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在很多年前就已死去。
06.
茶楼的二楼突然传起了一阵哄笑声,那些年轻的富家公子似乎谈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你一句,他一句的,笑声
震耳,茶楼似乎有些晃荡,楼上的鸟儿都给惊的飞走了。
苏穹听出那些人似乎是千水楼的常客,他想,都遇上了,不打声招呼便走,总是说不过去,他起身,往楼梯那里
走了过去,阿青还在吃着茶点,却看到苏穹起身,他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但苏穹却回头跟他说道:“我去打个
招呼便回来,你在这里候着。”
阿青点了点头,塞着满嘴的点心,他答不上话,急急地咽下一口的糕点,却又给噎着了,拿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下
一大口,苏穹看他狼狈,觉得好笑,心中的阴霾倒突然减少了不少。
苏穹上楼,那些人交谈的声音愈加的清晰,谈的无非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温柔乡的哪个小姐美了一些,千水
楼的哪个小倌才艺好。
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开口说道:“要说这个,最奇特的便该是千水楼的老板,苏穹了吧。”
苏穹听出了那声音似乎是李家的少爷,听到他们谈论起了自己,他不自觉的缓下了脚步。
此时又听林家的少爷开口附和道:“可不是么!那张脸美则美矣,可他脸上那道疤么……活像个夜叉鬼似的,半
夜看着吓不吓人哪!”
陈家的少爷哈哈的笑了几声,他说道:“好好一个绝色让你说成了夜叉,有没有这么可怕。”
李家的少爷又说道:“哈,一个男人空有一身好皮相什么作用,要么生个好人家当少爷,要么学成考个功名什么
的,苏穹再美,还不只是个低贱的小倌。”
陈家的少爷听他说着好笑,笑的捂着肚子频频拭泪,他说:“再怎么美还不是个破了相的。”
李家的少爷拍了拍身旁赵子如的肩,摇头晃脑的似乎在叹息着什么,但他脸上分明却是轻蔑的神色,他接着说道
:“耶,何只是破相,还是个过了时的,二爷怎么就看上了这种货色。”
陈家的少爷笑的夸张,他拍了两拍桌子,“可不是,这又破了相也就算了,那脸还算端正,偏偏还是个过了时的
,二爷眼光恁地特别。”
话落,又是满堂的哄笑。
苏穹在廊下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没有一丝的气怒、没有一丝的委屈,平静的彷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勾着唇
,一抹轻笑挂在唇边,一点儿狡诈、一点儿讽刺、一点儿无奈,挥之不去。
他们做小倌的本就比起烟花女更加的让人瞧不起,如今,这也不过只是几句难听话罢了,他要是因此发怒,觉得
受辱,要怎么在花街上生存至今,脸皮,是他们最重要的亦是最不需要的生财工具。
苏穹上了楼,笑的最大声的陈家少爷是面对楼梯坐着,一看到他,那笑马上便僵在了脸上,他捅了捅身边几个还
在笑的公子哥儿们指着楼梯口,那些公子爷们便顺着他的指示往楼梯口看去,这一看到苏穹,都是一脸的尴尬。
