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微香的身体偎在怀里,撩拨着骚动的心,轻尘有些口干舌燥,某些情绪一触即发,努力地按压下去。打横抱起他,放到椅子上去,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去泡了一杯薄荷茶。子萧两岁时患过眼疾,治愈之后,何清浅就每天为他泡薄荷凉茶,取其明目之效,于是饮茶十数年如一日,身上也附带了清凉的薄荷味。
少年安静地饮着茶,轻尘坐在对面只静静地望着他,眼神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缱绻。
在人前的出尘脱俗,天姿神彩,风清云淡,一到子萧面前,就完全变了模样,手足无措,举止不安,像个懵懂的孩童,谨而慎之,不知道怎样举动才能博得他的欢喜,因他一发而牵动全身,情绪由他决定,天气好天气坏由他控制。甚至不需要他多做些什么,只要在自己身边就好。甘之如饴,无条件地怜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许是从初遇那天起,就注定这样的局面吧。两人之间,他始终处于劣势。虽然子萧一颗赤子之心全系挂在他身上,他却不能确定,子萧对他的感情,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本身,还是因为自幼年时将自己视为小哥哥的习以为常的依赖。
他没有应有的自信,偶尔还有些自觉卑微,不忍回顾的黯淡童年是造成这种心理的一部分原因,另一原因,则是因为子萧一早已占据他的心。愈深爱愈卑微,就连他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
他可以在其他方面对子萧做出要求,不可以喝酒、不可以因研制香薰而废寝忘食,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独独说不出,不要再对那些女孩笑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要求。
子萧并没有说喜欢他。
他只能三缄其口,暗暗地嘱咐福伯,一天只开一个时辰的门,将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子们阻隔于门外。
子萧的熏香也分得差不多了,本来立时想再做的,看轻尘似乎不甚高兴,于是就搁下了。
轻尘那日不快乐的表情,他也有注意到,所以姑娘们再来时,虽仍是笑眯眯地童叟无欺,却是明显可以看出得疏离。时间一久,姑娘们都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慢慢地不再来了,只那么一两个固执的,交给福伯去敷衍。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了下去,要找的人还是没有着落,不免有些心焦。一次跟福伯说起归夜光,福伯不胜唏嘘,欲说还休,“主人还是忘不了倾公子,也不想想,他现在这样是谁害的……”言辞颇有不满。
莫非……归先生要找的人就是倾公子么?
“倾公子是——”
福伯不肯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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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在碧落城已经待了一年了。三月伊始,子萧就在园中开辟了一小块地,洒了向日葵种子,日日盼着开花。
他虽不说,轻尘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西泠村。
他在等,有一天,可以再回到那里去。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
中午轻尘回家,子萧正在院子里忙乎着,一抹淡绿在花团锦簇中,显得素雅而清新,有蝶环绕,蹁跹不去,远远地望着,子萧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花精,灵秀空澈。抬步走到他身后时,子萧仍是没有发觉,轻尘就一直站在那里带着柔情密意的浅笑看着他,子萧手里拿着系上小铃铛的红绳,正忙着向花枝上系,一边还喃喃自语:“这样鸟雀就不会来了,被啄到的花瓣可真是可惜呢。”铃铛声动,叮叮零零,如泉水叮咚,蛮好听的。
子萧看了颇觉得满意,拍拍手,一转身就撞到轻尘怀里了,身形不稳,轻尘忙伸手扶住了,在太阳底下站得有些久了,白玉色的小脸透着微微的红,抬眸看轻尘,整个四月的阳光好似都落入那双黑眸里去了,光曜生辉。
“轻尘回来了。”子萧嘴角弯起微笑的弧度,熠熠的双眼泛着浓郁笑意,“时间好快,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天就已经黑了呢。”轻尘抬头看天,明暖阳光透过梨花间隙柔柔地落下来,明媚如斯。再看子萧时,那明亮的笑容有些停滞,摸出手在轻尘面前摸索着,些许迷茫的疑惑语气,“轻尘?轻尘?我怎么看不到你了?”明明轻尘就站在他面前,空中的那双手一直摸索,却触不得,一脸的不安与无措,轻尘握住他的手。“轻尘?轻尘?”眼神开始涣散,一层黑雾瞬时笼上粉嫩剔透的脸,阻断了他要说出的话,轻尘眼睁睁看着子萧像是风中落败的枯叶,向后直直地坠去,恐而惶之接住他,止住他继续下跌。子萧在他怀里,紧闭双眼,脸上是死气沉沉的黑云密布。
怎么会沾染到邪气?
