冬。肃州百姓忙着过冬,这时传来了京里的一个消息:周宰辅的侄子周麟楮因霸占民女不成,怒烧民宅,烧死人家一家四口人,这件案子被顺天府彻查,证据确凿,已定罪斩立决。这个周麟楮是京城一霸,为非作歹多年,顺天府想办他却碍着周宰辅的面子不敢办他。这回他犯的可是杀人大罪,且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即使周定想暗中做什么手脚也来不及。据说这次周定明面上根本没有替这个侄子求过情,甚至本来顺天府判的来年秋后处斩,周定却痛心疾首道:这等滔天大罪,当斩立决。因此顺天府尹也没有客气,定罪的第二天就把人斩了。这件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百姓为除了一方恶霸而拍手叫好,顺天府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肃州的冬天虽不下雪,却也冷,湿冷,缠绵的冬雨已经让顾辞好些天卧榻不起了。他也不是病得有多严重,大夫说他一介北方人不惯南方的气候,患上了风湿之症,每每遇上雨天关节处就会疼痛难忍,这病急不得要慢慢调理。喝过药后,顾辞就着烛光看书,腿脚隐隐作痛。看了一会儿书,顾辞缓缓下了床,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一片凄冷的景象,心中无比挂念长安。皇上已经两月没有回信了……这一年的京城并不平静,北洲和亲,南蛮通商,周定称病几个月没有上朝,内阁有几个大臣在还撑得起半个朝廷,断断续续又传来几个言官因为弹劾周定外放出京的消息。而周定这个老匹夫,他这个病不知是真是假,皇上最近不知可还无恙……顾辞心中想得深远,但他不在京中,帮不了皇上,也不知先皇所说的时机什么时候才来。

“子川,你怎么起来了?”严昭风尘仆仆地进来,见顾辞站在窗边吹风,不由摇头。

“朔青来啦。”顾辞收回心思,踱步到桌前,给严昭沏了一杯茶。

“你啊,自己的身子要爱惜。”说着也不理他,兀自去关了窗户,又把已然熄灭的炉子给生起来。

“子川,我是来辞行的。皇上宣我回京述职,明日我就要出发啦。这一去可能就不回肃州了。南蛮已经通商,再无战祸,现在西凉战事吃紧,皇上这时传我入京,征战西凉的差事恐怕我是要定了。肃州以后……就靠你啦。”

顾辞还在病中,脸上带着憔悴,却替严昭感到高兴:“朔青,这是好事,为国家南征北战,本就是你的夙愿。”

“子川,我这一去,咱哥俩以后不知道何年才能相见,本想着和你大醉一场,可你还在病中不能饮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以后天高水长,江湖再见。”说罢,又沏了一杯茶递给顾辞。顾辞接过,一饮而尽。

严昭回京必定会被皇上亲自召见,顾辞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托严昭亲手带给皇上。这封信把这些年来苦心的思虑和对京中形势的担忧都写了进去,还嘱咐皇上一定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皇上年幼,切不可意气用事等等关切的话。这些话不能在平日给他的信中说,只能借严昭回京的机会让他带给皇上。

严昭第二天戎装辞行,顾辞忍着关节的疼痛骑马相送十来里路。

“子川,回去吧。你还病着,莫要再送了。”

“好,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待日后你打了胜仗,咱们再煮酒论诗。”

“保重。”严昭郑重地朝顾辞点头叮嘱,然后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顾辞在原地看着,直到严昭的车马队伍都不见影子了,这才掉转马头。

德盛四年,顾辞回乡娶亲,在家乡完婚之后,独自一人回到肃州,留下娇妻照顾母亲。

德盛五年,肃州洪涝,顾辞率家丁参与救灾,灾后为了安抚灾民,把自家别院用来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

德盛六年春,宰辅周定病逝,举国同丧。同年初秋,皇上召顾辞回京述职。

顾辞离开肃州这天跟往常没什么区别,还未到农忙的时候,百姓的生活还是悠闲的。关道上,南蛮商人开的酒肆茶铺很受欢迎,更有些南蛮土产,受到南来北往的过客问津。伫足半晌,顾辞策马而去,身后留下一个渐渐兴旺起来的肃州城。

05、

长安不见使人愁,一别已有六岁余。明明一路上都是策马奔腾,到了快看到城门的时候,顾辞才知情怯。

远远地顾辞看见城门口立着三五个人,中间一人着黄袍。直到他来到城下,才看清,是皇上亲自来迎他来了。他立时下马,跪地行礼:“臣顾辞,参见陛下。”

