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美人去了隔间,拿出账本,戏谑道:“本公子忘了带算盘,这几页皆需重新算过,你看看到天黑能否算完,不行的话,本公子可以陪你在牢房里过一夜,咱们明日再算也是不迟的。”
夏安实在忍不住白了顾之旋一眼,也不答话,心算起来,很快便拿起笔将结果写上,并将按着账本的模式将繁杂的纪事一一分类好。算完一页,立刻又算另一页,半点停顿也没有。
顾之旋讶异万分,绕是他从小学记账,离了算盘,一页账目算下来,没有一刻钟也是不行的,更可况还要如此清晰地分门别类。
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搬了个朱漆鼓腿圆凳放到夏安身后。夏安正堵着一口气呢,遂也不管尊卑礼仪,一屁股坐了,任由顾之旋傻站着看他。
刚算到第三页,听到隔壁传来王爷略带疑惑的声音,是在叫他,心中一慌,笔尖在账簿上划了条细道。
“啊,对不起。”夏安更慌拿袖子去抹,哪里擦得掉。不敢去看这位公子的脸色,更不敢让王爷找他,夏安语带慌乱:“我家主子来了,奴才得走了。”
顾之旋刚要开口说话,抬头便见王爷已经寻了过来,便咽下要说的话,先见了礼。夏安听他自称是“属下”,便了然,原来他也是王爷的手下,遂退到他的身后,膝盖着地。
“你怎么不在书房好好待着?”容离问道,他并不是在责备夏安,只是平常待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加之名声在外,所有人见了他都是要颤上一颤的。
顾之旋以为王爷生气了,担心美人受到伤害,便抢着回答:“是属下叫他过来帮忙算账的,王爷的手下果然都是能人异士啊。”这话把他自己也包括了。
夏安便忍不住抿嘴,一是因为听到有人夸他,自然高兴,二是觉得顾之旋实在好笑。
“好好算你的帐,别整日使什么幺蛾子。”容离冰冰地丢下一句,转身便走。夏安慌不迭地跟上去,与顾之旋擦身而过时,听他说道:“回见。”
两人走得离石屋远了些,夏安便巴巴的撵上王爷,凑近了小声说:“王爷,奴才听到一件大事。方才您一出牢门,进来个马婆子和两个年轻仆妇,奴才听她们所言,竟是有哪一院的主子怀了您的孩子。”
“王爷,奴才瞧着那三人神色不对,奴才便大胆的猜测,恐她们对小主子不利。”
容离听了,只拿眼瞧夏安。
夏安被瞧的浑身透冷汗,硬着头皮说道:“这只是奴才猜想的,也可能不是真的。不过王爷还是细查一番为好,以确保小主子的安危。”
容离眯眼,眼里射出的厉光压断了夏安本就弯曲的脊柱。夏安伏地,告罪道:“奴才逾距了,请王爷降罪。”
见到王爷这样的反应,夏安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恐怕不想要孩子的正是王爷自己。即便知道皇族无父子,可是哪有孩子还未出生,便已经遭受嫌弃的,夏安之前根本就没有怀疑过王爷。
容离本想震慑夏安不要多管闲事,可看到夏安跪在他脚下惧怕的样子,又觉得不舒服,好像徒然间离夏安远了不少。容离感到心门闷闷地难受,便不再理会夏安,大迈步超前走。走了很远了,回头一看,夏安还低着头跪在原地,不由得高了声调:“还不快跟过来。”
得了令,夏安马上低着头追上去,本分地离王爷两步远。两人不言不语地出了地道,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夏安的头顶,夏安抬起手,鞠了一捧,能留的住,却摸不着,是虚幻。
“是不是觉得本王很坏,虎毒尚且不食子,本王连畜生都不如?”夏安沉默地跟在后面,惧怕中带着清冷,容离背后没有眼睛,但大约是他真真地喜欢夏安喜欢地紧了,心有灵犀地感触到了夏安的情绪。
作为一个情人,容离说的便是推心置腹的话。可作为一个主子,这话便不是一个奴才能承担地起的。夏安惊讶地抬头,冷汗簌簌而下,刚要跪地,却被容离拉住。
“不要动不动便跪我。你以前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怎么奴性这么重?”容离口不择言,蹙眉说道。
夏安听了这话,死死咬住了唇。你教他说什么,他难道本性喜欢动不动便给人磕头下跪么?他一时心里难过,家道中落,卖身为奴,艰难地过日子,想要生存,努力赎身,却被主子问“为什么你奴性这么重”,这可不是一个叫人掉泪的笑话么?
