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昕篱

01.

“哥你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会到晚上才回来。”

“嗯，是因为今晚七点的室内篮球赛临时取消了。”

方峻一面应着弟弟，一面关门进屋。

尖锐的女声忽然响起：“方峻，你怎么又忘记换鞋了？”坐在沙发上的苍白的中年女人，拧起眉头不耐的盯着他

。

高大而英俊的青年，听到母亲的指责之后条件反射似的立刻说：“妈妈对不起，我忘记了。”并且露出歉疚的笑

容，退到门边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拖鞋。看着拖鞋，他迟疑着问道：“妈妈，拖鞋……怎么破了这么多洞啊……

”

母亲的声调比刚才更高，在十一月份寒冷的空气中滑出一行破音：“觉得破就不要穿了！有本事自己挣钱去买新

的！”

弟弟急急地说：“妈妈，你不要没事乱发脾气好不好？哥他只是问一下嘛！”然后对方峻解释：“是花豹咬的，

它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一下子讨厌上你的拖鞋——不对，应该说是讨厌拖鞋上面的kitty猫，所以就把它们咯嚓几

口给解决掉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方峻释然，笑道：“原来是花豹搞的鬼，我还以为是老鼠咬的呢，所以刚才……”

他穿上了拖鞋，走到母亲身边，第二次说了“对不起”。

母亲从茶几上拿起钱包，取出二十块钱递给他，眼睛却并不看他：“自己去超市买双新的吧。”

方峻在心里苦笑：如果换作方巍的鞋子被猫咬破，妈妈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就去买新鞋的。从小到大，从来都是这

样的……自己，也早就习惯了。

他和弟弟当然都是父母的亲生儿子，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了——两人是一对双胞胎，落地的时辰相隔不过十几分钟

而已。两个小婴儿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体质却大不相同，弟弟明显比他孱弱，身量也没有他长。

因为父母工作太忙，时间和精力都极其有限，无法同时照顾两个幼小的孩子，所以在小兄弟俩断奶之后，父母经

过商量，把方巍留在身边，而方峻则送给祖父母抚养。

每个周末才能见到父母和弟弟，每次他们离开的时候，幼小的方峻总是鼻头红红，泪花在眼眶中打着转，起初会

说“爸爸妈妈不要走了”之类的话，后来渐渐长大、渐渐懂事，明白了父母的苦衷，于是不再哭闹。虽然是一个

只有几岁的小孩子，却偶尔会沉默，抬头望着天空。

到了入小学的年纪，方峻被父母接回家里。看到弟弟依旧是那么苍白瘦弱，方峻心想：弟弟的确需要爸妈更多照

顾，我也要保护弟弟。

两兄弟的差异绝不仅仅是体质一个方面。上学之后，方巍展露了惊人的天赋，一年级之后连着跳了两级。而方峻

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成绩中等稍稍偏上，没什么特别的。

父母的态度开始变化，本来对于方峻，他们一直想尽力弥补感情上因长期分离造成的疏淡，可是相比较而言，这

个儿子太不出色，让他们失望。

02.

方峻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某一天，音乐老师过来为课外的小提琴班选苗子，他们班四十多个人，他与另外两个

人被选中了。

老师微笑着对他说：“方峻同学，你的乐感很好，而且，你有一双非常适合拉琴的手。回去跟你爸爸妈妈说，让

他们其中一位明天上午抽空过来一趟吧，商量一下你入班的事情。”

方峻高兴地回到家，发现父母和弟弟都在。原来，弟弟发烧了，正在上班的父母向单位请了假，把弟弟从学校接

回来照料。方峻看到弟弟难受的样子，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晚上，方峻把老师的话告诉父母。他们此时正坐在弟弟的床边，焦虑又怜爱地凝视着小儿子，对于方峻的话只是

应了一声“知道了”，再无下文。

第二天快放学时，音乐老师找到方峻，说：“你的父母都没有来呀。你没跟他们说吗？”

“说了。他们说知道了。”

“他们有说要来吗？”

方峻摇头。

老师遗憾的耸耸肩：“这样啊，那么一定是没有这个意向了。可惜……”

方峻心想：爸爸妈妈不支持我学琴，那我就不学了。

他并不知道，父母根本就是把他的话给忘记了。

方巍在初中和高中又各跳了一级，这样，方峻今年读大三，弟弟却已经是研三了，两人不是一个学校，但都在本

市读书。方巍因为快要毕业，所以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方峻则是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方峻接过弟弟递过来的水，坐到母亲身边。

