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空洞而飘渺,仿佛一颗心魂也远远离开了躯体。
安如意也不慌乱,他温柔的抚摸着吴范芳的头发,说:「十年前,吴翠羽沉落了百宝箱,你也跌落到河里。我从
金水河浅弯处把你捞出来的时候,你被珠宝链子勒住了脖颈,溺水死了。我想把你的尸体带回大豫州去安葬,你
却每晚都从我的身边跑掉,回到金水河弯的珠宝堆里。
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离开财宝,就把小小的你埋葬在珠宝堆里,还把我随身带的殊州上古神物玉石琵琶给你殉葬,
定你的心魂。但是没想到你也是个恋财癖,魂魄凝聚不散,也不肯去转世。竟然跟着玉石琵琶学会了一身本事,
又追着我要更多的财宝。」
吴公子少年般的身躯慢慢变小了,最后化成了一个七八岁粉雕玉琢般的小童,恼怒的捶着安如意。
安如意脸上露出了微笑:「难得你爱财却不贪财,盗亦有道,还有几分的侠气和仁义,总算没有辜负了我们的相
遇之缘。现在的你既然知道了『黄金非宝仁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的道理,那么你也会平安转世去了吧?」
吴范芳使劲摇头,他转身望着蓝若彤露出了一丝怜悯的神色。忽的向安如意挥舞着举头威胁了一下,身躯就在阳
光下渐渐变得昏黄稀薄,最后变成了一缕灰影,散入清风里不见了。
安如意望着他消逝,不禁哑然失笑,但是,笑容过后,脸上又泛起了一丝酸涩。
曲散人终,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吧!
有些事你不得不面对,有些人你也不得不面对。现在的他就必须面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蓝衣年轻人的身躯已经融入了皑皑青草里。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寂寞、慈悲,却有着说不出的隔阂。
他遥遥望着远方,全神贯注。他似乎能和苍茫的青山绿地融为一体,沉浸在自己的菩提树下,而看不到眼前的三
千软红,一花世界了。
他的世界已经没了菩提树和如来,还能『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吗?
安如意心中一阵酸涩。这次他竟然败了,出乎了他的意料,最后竟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这样呢?这场战事薛仁已死,江南城冤仇已解,吴翠羽再次死去,吴公子也会转世。而他殊州王明明大胜
,但是他却觉得自己输了。
一着棋差,满盘皆输。
他选择了薛仁,以小天弓射伤博溪,但是他却未死。他落入了深谷里的影寺,又以德报怨救了他。
他的所有选择都是对的,而他的选择却一错再错;博溪和吴范芳两人反败为胜,而薛仁和他却是一败涂地。安如
意心里涌上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他很久没有尝到失败的滋味,今日竟然在这里输得无颜以对。
——这,真是万般也计算不到。
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样。
薛仁死了,吴范芳回归黄泉,而他也将远去。
这个人,蓝若彤——博溪赢了。
这结果太讽刺了。
他一向认为只要无愧于心,有自己的执着道德。人世间的俗名和善恶都像是浮云,从来不放在心间。但是此刻此
刻,他却觉得如此不甘愿,不愿意留下了这样的声名,使他看轻了他,使他误会了他……
他想起他是谁了?为什么不回头看他?多年之后,才后悔曾结识过他吗?
这太滑稽了。安如意生平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想到了这个人对他的印象,和无法面对他的结局,都令他变得烦
躁,久久平息不了自己。
这种不安和愤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在镇州百草苑里弹琴时,还是在莲池里打捞那面八卦玉坠时?在三人
行的路上跟他调侃取笑时?还是在他义无反顾地帮助他抵挡北方都督时?即使是他为了设计薛仁而陷害他的时候
?
这个人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紧紧跟随身后,等着自己百忙中回头看他一眼就会欣喜若狂的孩子。这个人会讽
刺取笑他,被他取笑;话锋相当,本领相当,行动中有默契,还会给他惊奇和震动,会体谅人,有自己的做事准
则。欣赏他,而且被他欣赏的人……谁说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好同伴呢?
