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乐也不说话,依旧低头望着我的动作,眼神深深的,屁孩子脑构造最神奇,天晓得这会他又瞎琢磨什么。
拿过手边刚翻找出来的卷尺就起身,拍拍白晓乐脑袋,“白晓乐同学。”
那张干干净净的脸笑笑,小白牙亮晶晶,声音里有着嘶哑的温柔劲儿,不再软乎乎,变声期到了,总要长大总要长大,少年时期,这样也算里程碑。“到。”
“立正!”我也学得像模像样人五人六儿的发号施令。
说着他就老老实实挺起胸膛直起背,两手都老实巴交地贴着裤缝线。我用拖鞋鞋尖紧紧踩住卷住最下方的小突起,一路向上拉,到白晓乐脑袋那儿停下动作。白晓乐的身上和发间,有着很清新的味道,具体说不出是什么味儿,可带着一股子天然气息,合着屋里供应的暖气,闻起来再舒服不过。
“白晓乐同学不许踮脚尖。”
白晓乐很委屈。
“瞎说,我没有。不信你自己看。”
我手一伸,白晓乐就很默契的递过一支黑色圆珠笔,接过笔,在花乱乱的墙上写下一串字。
「1998,冬至,白晓乐,169cm」
屁孩子渐渐长大,这算青春的佐证,几串数字连成一个生长的过程,闪闪发亮。
“记好了。”放下笔,我有点儿诧异,“白晓乐你丫吃什么了?光是今年下半年长了5公分??靠的,就不能够吧。”
白晓乐转过身,看了眼墙上的数据,乐得眉眼弯起来,“怎么?羡慕啊,嘿嘿,羡慕不来的。涛涛,我比你去年这会儿高!”骄傲的扬起小尾巴,啪啪直响,生怕人看不出他那得意洋洋的劲儿。
我看一眼墙上和刚才那串字几乎黏在一块儿的另一串儿。
「1997,冬至,娄以涛,168.7cm」
嘿!暴脾气的。我立马儿站直用下巴撞撞白晓乐脑袋,“有本事别跟我比去年的,就拿现在的比。”
白晓乐摇头,认真说这不公平,你比我整整大出一年,咱不带这么比的。我乐,揉揉他发梢,时间改变一切,他终究融入这个城市,京腔儿也说得像模像样了。
走出门,我递伞屁孩子也不要,扬起笑容一脸雪沫子,“真好看!”说完像是被室外的气温冻着,颤了颤身。
活该种下孽,摊上他就受不得他不舒服,取下自己脖儿上围着的围巾给白晓乐围上,抹一把他脸上的雪,“跟你说了,室内咱有供暖不怕冷着,这室外可就不同了,出门儿就是裹上被褥床单你也得多穿点儿啊。低头瞅瞅你丫,身上就穿那么点儿威风给谁看,要给谁心疼?”
白晓乐呲牙咧嘴,难得的贱兮兮,“你心疼,给你心疼。”说完缩起脑袋好好打理让我给弄得一团乱的围巾。
我不屑,“谁要心疼你……”不等我讽刺完,忘恩负义的屁孩子真正爬到头上,忘了我刚才才给他裹好围巾,弄起一捧雪糊到我脸上,给我冻的脸色都要发青。
反击,必须反击,不会向敌人还手的团员他不是好团员,校服上的团彰都要扯下,扔到一边,不配带不配带,于是就冲过去,将屁孩子推在地上,雪地里一场臭孩子的混战,雪团砸着,轻狂耍着,谁脸上都是雪渣子。
玩到后来我们都憋不住了,眼神里说不尽的明媚,一齐放声大笑起来,眼里只装对方,笑得嘴巴都大张,吃到雪的味道,很干净。
白晓乐被我一个翻身压在身下,怕是被压疼,眼里烧着闪亮的火焰,“娄以涛!你个胖子!”
自尊心它很受伤,我一脸抑郁,我很胖么!一团雪用力砸到一边,“丫说谁胖子呢!”
“重死了,起来。”
我耍赖般的乐,“不起!”恶劣的抓过一团雪挖他脖儿里塞,白晓乐被冻得怒目圆瞪,嗷一声就用膝盖踢我。
绝,是真绝,我跳着站起来,捂着裆间弯下腰,一脸憋屈又痛苦,“我操,你他妈要费了我啊。”
白晓乐跟雪地上盘起腿,呆愣愣的望着我,“我……没,没事吧你。”
“你说呢?能没事儿么?你也给我踹你小哥们儿一脚?”