母亲瞟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以肯定的语气问道：“方峻，你还没有谈恋爱对吧？”

他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曾露出些微慌乱：“嗯，还没有。”

母亲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猜也猜得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说：“看看你弟弟的女朋友

吧。”

照片上是一个十分秀气的女孩子。方峻说：“这女孩挺漂亮挺有气质，与方巍很般配。她叫什么名字？”

弟弟在一旁红着脸说：“上官芸。草字头的那个芸。”

方峻说：“名字也很好听。”

母亲得意地笑了起来：“上官芸是你弟弟的同班同学，很多人追她她都不理，却主动来追你弟弟呢！”

接着又补充一句：“她的爸爸是省人大常委会秘书长，妈妈是省立医院的院长。”

方巍制止地喊：“妈——”

“所以说，要加油啊。”对方峻抛下淡淡的一句，母亲起身离开。

“妈今天心情不好。”弟弟看着方峻，解释性地说了一句。

方峻点点头，没有接话。在自己的面前，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少之又少。

方巍犹豫半晌，问他：“为什么到现在都不交女朋友呢？妈不知道我可知道，你比我更受女孩子欢迎。”

“也许是缘分还没到吧。你说我比你更受欢迎，从何见得？”方峻避重就轻。

弟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每年情人节，你收到的巧克力都比我多……我每次都数的……”

方峻失笑，摸摸弟弟的头发，说：“真可爱。”

03.

这时，花豹从里间出来了，小猫懒洋洋地踱着步子，在方巍的腿边打着转。

方巍笑道：“捣蛋鬼来了，哥你想怎么惩罚它都行。”

方峻也笑了，弯腰抚了抚花豹的背。

小猫低低喵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大眼睛高度戒备地盯着方峻。

方巍斥道：“花豹，你这个小白痴！这是哥哥，不是外人！”

方峻笑了一笑，岔开话题：“我在想，妈妈今晚会烧什么好吃的？”

将近晚饭时，兄弟俩的父亲回来了。

发福的中年男人，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头一句就是：“要加把劲呀！你弟弟新找了个女朋友——”

男人的话被迎出来的妻子打断：“我已经说过了。”

方峻走到卫生间里，关上门，做了一个深呼吸。

没办法，遇到这样的问题只有隐瞒和躲避。因为无法对大家坦承——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同性恋，对女人永远

产生不了感觉，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方峻苦笑一声。

如果说了出来，平凡的自己会立刻成为父母眼中的怪物吧……

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

也有想过找个女朋友掩饰自己的性向、避免别人的追问，但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否决掉了。方峻觉得，这种欺骗

感情的行为太过卑劣，他为自己竟然产生这种想法而羞愧。

在许多女孩的心目中，方峻毫无疑问是位白马王子——英俊的面庞和挺拔的身姿，散发着惑人的魅力。当然她们

未曾料到这位王子是不爱公主的，于是前赴后继地告白。

结果无一例外，是礼貌的拒绝和诚恳的道歉。

常常被告白的他从不曾向人告白过，因为很清楚，心仪的人与自己并非同类。

偶尔会向暗恋的对象“不经意”地试探其对于同性恋的看法，听到的无一例外是“恶心”、“变态”之词。初时

十分郁闷，后来就麻木了。

就这样到了二十一岁，真正意义上的恋爱，一次也没有谈过。

方峻的房间。

音箱里流泻出魅惑迷离的旋律：

J’ai toujours donne tout

toute seule au bout de moi

Un jour y’a comme ca des gens qui passent

c’est la vie qui grandit

on s’comprend pas toujours soi-m！me

et un jour

on aime

（我一直都只会全部地去给予

在我自己这一边独自地去给予

某一天 就像人群不停地走过一样

生命就这样长大了

我们永远不能去了解自己

直到有一天

我们相爱了）

他按熄了烟，沉默地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能拥有爱情？

04.