赵子如是背对着他的,他看看同桌的几个朋友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各个是一脸干笑的看着他的身后,他回头,便
看到苏穹笑靥如花,一步一步,往他们这里走了过来,赵子如当场傻住。
“苏、苏老板,今日怎么好兴致出来喝茶?”李家的少爷硬着头皮,撑起一脸笑,客气的说道。
苏穹走到桌边,作了个揖,巧笑倩兮,“苏穹今日只是碰巧经过,听到几位爷在此,便上来同各位问个安。几位
爷也好兴致,今日各位喝的、用的要是不嫌弃就让苏穹作东吧。”
“苏、苏老板客气了。”陈家的少爷说道,有些底气不足。
“应该的,苏穹的千水楼全凭几位赏脸、赏光,才有今日,苏穹不过一点小小意思,怎么说是客气。”
苏穹仍是笑,笑的几个公子头皮发麻、耳根泛红,跟着哈哈的笑着,笑声中的僵硬,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听的出来
,遇上再怎么难堪的事情,也比不上背后说人闲话,却被当场逮着来的更加的难堪。
“几位爷继续尽兴,苏穹还有事,就不继续叨扰,先告辞了。”
听到他要离开,几个少爷忙不迭的说着:不送,不送。苏穹背过身去的时候,他们便窃窃的讨论着苏穹到底听到
他们的谈话没有,只有,赵子如仍陷在突然见到苏穹的惊愣当中,没有与其他人答上话。
苏穹走了两、三步,这才走到了楼梯口正要下楼,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回头,那双丹
凤眼淡淡地扫过了他们一眼,仅不过那一眼,李家、陈家、林家的少爷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但苏穹脸上仍是一
昧不变的浅笑,那笑,就像是他脸上的面具似的,千年不变。
“哎哟,您看我这记性,差点忘记了告诉各位爷儿们。”苏穹满脸无奈,抬袖半掩着嘴笑了一笑,似乎在取笑着
自己日渐变差的记性。
他说道:“苏穹虽是过了时、又破了相的,但千水楼里的公子可没苏穹这么样的可怕,各位公子光顾我千水楼也
不是冲着我苏穹,可别忌讳呐。”说到这里,苏穹顿了一顿。
他果然听到了!
在场的三位少爷顿时觉得头皮生痛,背脊发麻,苏穹话里的寒意,他们还听的出来,那冷,透进了骨子里头,冷
的让他们搐搐发抖。
李家的公子苦笑着,语气生硬的答应道:“一定、一定。”
苏穹继续说道:“大家都不是孩子了,苏穹也不拐弯抹角的说暗话,苏穹还要麻烦各位公子,这话,各位爷们私
下里说说就好,可千万不要让苏穹楼里的公子们听见,咱们做小倌的,不管甘愿不甘愿,那心可都还是肉做的。
”
三人忙不迭的道是,苏穹这才甘愿的下了楼去。
苏穹对那些年轻少爷的话,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生气也不怎么在意的,他是如此,但不保证千水楼里的公子能与他
一般,他才出言提点,虽然没有恶意,但作贼的总是心虚,苏穹笑,冷冷地。
苏穹知道自他开了千水楼之后,他的心里犹如冰冻的西湖,结着厚厚的冰层,一片冷硬冷硬的,好像无论多大的
事也不能震慑到他丝毫,虽然听到赵子如也在那里的时候,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一跳。
只是,那也不过就是跳了一跳,让经过这么多年后的今天,他才忽然发觉自个儿的心还会跳动,就是跳了一跳,
不痛也不难过,顶多就是有一点儿的惊讶、一点儿疑惑吧。
赵子如若要嫌弃他,又为什么要他呢?