“顾卿快平身。”年轻的帝王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当初十岁的小孩儿蓦然已经长大成人了。顾辞还记得外放肃州那一年也是在这城门口,自己对前来相送的太子说过,等殿下长大之后,子川定会回到你身边,现在正是应了当时的约定。

进了城门之后,皇上坐进了马车,顾辞依旧骑着马走在马车旁。目光所及是繁荣的长安城,似乎跟六年前变化不大,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却都像是新的,顾辞怎么看都看不够。

皇上宣顾辞进宫,在西暖阁摆了酒席。顾辞奉诏前来的时候,只见皇上亲自摆着碗筷,甚至连一个近侍都没留着。

“参见陛下。”顾辞按例行礼。

皇上的身形一顿,缓步走到顾辞身边,慢慢蹲下身来。顾辞疑惑地一抬眼,却见一个泪眼婆娑的少年天子哭着喊道:“子川,我好想你。”说着便往顾辞身上扑。

顾辞未料皇上转眼又一副粘人的模样,只好拍着他的背安抚道:“陛下莫哭,子川回来啦。”

只听陛下闷闷地在他脖子边儿说着:“回来了就不许再走了,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的。”

顾辞听到这孩子气的话,不由笑道:“陛下不是长大了吗?怎么还在哭鼻子。”

皇上身形一顿,立时从顾辞怀里扑腾出来,把眼泪擦干:“我真的长大了,子川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陛下在臣的面前应该自称‘朕’。”

“可是现在没有别人,朕朕朕,臣臣臣的多麻烦。子川你快起来吧,我听说你在肃州生了病,膝盖疼。所以我找胡太老要了个方子,你拿去治病。”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白绢,塞给顾辞。

“多谢陛下恩典。”顾辞起身后,收下了白绢。

“好啦,快坐下,你看这是我让御膳房准备的,都是你最爱吃的。”

“陛下,您别光顾着臣,您也多吃点。”

君臣二人其乐融融地吃着饭,顾辞觉着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每日出入东宫给太子讲学的时候,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儿的太子殿下虽然唯爱吃,却总怕顾辞吃不饱,把好东西都塞进他碗里。想起这些往事,顾辞不禁眼里一热。

饭后,皇上留顾辞在西暖阁聊了一会儿正事。说道周定死后,周家虽然元气大伤,但是周定多年来在朝廷安插的党羽众多,现如今,内阁缺一个有主见的人主持大局,皇上有意把宰辅的位置留给顾辞。

“陛下万万不可,臣外放肃州六年,虽有功却无资历。若陛下让臣当宰辅,必定受人诟病。陛下只需让臣官复原职,即可。陛下放心,现如今周定已经不在,臣在内阁定会尽心竭力为陛下选拔治国之才。”

“那……宰辅之位……”

“臣认为,莫育林莫大人当担此职。”顾辞推荐的莫育林是太子少时老师之一,稳居内阁十载光阴。周定在时,他在内阁只是一个辅臣言官。但是放眼内阁大臣中,并非周定党羽,却稳坐泰山十年之久的只他一人了。

“嗯……莫老这些年帮了朕不少。他虽忌惮周定,但有他在内阁,朕省心不少。”少年天子经过这几年的磨练,已经是个能拿主意的君王了。顾辞也不多讲,见天色已晚,不便留在宫中,就要告辞。

“子川,我批准你先休息几天,你过几天再来上朝吧,舟车劳顿辛苦你啦。”

“臣思念长安,便不觉得辛苦。”臣受的苦跟陛下这些年受的苦比起来真是凤毛麟角,真正苦了的人是您啊陛下……

“那子川趁这几天放假好好逛逛长安城吧。”

“臣遵旨。”

于是这几日,顾辞领了皇上给的假期,在家里歇着。

顾辞回京之后,过去的一些同僚好友皆纷纷前来道贺。顾辞放假也没放舒坦,整日招待贵客忙上忙下。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已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有些甚至未曾谋面的官员前来也没有推拒。他的名头说好听了其实就是一个帝师,但是先帝给当今圣上找的老师又不止他一个,比他有名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他这个帝师颇得皇上青睐,他人刚一回京,还未正式上朝,宫中圣旨就来了。皇上不仅给他官复原职,还比以前的正四品又高了一级,从三品。这等殊荣不是任何一个外放的臣子能得到的。