“你怎么不说话,就那么讨厌我,连话也不愿与我说了?”容离抓着夏安小臂的手收紧。
夏安吃痛,却犯了倔脾气,咬破了嘴唇也不肯开口。他也打心里瞧不起自己奴颜婢膝,可是生存和自由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他掩耳盗铃般忽视自己的行为。可被王爷赤裸裸地挑出来,夏安心里的污点无处遁藏,他也厌弃自己,一时间恍惚,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活。
“说话呀。”容离怒吼。
夏安疼的眼眶泛红,泪珠却是只打转,并不往下掉。他愤怒地直视自己的主子,意外的从容离一向冷漠残暴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很痛苦,却清晰,好像已生生刻在上面,随着容离的情绪的晃动而晃动。
还来不及仔细看进去,夏安只听到清脆一声响,然后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弯曲的弧度有些怪异。
容离在夏安感觉到疼痛之前,就像挨了咬似的猛然跳开了。他睁大眼睛,靠着一棵古柏稳住身体,不可置信地看着夏安握住手腕蹲坐在地上。他平日里惯以折磨人取乐,一时怒极攻心,没把握好力度,竟生生折了夏安的手腕骨。
他第一次从别人的伤痛里感受到了心疼,不舍,愤怒,和满心的悔恨。看着夏安就蹲坐在眼前,一臂之距,却咫尺天涯。
夏安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哑着嗓子道了声“告退”,便往回走。他要回牢房,但是重回地道后却已经记不得路了,这无所谓,只要能离开王爷就成。一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主子,喜怒无常打骂折辱自己的主子,夏安此刻没有力气再伺候了。因为他不但身体疼,他的心也疼,他想起了自己叫方夏安。
他走着走着,拐了一个弯,好似并未走过,也不理会,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突然身子腾空而起,脑子一阵晕眩,竟被人打横抱起。
王爷的眼睛泛着血红,像一头猛兽,不,就是一只吃人的猛兽。夏安挣扎未果,努力的将自己缩起来,头深深埋入王爷的小臂弯,好似这样自己就不存在了一般。
但是急速奔驰掠过的北风割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生疼,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存在的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夏安被平躺着放下,他咬牙闭眼装死。耳边听见王爷吼叫:“大夫,赶紧过来。快点,治不好他,我废了你四肢。”
随后便是匆忙的脚步声,一个老一些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莫要激动,容老夫仔细检查。”
夏安的手臂被小心抬起,痛的他锁紧眉头,死咬下唇。那老大夫看了会,说道:“老夫要为他接骨,给这位,取布巾咬住,莫要疼的失却意识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身着囚衣的少年,便略过。
不等去拿布巾,容离迟觉夏安已将唇要出鲜红来,愧疚心疼溢出心间,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手腕塞进了夏安的嘴里。夏安感觉到嘴里怕是人的手臂,想吐出来,不料那老大夫手快,趁夏安的注意力不在伤口处,一扳一正两三下便接好了骨头,又给吩咐童子取来干净的木板,拿布缠在手腕上。