压下恐慌,划破手臂,殷红的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喂到子萧嘴里,一手用力抱他回房。
死灰黑气一寸一寸自子萧脸上褪去,顷刻又是莹白如玉的脸。归先生是说过术师的血可以驱除入侵人体的邪气,果然是没错了。心里的恐慌仍是无法消散,惟有紧紧地抱着他,才能确定他仍好好地在自己身边。
不知他为何会沾染到邪气,如果不是自己回来的及时,若是迟那么一小会儿……。如此想着,难免有些后怕,体内勃发着滔天的愤怒,修长中指轻触子萧眉心,闭上眼睛,依稀片断快速闪过脑海。再睁开眼时,怒气有增无减,轻轻地吻了吻子萧,拂袖而去。
离去之前,设下结界。以前是自己疏忽了,才让妖物有机可趁。
找到妖物,不待言说,直接出剑,剑光飞舞之间,风声鹤唳,惨呼求饶声,凄厉哭叫声,不绝与耳,下手却毫不留情,他的慈悲不是用来给予伤害子萧的妖物的,他不介意为子萧使双手沾染鲜血,而那样暴烈的一面是不应该被他看到的。
可怜的妖怪,偶尔行经归府,看到花间的子萧,只是想表达一下他对子萧的友好之情,却因方式不对,差点害死了子萧,于是,只得以身死来赎,他无意中犯下的错。
对与错,向来没有那么分明。
子萧一直在睡,轻尘坐在床侧,握着他的手,一如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只不过两人的位置调换了。
那一日,子萧也像这样握着自己的手,害怕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么。
天色暗了,想着他醒来时一定会饿,才起身离开去熬了粥。
刚端了粥跨进房内,子萧幽幽地转醒,开口便唤“轻尘?轻尘?……”声音里仍是残留的无措与惊恐,轻尘快步走到床前,空出的手,握住子萧的手,“我在。”迷蒙双眼在看到轻尘时,便有些放心了,微微地一笑,“轻尘你在这里啊。”坐起身来,手怀上轻尘的腰,埋首在他的怀里,“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好害怕。”
伸手要遮轻尘的双眼,轻尘感觉衣襟有些湿润,子萧在哭。
“乖,没事了。”柔声安慰着,拭去他的眼泪,“该喝粥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子萧听话地抬起头,双眼红红的,轻尘有些不忍,吻了吻他的双眸,一勺一勺喂他喝粥。子萧喝着粥,有些异常的安静,昔日里不笑也似含着笑意的眼睛,静若深湖,瞬也不瞬地凝睇着他。
喝完了粥,子萧去握轻尘的手,一不小心触到了轻尘手臂上的剑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一道刺目的红痕在玉色手臂上如一道流泪的眼,有些狰狞。
子萧眼睛红得更厉害了,“轻尘受伤了……”俯身向伤口吹了一口气,“不疼了,不疼了……”还像小时候一样,以为吹口气,伤痛变得容易忍受,就不会存在。又跳下床,找了纱布,手指轻柔翻动,为轻尘包裹好。
处理好伤口之后,仍是安静地坐在床上,仰起头,深深地凝望着轻尘。黑矅石般晶润的双眼,如幽幽古潭水,泛着月的清光,粼粼的水波荡荡漾漾。
“轻尘,抱我。”少年的眼眸莹亮如夜幕繁星,启口而出的一句话,震耳发聩。
轻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只痴然望着子萧水波盈满的双眸,一颗心也随着水纹荡荡漾漾。
轻尘突然间从他的眼前消失,溶入深深沉沉的黑暗中去,伸出手触不到他的脸,那样温暖的体温再也感知不到,独自一人身处无他的孤岛之上,随之而来的恐惧与慌乱,孩童时的不安及忐忑又突如其来地扼住他的喉咙,便觉得无法呼吸。那样的场面令他有多害怕,害怕再也看不到他,害怕就这样死去,“轻尘,抱我吧。”烛火摇摇晃晃,晃出光晕昏暗,渐渐看不清眼前的少年,只看得到那双清澈的瞳眸,定定地望着他,容不得回绝。