如果三年前遇到了现在的他,两个人说不定会成为同伴知己吧?只是中间有了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就太令
人伤感、愁闷、遗憾了。
还是算了吧,安如意心里想着,但是他心里这种不甘和惆怅又是从何而来?他发现自己不再能洒脱地挥挥衣袖走
开了。这世界最痛苦的就是开始牵挂一个人,就像是他终生敬仰慕容一样,开始惦记这个人了。这种不死不休的
执着之心,真是令人痛苦无比。
安如意静静的看着蓝若彤的背影,他的背影挺拔坚强,微风荡起了乌黑的短发。他却始终未回头。
蹙眉按捺住心中进退无门的失意感,安如意方才临危不惧、奋力来救的义气和凛然,一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也
变得无比的滑稽和可笑。适才出现的那种即使到天涯海角,也想与这个人有所交集的慷慨激昂,也都在这么一刻
死寂的气氛里,化成了最难堪的嘲讽。
不愿回头,这样也罢……
那也就这样吧!他暗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他,顺着废墟的缝隙走出了影寺和天寺。
第十六章
天色如华,半梦半醒。
安如意缓缓走了出去,昏黄色的光芒如梦,他顺着山坡走到了山下,才发现这一路上风景绮旎,锦花如织,而他
看着花海,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踏的都是自己恍惚的心情。
「羁旅而无友生,惘怅兮而私自怜。」从今而后,再也没有同路人了。
不远处的废墟里响起了一缕淡淡的歌声,唤醒了人们朦胧沉睡的幻想。眼前的一切仿佛回到了梦境,歌声流淌如
细密的雨花,在人的脑海中灵动地跳跃,带来了幽怨的脉脉浓情。
这歌声是吴公于消逝前最后吟唱的,安如意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这幽怨的乐曲,但是这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不自觉的淹没了他。
他不由自主地回味着歌词: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玉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磨难,奈好
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这吴小公子真是古怪,临走时他为何唱起了这样错落多致,婉转传情的情歌呢?他不知道自己心绪已疲惫烦恼不
堪,眼帘已经无法睁开,只想陷入沉沉的黑夜和浑沌之中吗?
杏花,春雨,风声轻抚帷帘。一阵阵带着花香的热风,从窗棂外徐徐吹拂进来。
安如意强行克制绵绵不绝的睡意,一下子张开了眼睛。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形花窗,窗外花木如林,嫩绿色的树
枝枝头上探进了一枝杏花,红艳艳的分外鲜美。
清晨的薄雾掩住了重重叠嶂的亭台阁楼,眼前更近的是一间卧室,玉庑翠屏围着绣帐金钩,室角安放着巨大的古
瓷花瓶。里面种了满地花、珍熏球等植物。缠枝花伸枝展办,盛开的红花旁边又垂下了丰硕的葡萄串,地上散落
了一床月白色的锦被,上面绣着八办的团花。屋内榻桌古意盎然,用具奢美讲究,满目奢华艳丽之态。
有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少年坐在床边,微笑着说:「师父,快醒醒吧!」
安如意嗯了一声,赫然愣住。
这不是他的卧室吗?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是他在豫州暂居的『陈王府』。他急忙扶着床榻想坐起身,却觉得全身
和双臂都酸软无力。他低头一看,忍不住一阵心悸,敞开的衣襟里,胸前有一条像是刀伤的红痕横穿而过,真是
沭目惊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如意从床上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了卧室和花厅。庭院里错落有致的栽种着千百种奇葩异树,绿意盎然。现在正
是春初花盛的季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满地的花团锦簇衬映着石桥流水,好一幅优美景象。
安如意身上火燎燎的,他抚摸着身体,似乎还能感觉肌肤上一阵阵的火热疼痛。
他心里一下子变得冰凉凉的,有一种自噩梦中猛然惊醒的惊悚和恐惧。那高山琵琶、水乡亡魂、撩人的歌女和少
年,一切一切原来是不真实的梦境啊!