手法干净利落,饶是时间如此短暂,夏安仍是痛的禁不住,使劲咬牙。等容离抽出自己的手臂,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大夫只好又给容离抹药,容离今日穿的是常服,那大夫虽看出他不是个普通世家的公子爷,但也没猜想的出他竟是身份尊贵的王爷。他一边抹药,一边叨叨容离:“哪有你这样讲朋友义气的,好好的放着布巾不用,偏着愿意自找罪受,这是傻。”
容离岂是一个平民大夫能训的,更何况他还在气头上。那大夫抓住他的一只手给他上药,他另一只手就去砸药罐,幸好被童子手疾眼快地救下了。
老大夫气的胡子都歪了,指着容离大骂忘恩负义。容离回骂他放肆。老大夫占理,店里头的病人也都帮着,又本就是个嘴利的,见容离还敢回骂,便絮絮叨叨不停的指着容离说教。
容离骂了一句,便不愿再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情来。熟料老大夫是个最坚持不懈的,非要他低头道歉。容离由着老大夫骂了两句,眼扫见来瞧病的一个人腰间带着一把刀,三步走快去,拔刀架在了老大夫的脖间,速度快的那位刀客都没看清动作。
店里马上便安静下来,众人不再帮腔,只听那老大夫犹自颤颤悠悠地骂:“我早就看你们不是好人,身穿囚衣大白天也敢出来晃荡。老夫本着医德,不管你们身份如何,都给予救治。现在你竟以德报怨。好好好,乡亲们,你们谁出去叫官差进来,把这两个逃犯抓了,咱们还能领个赏钱。”
说话间,官差却已然来了,他们是接到报案,有人看见夏安的囚服,便报给了衙门。官差一路查询找了过来,一进店,便见有人拿刀架在大夫脖子上,当下都对着凶徒纷纷亮了刃。
容离哪里会惧怕官差,那老大夫见帮手来了,十分兴奋,指着容离直叫贼人,容离冷笑,弃了刀。众人皆以为这是投降的举动,都放松警惕,一个差官拿了锁链往前走。老大夫也是松了口气,骂的更加难听,他打算去跟捕头诉苦,刚一迈步,却被紧紧掐住了脖子。
32、主子多变
杀人不过一刀,有什么好玩。如果无聊的事能让容离解气的话,那王府就不会有那么多血腥的事情。
老大夫被掐地窒息,双脚离地,脸涨得通红,眼看牛头马面已经在向他招手了,突然脖子一松,双脚触地,瘫坐在地上,新鲜空气顿时涌入,呛得他连连咳嗽。
官差见人质暂时安全,纷纷涌了上来。容离也不回转,脚尖一勾,刀便稳稳落在手上。容离笑意盈盈,对老大夫道:“这个时候你呼吸肯定很难受吧。不如我来帮帮你,将所有让你难过的地方都切除了。”
老大夫正张大嘴喘气,听他这么说,有些反应不过来。官差领头的捕头双手一伸,拦住了要往前冲的官差,因为容离已经架着刀伸进了老大夫的嘴里。捕头不敢轻举妄动,试着劝说道:“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何必为了赌一口气做出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了。有什么化解不开的,跟我们到公堂,让县令大人调节如何?”
那刀只是伸入了老大夫的嘴里,并没有顺着插进去。老大夫虽吓得不轻,但好歹没受伤,此时还犟着,拿眼怒瞪容离。容离笑道:“我跟你细说说,这一刀顺着喉咙进去,轻轻一转,在横上一刀,该剖开的剖开,该割掉的割掉,就像你接骨一样,眨眼的事,等我抽出刀子那一刻,你一定很爽,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切除了。”
当然,老大夫刚感觉到舒服,随即而来的是更大的痛苦。
官差听他这么说,再也耐不住,拔刀冲过去。容离上身不动,左脚画个半圆,触到两个圆凳中间的小高台桌,连着上面的两杯茶盅,全都飞向了官差。武功平庸的官差哪里会是容离的对手,只这么一下,便受不住力皆倒地。
容离不再多等,时间久了,效果便不好了。他勾起嘴角,握紧了刀柄,刚要插入,却感觉到衣角被扯了扯。容离此刻又不着急了,盯着夏安问:“醒了?”