水雾蒙蒙的双眼触动着轻尘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波涛暗涌,却无法伸出手去。他眼里的子萧一直是十五年前,在落落余晖之下,微微低着头,澄澈双瞳向自己深深凝视的那个孩子。
夕光自他身后铺展,笼上轻淡的一层柔和光晕,不染纤尘,洁如初生。
他除了仰望,仍是仰望。
到现在,他并不是很清楚,对子萧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从小便习惯照顾他,他是弟弟,自己是任他予取予求的小哥哥;而他偶尔撒娇,仰着婴孩一样单纯干净的眼眸望着自己时,他又成了自己的孩子;他是爱人,是最弥足珍贵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想捧在手心里呵护宠爱。多重感情交织着,便不敢轻易触碰,不忍他受到一点点的伤。情难自禁时,也只是轻吻他的眼眸。
低沉的声音喑哑,压抑着什么。“子萧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
“我很好。”子萧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轻尘,你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抱我么?”难掩眼中受伤失落的神色,雾霭沉沉潜落在水色空蒙的双眼里,再也无法承受晨露的力量,从泛红眼眶里晶然滴落,在轻尘心里流成汪洋大海。轻尘从那双水眸里看到自己的犹豫、纠结、以及情迷意乱。
喜欢你。记得你怎样来到我身边。
喜欢你。这个人、这个名字、所有温暖,皆因你而起。
喜欢你。除了你,再看不到其他人。
喜欢你。你是我存在于世的惟一理由。
喜欢你。所以就连抱拥都觉得是对你的一种伤害。
“轻尘,我喜欢你啊。”少年探起身,将手攀上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柔暖的唇瓣,薄荷味的清香,生涩而甘美的吻,蛊惑着轻尘早已迷乱的心,燃烧了仅存的一丝理智,和对自己仍残存的那些不自信,沉沦在那双水波横溢的双眸里,情不自禁抱紧怀里的人,深深回应着他的吻,唇齿相缠,耳鬓厮磨,都不够,只想索取更多,只想将他完全融入自己身体内……
缺乏的安全感在水乳交融无尽缠绵之中,似乎退散了。由此以后,成为彼此无法切割的存在。
※
在福伯的眼里,雪公子对小公子好的实在太过分了,好似小公子是他的孩子一样,极其宠,极其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福伯看得是咂舌不已。
子萧体质不是太好,有些嗜睡,睡不好觉的话,一整天都无精打采,所以比较爱赖床。雪轻尘同志每日早上的例行公事:为子萧小朋友(在雪同志眼里,何子萧一直是个小朋友。)做好早饭,泡好薄荷茶,用一个吻唤他起床。
深睇他恬美稚气睡颜,唇畔微微一抹笑意。心满意足中,若有若无逸出一丝痛楚,原来幸福到极致时,也会感觉到痛楚。于是,归先生曾说过的话又上心头:人总会在最感幸福的时候,失掉他的一切,最终一无所有。而后,就连回忆,都是一种奢侈。患得患失的不良心理,令他不能安然享受现今的拥有。因为太过珍之重之,反而更增了一重负荷,日日提心吊胆,一颗心时时高悬于空,怕极有朝一日,变故突生。人生于世,无法预料的变数太多。就像你不知道,何时会出离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轨道;就像你不知道,何时最深爱的人,假以时日,已成为最陌生的某。
惟有在还能把握时,深深地拥他入怀,毫无保留地给予他,自己所能付出的全部,心甘情愿到无须任何回报。
※
清晨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右手边却没有熟悉的温度,睁开眼睛,身侧空无一人。子萧原是已经起床了,轻尘有些纳闷,那孩子嗜睡,今次怎么起这么早,又担心他睡得不够,精神不济,就想捉他回来,继续补眠。