但是,这是梦境的事实,又怎会让他的心情变得这么低落和沮丧呢?
金发美少年染重城说:「师父,今日要去小相国寺敬香礼佛,你要一同去吗?」
安如意脱口说道:「敬香礼佛?不,我不必去了。」
染重城笑了:「怎么了?师父不是最喜欢小相国寺的杏花春雨吗?这是大豫州的名寺,烟火很鼎盛的。」
安如意不再答话,他起身更衣。这才发现换下的月白夹衣上,有着一道道细密的刀痕,而左手手腕上佩戴的红珊
瑚串却碎裂成了一点点红色的粉末,勉强可称完好的珊瑚珠上面,又布满了蛛丝般的裂纹,一触即碎。
他蹙起眉心想着,一夜间连做怪梦,身边又频显异相,要不要寻一个术数高人去指点解梦呢?
染重城服侍他穿上了绿灰色的锦缎外衣,笑道:「我常听说人容易春倦犯困,师父这一睡,便睡了一天一夜之久
,害我不住担心,总想着这豫州跟我们殊州不同,湿气瘴气逼人,最好不要有什么妖异。现在看到师父你没事,
我这才放心。」
这时外面来了侍从传话,说是本地的知府大人求见。
安如意微微有些诧异,他挥手令人传进来,豫州的知府月明没有带随从,就自个儿单独走进来了。他在卧室外跟
安如意见礼,这个知府是殊州慕容家的亲信子弟,所以安如意也不见外,只是点了点头。
月明含笑说道:「方才咱们在北方州的人马报讯,说是北方州的都督薛仁昨晚在寝宫里暴毙,同时天降异相,北
方州的天寺一夜之间坍塌,地面上却露出了一座影寺。目前还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等过了几日,有了详细的消
息再来禀告瑞王。北方州目前局势混乱,听说北方州的知府正在约束管制着北方大军。」
安如意手里的玉白茶盏一下子摔落到了地上,碧绿的茶水泼了一地,撒在月明膝前。
周围侍从都露出了惊疑的神情,瑞王安如意一向沉稳、静气,怎么听到了这个消息变得这么失态?难道其中有什
么样的变故吗?人们垂手站到了一侧,平心静气的恭候着他发话。
安如意心中充满了苦涩。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不是南柯一梦,是有心人设下的杀局。
江南城的吴公子天生通奇音之术,他死后聚起了众亡魂,用琵琶勾魂术把仇人们的魂魄一一从睡梦中勾来,引得
他与薛仁相互残杀,最终报了江南城的杀父灭城之仇。
这个孩子心毒如蝎,处心积虑,最终使薛仁丧身在奇音之梦里,而他则侥幸逃过了一劫。
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发生过的惊险杀局啊!
若不是事出意外,『梦杀局』里多了一个人,他也会葬身梦海吧?而那个多出来人,是怎样进入吴公子的『引萝
杀局』呢?
这个人,原来是他安如意睡梦中梦到的人啊!
他难道是在心里不经意的寻觅着,才梦到了以前曾经拒绝过的少年,所以才把博溪硬生生地带入了梦杀局吗?