白晓乐耳根子连带着脸颊都红起,也不知是给雪冻的还是给我逗的,“真难受?”一脸担忧。
我笑眯眯的冲白晓乐说,你过来给你哥我揉揉就不痛了。光天化日耍流氓,脸不红也心不跳。
回答我的是一个猛力砸过来的雪团,在脸上碎开,冰凉凉。
“流氓!”白晓乐大步子踏着就要走人,我跟上去,眯起眼嘿嘿的笑,直说今儿才知道啊,晚了。
坐一班公车,从南锣鼓巷一路向北,走过地安门外,转一个弯儿,就来到目的地。
一片白色的光亮区域,白晓乐觉着新奇,跃跃欲试的样子,边儿门票边儿向我打听,这儿就是什刹海?
领过两双滑冰鞋,一双扔白晓乐怀里,边弄着装备边回答,嗯,这儿就是什刹海滑冰场了。以前来得不多,每年就盼着过节了过年了爹妈带着跟这儿溜上这么一圈儿,好玩儿得不行。
白晓乐显然不太会玩儿这个,一直扶着滑冰场边上的设施艰难行进,我看不下去,只好滑过去带着他。
他一听我的意思,很不乐意。闷声继续死盯着滑冰鞋,“我自己学。”样子别扭又有趣。
“不是您都跟这儿学半天儿了吧,学会了么,滑得起来么?怕丢人啊,滑不动更丢人。”
屁孩子纠结着做心理斗争,终归伸出双手,给我接住,俩手都握着,带着他慢慢儿跟场里滑起来。
虽然他有样学样,认真万分,可依旧拙样百出,落入我眼底,全数拿来当耻笑的谈资,白晓乐气不过,就要赶尽杀绝。
冬天去什刹海滑冰,俩人追跑打闹小脸红扑扑。
在北京,在北京的冬天,还有什么事儿能比这更让人美得找不着北,麻得不着边际么,铁定没有。
溜完冰回家的路上吃了顿卤煮,回到家我俩迅速洗漱完钻到被窝里,外边儿天儿太冷,委实给冻得自己姓什么都记不清楚。
打冬天开始,我跟白晓乐就抛弃了另一张床,挤到了一块儿睡,美曰其名为了暖和。
冬天容易犯困,我用被子埋着脸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被子里放一个卡通热水袋,夹在我和白晓乐身体中间,他的睡相很老实,很乖,看得我龙心大悦,我拍拍他软软的头发,说声好梦,明儿早起要补课就闭起眼睛等待昏睡。
万籁俱寂的黑夜里,谁在我梦里爬起身来,气息温热,慢慢接近,然后脸上一热,被子里的拳头一紧,我反应过来,给人啵儿了一口。
我想如果这会是白天,我的表情铁定比对面四合院那智障看起来更像一个傻逼。
我给白晓乐吓着了。
我当他发疯。
第十一章
白晓乐的动作没有停,可乖孩子终究是乖孩子,就连偷袭这样的举动都被他做得拘谨万分,他很老实,动作轻得一不留神儿就会忽略掉,软软的嘴带着冬天特有的干燥,一下一下的亲在我脸侧,位置都不换。
我克制住自己要张开眼制止屁孩子的冲动,只紧紧在被子里揪着自己胳膊,让自己清醒。这样的年月,正迷茫,少年偏偏容易情动,这样暧昧的撩拨,我心中却难得没有半分骚意,只觉无法控制的狼狈和呼之欲出的害怕,虚脱一般,背后汗水直流,我怕了,怕得紧握的拳头几乎颤抖。
不懂事,终究不懂事,十六七岁的少年谁敢轻言我懂得爱情,所以遇到了暧昧的事,尽可能的想往后退,自己的羽毛最金贵,闪闪亮金光,自私自利的护好自己,谁又顾得上别人受不受伤。
可那会的我,在那个夜晚,面对白晓乐温柔的亲吻并没想到爱情这种一听就没溜儿的事儿,毕竟被子窝着的那两个臭小孩,谁不是天真可爱的带把小少年,男的喜欢男的,笑话,逗谁玩儿呢。
白晓乐的手臂在冬天依然凉呼呼,环上我脖子,放肆地耍着流氓,就要挨着我脸睡过去。
我动作艰难,拿过床头的收音机按一下,绿色的光在房间里亮起,四点五十分。放回收音机,光仍旧没灭下去,借着微弱绿光看着怀里那个酣睡香甜的屁孩子,闭起眼叹口气就要把他胳膊从脖子上拿下来,动作尽量轻柔,不吵醒他。
“喜……欢你。”
我一愣,阵脚大乱,整个人都要吓得从床上滚下去。
我试着叫他,“乐乐?”