度完周末回到学校，同宿舍的好友林东明告诉方峻，教统计学的许老师因为下楼梯踩空跌倒，骨折了。

方峻说：“这学期的课估计他是没法上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哪。”

“可不是嘛。不知道会换哪个老师来代课。”

“明天上午前两堂课好象就是统计吧？”

“对。不晓得这个新老师点不点名，反正明天你起床时，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给弄醒，拜托了，班长大人。”林东

明双手合十，嘻笑着朝方峻拜了一拜。

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时，方峻和林东明走进教室。

两人找了空位坐下。林东明疑惑的说：“又不是大课，怎么有这么多外班的人……”

方峻环顾着四周，笑出声来：“外班来的都是女生。”

林东明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老师来了。

这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皙，身形修长，穿着一套深蓝色的保守西服，气质温雅。

男人向学生们微微一笑，引发了众多女生的抽气声。

方峻心想：他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男人开口了，是清澈而温和的声音：“许老师骨折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这学期剩下的课，由我来上。自

我介绍一下，我叫程意哲，路程的程，意思的意，哲学的哲。”

方峻默念着：程意哲、程意哲，嗯，我记住了。

不知是哪个人起的头，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几个女生还激动的大叫：“欢迎程老师！”

似乎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男人平静的说：“谢谢同学们。现在开始点名。”说完就拿起了名册。

“方峻。”男人好听的声音报出自己的名字时，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与男人对视了半秒钟之后，不干不脆

的答了一声“到”。

男人移开了眼神，方峻有些失望，回过魂之后，暗暗嘲弄自己：你这个傻瓜，还真的有所期待吗？别白日做梦了

！

男人继续点名：“王志隆。”

“到。”

男人停住了，看着教室后排的那个男生，说：“这位同学，虽然不记得你叫什么，但我确定你之前已经答过到了

。王志隆没有来是吧。”

男生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低着头，不情愿的作了回答。

男人在名册上做了标记，严肃的说：“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事。”

点完名后，男人回头看了看，皱起眉头说：“班长为什么不擦黑板？”

方峻站了起来，懊恼的道歉：“老师对不起，我忘记了。我这就来擦。”起身走到讲台上。

男人扫视着学生们，沈声说：“希望大家以后注意一些，不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耽误上课时间。”

方峻擦完黑板回到座位上，林东明侧过身来，小声说：“我讨厌这个家伙。”

05.

男人的课讲得如行云流水。资历不深，功力却是不凡。

方峻凝视着男人，心想：他的课与他的人一样动人。

课间休息时，仰慕者们一拥而上，将男人包围得严严实实，七嘴八舌、问这问那。

空前的盛况。

男人是什么表情，方峻看不见。他只能看见簇拥在男人周围、表情兴奋陶醉的女生们。

林东明看不下去了，气鼓鼓的说：“走，我们到外面透透气去！”

两人来到走廊上，林东明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烟。

方峻把烟拿下：“快上课了，别抽。”

“可是我很郁闷……”

“看见白蓉在那堆女孩子中间，心里不痛快了，是吗？”

林东明干笑一声，算是默认。

“难道你打算将暗恋进行到底吗？别这样。你不说，对方怎么知道你的心意。趁着她名花尚未有主，赶紧告白吧

。”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这个万人迷哪里会了解我的心情……”

“了解，我当然了解。说得俗一点，不就是期待又怕受伤害吗……”方峻笑了，笑容中却含着一丝苦涩：我也是

如此啊。什么时候，我可以向喜欢的人无所畏惧的表白自己的心意？

两人回到座位，前排的一个漂亮女生回过头来，林东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问：“白蓉，你……你不是在……

跟老师说话吗？”

女生莞尔一笑：“你见到我怎么跟见到鬼一样？老师去茶水间了，叫我们不要跟。”

“如果老师没有说，你们是不是就会跟呢？”林东明绝望的问。

方峻看着他俩，忍俊不禁。

白蓉不理会走火入魔的某人，直截了当的问方峻：“方大班长，你怎么看这位程老师？”

“他的课讲得很好。”

“除此之外呢？”

“他很认真。”

“还有呢？”

方峻无奈道：“小姐，你到底想问什么？”

白蓉噗哧一笑，说：“随便问问。你觉得他长得怎样？”

林东明溜圆了眼，脱口而出：“你在做媒吗？你可是在对一个男生说话呀！”

方峻微微讶异，盯着白蓉。

恰在此时，上课铃响了。

第二堂课结束之后，程意哲挟着讲义走出教室。

没有一个粉丝敢轻举妄动。

白蓉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突然打了个响指，对同桌说：“老师真酷！”她的声音不小，方峻他们也听见了。

林东明翻了翻眼，小声对方峻说：“她们怎么不追了？肯定是老师嫌她们烦吧！居然还这么执迷不悟，晕死！”

方峻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心里想：其实我也觉得他很酷。

白蓉回转身来，表情有些兴奋：“程老师很厉害的。他高考时是我们市的理科状元，考进了清华，本科毕业被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