安如意一下子觉得自己输不起了。他抬手掩住了自己惊愕的表情,也遮掩住了自己震骇的心情。
一个他弃之如鄙屣、却恭候他成王的人;一个他不上心、却入梦的人。
安如意觉得这次,他真的有点输不起了。
染重城亲自挽着安如意的马缰,服侍着他一同往城南的小相国寺行去。带着百余名随扈和伴当,前有官府军士清
道,后有豫州的文官武臣们跟随,一路浩浩荡荡走去。
三月的气候雪融花迎,春光摇曳,城外的树木繁茂连绵百里,仿佛在空中堆起了桃色红云。暖风如梭织锦绣,江
水绿如绸,微风过处,一片片朱粉色的花办飘零如雨,在空中扬起了一道红彤彤的落英。柳枝轻拂过了安如意的
脸,冷不防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大豫州是中原的都城,人口密集,商货云集,为繁盛之地。大小豫州本已在战争中荒芜,经过安如意十年苦心经
营,现在恢复了昔日富庶繁华的面貌。
十年过后,空气中早已没了昔日征战的血腥杀气,旧的望族王族落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城池。
阳光透着暖意,道路上人群熙攘。安如意骑在马上左右随意的看着,突然看到了一处,忍不住『噫』了一声。
随从们纷纷赶上去抓住那人拉到了马前,那人是个面目消瘦的中年汉子,一副小商家行夫的打扮,他一脸慌乱惶
恐看着众人,安如意骑在马上俯身看着他,露出了阴郁的神色。
染重城奇怪的问:「师父,你认识这个人吗?」
安如意说:「不认识。只是这人的背影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人也爱穿蓝衣……」
他说到了这里便觉得心中一凛,一股子凉凉的滋味阻住了喉咙,下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染重城笑了:「我认识那个人吗?」
安如意摇了摇头。穿蓝衣的人……他略微惶惶的左右张望,阳光晒到了道路两边的楼宇、商户和拥挤人潮中,陌
生的人们都恭恭敬敬的仰望着他。
安如意的心彷佛被噎住了,堵着他透不过了气,他的心悠悠晃晃,在半空里飘浮着,落不到实地。
他带着随从策马走过了热闹的街市,大街上坐落着城隍庙,后面是一片低矮的草房和荒园。这里是城外游民和贫
民小户的聚居地,城隍庙的后面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小集市,围满了赶集的人们。
集市里有各地来的商贩,还有一些表演音乐百戏、杂耍的艺人,非常热闹。城隍庙庙墙外还有一个算卦摊子,安
如意的眼光落在其中,他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他的面孔椭圆微长,有一双漆黑温润灵活的凤眼。嘴唇抿着面孔静谧,正在帮一个老人整理卦摊。朝霞暖暖的洒
落在他们身上,年轻人的蓝衣因此覆上了一层彤红色的光芒,像披上了灿灿的霞光。
安如意看着他,胸膛里那丝飘忽不定的感觉,一下子就不见了。清晨的旭阳把他心底最后的一抹阴霾也晒透了,
穿着蓝衣的少年抬起头来望向了前面。
安如意奇怪的想,他暂居豫州多年,也经常从城隍庙前路过,怎么都没有注意到旧庙后面有这样一个热闹熙攘的
小集市呢?真是太大意了。
蓝衣少年坐在集市边缘,看着人们脚步匆匆来往。他没有注意到一众官府随从们从城隍庙前经过,他的眼光仿佛
透过了眼前的巷子,注视到了远方。
阳光温煦怡人,少年静静坐在庙墙下,身边老人的桌前悬挂着『看相、卜凶吉、问财路、寻官运』的旗幅,一老
一小坐等生意上门。
集市的人群里,急急走来一个面目憔悴的少女。她惶恐的看了看角落里并排而坐的两人,微一踌躇就向老人走了
过去:「华大师,我想算卦。请你看看我想问些什么……」
老人的脸一沈;算卦最怕遇到的就是什么话也不讲,单听你讲的人。算卦其实也就讲究些『父来问子必有险;子
来问亲亲必殃。观门户能知勤俭,看茶汤可决妻能……』等等察言观色之道,都是接着你的话描述你的心事,再
讲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场面话把戏,算卦人好挣个猜心思的钱。
现在主顾有话不说,却叫算卦的凭空去猜她的心思,这就是最难缠、最难算的卦了。
老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往对方的心思上绕。算卦常用的手段,就是对各类求卜者因人施术,各有不同的对付方
法和说话噱头。
华老人看这少女穿的颇为花俏,摇头晃脑地说着吉祥话:「不用看八字,大小姐八字生来一盆花,冬穿绫罗夏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