白晓乐并不应声,气息平稳,我才明白那不过一场梦话,可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终于把他放到平躺的状态,又听到谁家少年在梦里呢喃间一声咕哝,声音干净又温柔,带着生长期特有的小嘶哑,“涛涛。”
我试图把他的话串起来,就成了,喜欢你,涛涛。
一盆凉水打头顶冲下来,浑身都湿透。
我抹一把脸,睁开眼看世界,崭新万物朦朦亮,冬天泼自己一身凉水绝对是不是有病就是找病,于是我就湿淋淋的,跟北风里边儿颤抖了,被冻得终于清醒。
气不过气不过,我跟这儿纠结,犯病一样,屁孩子白晓乐却跟被窝里睡得呼呼作响,乐不亦乎。年纪小,不懂事总能为一切错做借口,偏不讲理不要逻辑,那个清晨我脑子乱得像加了蒜蓉搅和的浆糊,简直就要当机。一拍脑袋,扯下大毛巾擦起水珠,费心事儿不要多想,越想越乱,于是我不再琢磨白晓乐为什么要这么做,真只当他睡迷糊了。
装一切没发生,少年心思最简单不过,一切事情都以为容易看开,可真发生了,谁又能放下。
日后想起来,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已然很操蛋。
对自己敷衍,对他小心翼翼的认真也敷衍。
白晓乐朝浴室探进一个脑袋,睡眼惺忪的冲我打招呼,“怎么起那么早?”
我低头一看,自家小兄弟毛茸茸的耷拉着,想起刚才他的梦呓,心里莫名就不舒坦,“白晓乐同学滚出去,看了要长针眼的。”
白晓乐还没睡醒的样子最可爱,没了平日的假正经样,乐得眼睛眯起来,两手捂着眼,认真喃喃,“其实我不怕长针眼。而且又不是没看过。”
手巾用完扔过去,砸到白晓乐脑袋上,盖住他,白晓乐把毛巾拿下来,忿忿,“太脏了你,这东西能扔人头上么?”说完转过身就拿起脚边的木盆子,要出去帮我洗毛巾,依旧贤惠到世界人民都落泪。
等他洗完东西,到院子里找上一根空杆儿,也不管是谁家的竹棍,就往上挂,和我学的无赖劲儿。
默契地看一眼挂钟,六点四十,磨磨蹭蹭一通,也就到了出门儿的时间。
我正好儿切好火龙果,拿起牙签给他戳上一小块儿。
白晓乐苦着张脸,我不爱吃这个。
“不爱吃也得吃!这可贵了。”说着就往嘴里扔进一小块,软绵绵的甜味,委实太腻。
白晓乐只得听话,惯性冲我张张嘴。
我动作愣一下,只把牙签扎着的果肉递给他手里,冷声哼哼,“还想让我喂你啊,惯得你。”
他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感觉不出我这会儿的尴尬,接过果肉苦兮兮的吃下去。
走到木茶几前拿起书包,书包里一人一罐瓷罐儿蜂蜜酸奶做储粮,左边是我的右边是你的,帆布材质,我那个脏兮兮和你的干净形成强大反差,提起书包推开门,寒假初三补课的第一天。
一地白雪都要被暖阳融化,呆愣愣的笑,最耀眼时光最耀眼容颜。
第十二章
年少时候一颗心脏最扛不住刺激,一刺激准裂几道痕,看不出,臭小孩最聪明,藏着掖着,可终究会有隔阂。对真挚的情感,委实没处躲没处藏,自己渴求着我不要尴尬我还要和你最铁最瓷,可走近的脚步让人不免害怕,怕的是什么也不敢深究,强迫自己,小小少年不要烦恼。
前桌的阿裴敲了敲我桌子,“哎哎,阳晴又过来了。”
脸上压着书香逼人的化学报告册,我跟书底打个哈欠,问话拖着长音,有气无力,“哪个阳晴啊?”