夏安艰难地想要坐起,一只手包着,另一只手也使不上力。起到一半,又摔了回去。容离冷眼瞧着,并不去扶。夏安索性躺着,声音虚弱,言道:“王爷,饶了大夫吧,是奴才惹王爷不快,王爷要杀要剐,由奴才伺候好了。”
“好。”容离很干脆地弃刀,抱起夏安便往外走。
夏安的声音虽不大,但众人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盯着容离,自然听到了容离的身份。官差犹豫起来,扑上去,一来自己打不过,二来万一那人真是王爷,那可是大不敬。可不扑上去,若这人不是王爷,不就被他们蒙骗了。
正犹豫不决时,过来一位翩翩公子,对着容离便是深深一拜,恭敬言道:“王爷,下官马车便在不远处,可护送伤者。”
官差倒是识得那位公子,是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贺藤宣,前几日曾到他们衙门查案。贺大人既拜了下去,他们再不敢拿刀对着天潢贵胄了。
容离抱着夏安坐进了马车,贺藤宣骑了匹侍卫的马跟在后面,往王府别院而去。可怜医馆的老大夫受了一场大惊,由徒弟扶起来,关了店门,一连几日都卧病在床。
马车不大,但布置舒适。夏安被放置到柔软的锦被上,他睁着眼茫然地看向车顶,呼吸轻缓,身子动也不动,任由摆动,如同没有灵魂的布偶。
“咳,你就没什么话与我说?”容离先忍不住。
夏安缓缓合上眼,侧头咬住被角。容离怒吼:“你这是什么意思,等着我收拾你?”
吐出被角,夏安动作僵硬地看向容离,不解道:“王爷不是要动手么?奴才无话可说。”
“好好,你没话说,你一心求死了是不是,很好,本王就去抓过来方夏同一家给你陪葬。”容离气的胸脯大起大伏。
夏安猛然坐起,不假思索便抓住了容离的前襟,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也是,你是王爷,想知道什么不行。”夏安神色颓然,苦笑道:“想不到我不但害死了伯父,就连伯父一家也要全被我连累。”
容离气的跳起来,头碰到车顶,疼的眼黑,他指着夏安的鼻子喝问:“为什么不求求我,你就这么想让他们跟你一块死?”
“呵呵。”夏安像听到一个大笑话,笑的倒下去,问道:“若奴才求你放过方家,王爷您就会答应?”
容离被夏安嘲讽的口吻刺激到,可不得不强忍住自己的恼怒,生怕再伤了夏安。侧过头,闷闷地回了句:“嗯,那就饶了他们吧。”
久久等不到夏安感谢的话,容离不得不去瞄夏安,但见他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不由得又是气。
“谢王爷开恩。”夏安被容离狠狠瞪了一眼,放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谢恩。
容离又跳脚,恨铁不成钢地骂:“没有了?你,你怎么就不替你自己求情?”
夏安垂下眼眸,凌乱的发丝有几股黏在了脸上,整个人显得颓唐,没有生气。夏安道:“奴才是罪魁祸首,应该一死以平王爷怒气。”容离被气的再说不出话来,夏安又道:“王爷骂的对,奴才出身富贵,却为了活命丢了尊严,实在丢脸,不应该在活在这个世上。”
“不,不是……”容离顿时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
快死的人胆子也大,夏安打断他,哑着声音从容说道:“可是奴才很想跟王爷说上一句,奴才父亲重病却舍不得买药,为的是让奴才生存下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奴才就为了所谓的尊严,违逆主子被赐死,焉能对得起父母生养之恩。”
说完,闭眼,抿唇皱眉。
容离被夏安说的面红耳赤。大道理他不是没听过,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能触动他心弦的。他也顾不得自己的面子了,推了推夏安,低声道:“你说的,嗯,有那么一点子道理。虽然你没求本王饶你,但本王宽容,饶你一命。”容离别扭到不行,不愿道歉又怕夏安真存了死意,遂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如此,咱俩平了,你也别恼我了。”
夏安愣住,疼痛都忘记了,盯着容离傻瞧。容离被盯得不好意思,他哪里这样向谁服过软,就是当今天子,他也是不服管教的。容离一把扯过一边叠好的锦被,“噌”的给夏安从头盖到尾,半点没留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