苏穹不懂,却也不准备深思其中的缘由,那些有钱的公子,爱怎么说便怎么说,爱怎么玩便怎么玩,不是他一个
下贱的小倌管得着的,他差点忘了,他不只是下贱,还是过了时又破了相的。
想到这里,苏穹又是笑,自嘲的笑着。
下楼的时候,阿青已经在楼梯口候着了,手里提着他们今日出来办的货物,傻傻地呆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
多久了,发现他的时候,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漾开了笑。
苏穹要下楼,却让人拽住了手臂,突然的让他脚下踉跄了下,他骇了一跳,脸上却看不出一丁点儿的变化,一点
儿也看不出他的惊讶,只是一昧冷冷地浅笑,回头一看,拽他的人正是赵子如,一脸惊惶。
“穹儿,我没这么想,我没想过你不好。”赵子如急急地解释道,他真是怕极了苏穹误会他与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
方才,苏穹脸上的笑冷的让他发寒,他从来都没看过苏穹这个样子,他认识的苏穹总是温和的笑着,有时候似乎
是有些狡诈的,有时候似乎是有些无奈的,但他从来都不会这样冷冷地笑。
苏穹抬头看着他,冷淡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连他一贯的笑容也早已退却不见,他沉默的看着慌张的赵子如。
“穹儿,我从来都没有嫌弃你。”
赵子如这样说着,苏穹静静地听着,一对幽深幽深地黑眸,淡淡地看着他,漠然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而情绪,接着
,苏穹又笑了,不着痕迹的躲开赵子如制住他的那双手臂。
苏穹的唇边仍是弯着一抹笑,足以颠倒众生的一抹轻笑,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冷冷地,“二爷,苏穹对您
的喜好不敢有何置喙,但请您放心,若是您要苏穹伺候,苏穹一定不会拒绝。”
“穹儿……”
“二爷可以放苏穹离开了么?”苏穹粲然一笑,说完,苏穹不等赵子如回应扭头便走,赵子如看着苏穹远去的背
影,心中一阵恐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赵子如趴卧在玉石桌面上,想起那日,心里还是一阵无奈。
自从那日茶楼一见之后,他访千水楼,苏穹虽然仍是一贯的招待着他,但是态度上却明显得比以往冷淡了许多,
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他,甚至还在听雨阁前派了卫兵不许任何人进入,当他被那几个卫兵给挡在听雨阁外的时候
,他真的有种哭笑不得的滋味在心头,以他的身手,他是可以撂倒那几个卫兵硬闯进去,但他实在是怕极了苏穹
会认定他这是在逼他,这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几日苏穹总把他安排在千水楼招待客人的花厅里,派了几个人张罗好菜好酒的伺候着,偏偏就是不肯路面与他
一谈,他揪了阿青过来替他带话,偏偏也不知道阿青那话究竟是带到了没有。
接连几日,他都没有办法能与苏穹好好谈谈,想起这几日来苏穹冷淡的态度,他知道苏穹一定是生气了,可是苏
穹既不肯听他解释,也不愿相信他对他是一片真心实意,让实在是苦恼极了。
赵子如苦恼的哎哟哎哟叫着,十指在脑袋胡乱的抓着,原本梳理的整齐的长发被他揪成了一团鸟窝,着实想不出
办法让苏穹相信他。
“二爷,您在蹭下去,那张桌子可就要给您磨出个洞来了。”姜非言说道。
“非言,我都这么烦恼了,你还挖苦我。”赵子如抬头哀怨的瞪着跟着自己好些年的姜非言。
姜非言挑了挑眉,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小的哪里敢……”
“在外头就听见你乱吼乱叫的,是怎么着?”姜非言话还没说完,穿着明黄色衣服的年轻男子,门也不敲地,迳
自推开了门就进去,瞧着赵子如一身凌乱,他蹙了蹙眉,“下人面前,你也注意注意形象。”
姜非言看见来人,微微躬身唤了一声大少爷,便退到一边去了。
“哥……”赵子如一看来人,马上红了一双眼,哀怨的扑了上去,搂着他又是嚎哭又是鬼叫的。
来人正是赵子如大哥,赵家主事.赵玉堤。
赵子如一直都很懂事,自他七岁接掌赵家之后,当年才五岁的赵子如一直都是他的好帮手,明里、暗里的,帮助
他处置了许多棘手的麻烦事,赵子如的决定从来都是因为他的需要,他从来都不曾让他苦恼,更遑论向他撒娇。
赵玉堤长这么大从来都没看过他摆出这阵仗,吓的一道尖叫,门外伺候着婢女听到尖叫急忙进来问候,又给赵玉
堤轰了出去。
就因为赵子如一直都是这么的懂事,这么的体贴人,从来都不让人为他担心,好几次都让他忘记了这个自幼与他
一同失去爹亲的赵子如还是他的弟弟,那年他们给逼着长大的时候,赵子如还只有五岁。
赵玉堤惊慌过后,搂着弟弟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轻声的安慰着,“有事了便说给哥听,别光是哭。”
“哥……”赵子如抱着赵玉堤的腰,脸埋在他的小腹上,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抹了过去。
“都二十岁的人了,还哭成这样,羞不羞呐。”赵玉堤刻意取笑似的说道,赵子如听了果然生气的抬起脸,抹了
抹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鼻涕。
“子如,发生什么事了么?”赵玉堤在赵子如的身边坐下,担忧的看着这个弟弟。
“哥,你跟嫂子吵过架没有?”