周定虽然死了,但他的党羽在内阁还占有一席之位,虽然他们翻不出什么大浪,但是要替皇上除掉后患还需要假以时日。当然他若要耍些手段,还要仰仗莫育林。宰辅莫育林是前朝老臣,跟皇上也有师生情分,顾辞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谒他。

顾辞去莫府的时候,莫育林正在院中遛鸟,见到顾辞,笑着迎道:“原来是子川,快请屋里坐。”

一口茶下肚,莫育林先开口:“子川,这些年在肃州辛苦你啦。”

“莫老在朝中跟周党斡旋,为朝廷为陛下吃了不少苦,相比之下,子川的吃的那点苦算得了什么。”顾辞谦卑道。这一句话道出了莫育林的心声。

“子川言重了,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其实这些年,最苦的并非我等臣子,乃是当今圣上啊。”这话不假,顾辞自然心疼圣上,知道他必然是受过许多苦熬炼出来的。

两人聊了一盏茶功夫,莫育林府上的下人就急匆匆跑来有事通传,说三小姐又私自出府了。莫育林气得险些连茶盅都端不稳,又碍于顾辞还在,不好发作,只好对顾辞道:“让子川见笑了。”

“不碍事,既然莫老家中有事,子川不便叨扰,告辞了。”

莫育林家大业大,家中有有三子一女,这个独生女三小姐可不是个善茬。按理说以莫育林的身份,他的独生女应当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可这位三小姐从小不仅饱读诗书,还偏看不起时下一些年轻才子的迂腐,经常乔装改扮去长安城的酒楼结交一些“三教九流”,有这样性格的闺女,怎能让莫育林不头疼。

顾辞有六年不在京中,自然是不知道这茬的。

06、

顾子川是个好酒之人,一日下了朝,就换下朝服,去了长安城有名的闲庭居。闲庭居的老板娘见顾辞来了,眼睛都亮了,赶紧拎上一壶好酒就去招待他。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顾大人。早几日就听说您回长安城了,怎么也不来看看老朋友。”闲庭居的老板娘跟顾辞有些交情,当年顾辞还未中状元的时候就是在这闲庭居住着备考。

“子川这不是亲自来了么,还不快上好酒好菜。”

“好嘞,马上上菜。”说罢就一阵风似的忙碌去了。

顾辞环顾四周,发现闲庭居又重新翻新过,当日自己留下的墨宝还被老板娘当成牌匾挂在墙上呢。不由怀念起少年时,自在肆意的时光……那时候自己的字是有些狂的,那五个字“天下第一酒”写得张扬洒脱,让他现在来写是万万写不出了。

老板娘亲自张罗着把菜给顾辞端上来,自己也不避讳地落了座,拿了杯子给顾辞斟满,道:“当年您外放,走得太急了,也没来得及跟您喝上一杯,今日络衫斗胆要敬顾大人一杯,不知顾大人可否赏脸。”

顾辞当年就对闲庭居的老板娘颇为尊敬,敬她以一介女流之力独自撑起亡夫的家业,且终身不嫁,以慰亡夫在天之灵。如今她亲自敬酒,怎能不喝。

顾辞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老板娘见他爽快,于是也自斟一杯,一口干了,颇有女中豪杰的气节。

俩人正边吃边聊叙着旧,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老板娘让顾辞慢慢吃,自己去门口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两个书生摸样的年轻人对峙着,一个清秀儒雅,另一个也面冠如玉。老板娘似是认得其中一人,上去问道:“莫小三儿,你又惹什么祸端啦。”

那个清秀儒雅的公子见了老板娘,立时钻到她身后,指着对面那人道:“明明是他惹我,络衫姐姐,你要替我做主。”

对面那面冠如玉的少年冷笑道:“这年头恶人先告状的我见得多了,明明是你斗诗输了,还不愿赌服输脱衣呈市。”

老板娘一听,转过头看了看那个莫小三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位公子,这个莫小三儿是我的熟人,您卖我个面子,就不要强行让他脱衣呈市了,大白天的这样也不雅观。不如这样吧,我请您喝酒,就当这事儿了了。”老板娘赔笑道。

对面的公子见闲庭居老板娘肯出头,也不愿继续纠缠下去,就爽快答应了。

老板娘解决了这茬,把莫小三儿领进门来,狠狠戳了他的脑门子:“你呀你,整天跟人斗诗斗文,还拿脱衣呈市这种事情来做赌注,看哪天我不是那么赶巧儿遇上了你就被人扒光了扔大街上,让你爹的老脸往哪儿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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