“五班那个。”
“五班哪个?”
“就见天儿给你送吃的那个。”
我一乐,化学报告册丢到一边,掉在地上沾了会也不去管它,“靠,给我送吃的姑娘多的是,我记得过来么?俩辫子的还是披头散发的?”
阿裴一指后门儿,“您老人家自己个儿瞅瞅吧。”
我一椅子差点儿坐不住,就准备往后倒去,跟椅子上跳起,走到阳晴面前。
阳晴抿着唇角,眼稍小小的飞扬,头发是当年学校里最长的,乌黑又直顺,一甩起来,全校小老爷们儿都要口水哇哇。
“早。”
“早。”阳晴把手中的口袋递过来。
我当她面就翻开袋子,“这什么啊?”
阳晴脸一红,眼睛冲我水灵灵的眨巴,倒是挺让人心动,“刚才看你体育课打球好像受伤了,托我爸送过来的药和创可贴。”
那会儿学校还没有小卖部,医务室也见天儿不开门儿,所以我的伤口也自然被放任不管。
我有点儿吃惊,说不感动是骗人,靠的,就一个擦伤都如此兴师动众,让她爹送过来,谁不知道她爹是高干啊。
那时我们谁都爱八卦,拿着人家身家背景就要扯上半天,三八话题也聊得不亦乐乎,课余饭后,其实谁也不知道阳晴他爹究竟具体是干什么的,有人说跟中南海有人说跟国务院,反正童言无忌。
“谢谢啊。”
“不用。”阳晴腼腆的笑笑,可也不走,好像还等着我说点儿什么。
这时我瞅见白晓乐捧着一打作业走过,那作业多得,高过他脑袋,我有点儿心疼,刚想上前去帮他捧一些,就想起早上那个亲吻,抬起的手垂到一边。
白晓乐望向我,眉眼是微笑的弧度,唇角却扔抿着,很安静的样子,我看一眼阳晴,挠挠头发。
“那什么,咱俩处朋友吧。”
我说完这话,眼神穿过阳晴就飞到白晓乐身上,他没什么反应,好看的眼睛依旧半垂着,只是动作顿了顿,换了个手捧作业,然后看也不看向这边,径直向年级组办公室走去,那么的自然而然。
我偷偷拧紧拳头,心里像给什么东西用爪子挠那么一下,看他的毫无反应,心里怪别扭的。
而眼前的阳晴却一脸欢欣,眉眼透着一股子绷不住的喜悦,可碍于女孩子要含蓄,还是勉强撑出腼腆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问我,“娄以涛,你说的,是真的?”
我喜悦,我看见白晓乐步子又顿住,像是和阳晴一样,也在等着我的回答。
于是我豪气冲天,不顾可能要被年级主任抓的风险,光天化日跟大庭广众下,一把搂住身边的阳晴,扬扬下巴,冲班里那群哥们儿扬一个笑脸,贱兮兮贱兮兮,就没见过那么贱的笑,“那可不是真的还能是怎么的。来,哥几个,叫嫂子。”
阿裴带领一群小老爷们儿笑得比我更贱,一脸淫荡,脸上写满找揍二字,“嫂子好!”
无知少年真正犯起无知,无意间伤着别人也不自知。
眼角瞥向人群中那个清瘦身影,也只缤纷那么几秒,而后继续模糊,我张了张嘴,犹豫一下,终究没有追过去,到我真正看不清他的身影。
白晓乐没有疑惑,甚至对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在意和感兴趣,可我确定他听到了,完完整整。我无理由挫败,本能地仰仰眼角,垮下肩膀,带阳晴串进我们班里时,隔着校服下意识一揉心口,怪异的感觉,说不出究竟。
不再阳光灿烂,心里的好天气一丝丝游走疏远,想征服全世界的小少年初识愁滋味,握不住熟悉的人,感觉分外莫名。
节课的过,那天我破天荒没再去他班上找他瞎吹胡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