这样想着,掀开被子正欲下床,子萧推门进来了,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前,笑眯了水色双眸,将轻尘按回床上去,“乖乖回去躺好,等我做好饭再来叫你起床。”又替他把被子盖盖好,俯身蜻蜓点水的一吻,仍是笑眯眯地,又走了出去。
轻尘躺在床上,疑心是不是在做梦。温软唇瓣留下的温度犹在,便不自觉地咧开嘴笑。
直到坐在饭厅里,仍是不太清醒,怔愣地看子萧,子萧只是笑,一边帮他夹菜。
素色小菜,入口清淡,淡而不寡,颇合口味,子萧的手艺蛮不错呢。听他夸奖,子萧笑得更开心了。
轻尘仍是搞不清状况,日日里是他照顾子萧,今日反过来,颇有些无所适从,感动是不言自明的。
压制再三,还是忍不住想开口问询,福伯来说有人请,叹了一口气,不得不丢了筷子,歉疚地望了望子萧,子萧回了个没关系的眼神,轻尘就随来人走掉了。
施术时,需要绝对的静心,一切烦杂念头全部抛诸脑后。完办了事,先前的疑问重上心头,急急地赶回家,刚欲启口,子萧却推他去纪承柳那里。这一年,三人也混熟了,时常往来。正巧承柳在家,子萧抱了抱轻尘,“晚上我来叫你。”又补了一句,“我不来,不许回去哦。”轻尘越发觉得奇怪了,还是点了点头,子萧就满意了,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离开了。
轻尘直觉是自己犯了错,不然为何被‘驱出家门’。惶惶然坐立不安,几次踏出门想走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能违背子萧的禁令,生生止住脚步。时间越发漫长了,分秒难捱,度秒如年。承柳在写字,眼里心里都是小楷,轻尘也不能跟他说话,好不容易天色暗了,望眼欲穿不见子萧身影,在门口踟蹰来徘徊去,过了良久,一抬眼,子萧施施然行来,免不得露出大大的笑脸。
子萧握住轻尘的手,一整个下午的心神不宁,因了右手边传来的安心温度而淡去了,纷乱的心绪也平和下来。
夜色下偷望子萧,越发的空灵透澈。感知到他的目光,子萧侧过脸来,脉脉笑着,水眸流光,轻尘觉得自己就要溶化在那一片水色中去了。
推开大门时,子萧捂住了轻尘的眼睛。
凭着子萧的指引走到院子里,子萧拿下了手。轻尘眨了眨眼,恢复了视线,一脸的难以置信。
院子里一盏盏黄色的小灯笼,随风而动,萤火点点。从灯里逸出,流光飞舞于空,曳出无数绚烂光线。梨花雨应景地洒洒而下,美丽得像是梦境。
南瓜花灯?萤火虫?
子萧轻轻地在耳边说:生日快乐。
轻尘望着一院灯晃光舞,感动到几欲盈泪,回身紧抱子萧。
小时候,轻尘不知道生日是什么,偶尔一次听到福嫂说起他的生日时辰,第二天去见子萧时随口就说了自己从没有过过生日,子萧那时沉默了一会,声音脆脆说以后我帮小哥哥过。第二年的生日,子萧邀他去竹屋,那里迎接他的就是漫天漫地萤火南瓜花灯。
“下午去捉萤火虫,一直等到酉时才有一星半点的,想要捉多一些,所以就回来的晚了。让轻尘久等了。”
“南瓜花是从东门姐姐那边寻来的。”
※
那是第一次,从子萧口中提到东门姑娘。
东门姑娘搬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轻尘历来眼里只有子萧,所以并不知道有这样一号邻居存在。直到子萧口中提到那女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才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了。
子萧与生俱来吸引人的特质,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尤其他一笑,更让人心软得不像话,这一点,轻尘深有体会。莺莺燕燕趋之若鹜,避之不及,大抵也是因为如此吧。子萧平素不怎么出门,有了门禁之后,洪水猛兽少了许多,仍未完全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