赵玉堤听他这样问,愣了一愣,想起当年他不顾家里上下的反对硬是给娶了回家的爱妻,脸上不自在的露出一阵
羞赧,当年,在所有的反对声浪中,亦只有赵子如一个人全力的支持他,让他对这个兄弟更是爱护。
想起爱妻,便想起这几年来,两人因为想法不同,时不时的争吵,他就一阵头疼,当年他们相识不过半年便成亲
的决定,还是太冲动了些么。
只是,他从来不曾后悔过。
“当然吵过,你还会不知道么?”他跟妻子吵架的时候,哪次不是闹的整个家鸡飞狗跳的,他们吵起来可是轰动
上上下下的。
“那你们吵架的时候,怎么办好?”赵子如又问。
“看过几日彼此能不能冷静些的时候,再谈谈了。”赵玉堤看着赵子如苦恼的神情,他问:“你跟谁吵架了么?
”
赵子如点了点头,“是苏穹,他对我有些误会,又不肯听我解释。”
想起苏穹,赵子如的心里便泛起了一阵阵苦涩,对于苏穹不相信他这事,要说他不在意,那是骗人的,谁能对自
己倾心之人的一颦一笑不在意呢?
何况是那人不相信他的真心这等大事。
“子如,苏穹不是好对象。”赵玉堤蹙了蹙眉,他知道赵子如口中的苏穹是谁,对于他们之间的纠缠,他早有耳
闻,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更加的担忧。
“哥,你反对我和他么?”赵子如听他这样说,恼怒的噘起嘴,那模样儿看起来却有些像是在撒娇。
“这……”赵子如这样问,赵玉堤真的不知道怎么答是好,当年赵子如义无反顾的支持他,如今他要是反对又似
乎显得他太没有义气……
但他是真的反对子如挑上了苏穹,苏穹的身分太过神秘,他的为人太过的莫测高深,他的心似乎是深藏在冰雪之
下的,猜不透、摸不着,让人永远都不晓得在那张毁坏的美丽皮相下包藏的究竟是善心还是祸心。
他就不知道子如挑谁都好,怎么偏偏选上了苏穹这号人物。
赵子如鼓着腮帮子,闷闷的说道:“哥,其实我也知道苏穹不好,只是,我就是喜欢上了……”都已经喜欢上了
,他还能选么?
“穹儿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待他是真心的。”赵子如趴卧在桌面上,说话的语调中似乎有些哭腔。
“子如,要我是苏穹,我也不相信你是真心的。”他们相差了十来岁,身分又有如云泥之别,况且苏穹脸上那疤
……让苏穹要怎么会相信子如待他是一片真心。
赵玉堤叹了一口气,他抬手拍拍弟弟的背,他就不懂,怎么子如在处置正事上,这么的果断英明,遇到了自个儿
的事,反到像只无头苍蝇了。
赵子如问道:“那你说我要怎么让他相信?”
“这个……”赵玉堤偏了偏脑袋,怎么让他相信这回事,还得依各人的性子各有不同方式,具体让他说,他也不
知道怎么说。
看着赵子如殷殷期盼自己给他个解答的目光,赵玉堤顿时觉得头疼不已,怎么相信,他是怎么会挖了这个坑来埋
自己的……
他拍拍赵子如的肩膀说道:“这就是你该苦恼的,最了解他的人合该是你,你便该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