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说道:「蓝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过来了,你走吧……」这话语随着风被吹拂得很远,而蓝衣年轻
人似乎没有听见,依然跑了过来。
北方都督忿恨的蹿到了安如意身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蓝若彤俯身拾起他的龙泉铁剑,一剑凌空刺出。那柄龙
泉剑似乎带去了他的全部气力与执念,以不可抗拒的气势,刺入了北方都督的身躯。
剑势去得太疾,一下子如风般劈碎了都督。
深谷里树深风疾,呼啸声穿过了丛林,响起了一片尖锐的啸声。山顶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芒,红日缓缓地升起了
。北方关外寒气减退,雾气消散,黑绿色的森林、残寺变成了浓淡不一的明亮颜色,东方渐渐升起了一抹鲜活生
动的朝霞。
远离了夜晚的死亡恐怖,白天只剩下了鲜活和光明。
一切都结束了。
蓝若彤也随着剑势重重摔倒,滚翻着几欲昏去。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似乎看见了一个修长秀丽的少年,从
高塔上一跃而下,微笑着走近了安如意。
少年拾起了地上的龙泉剑,慢慢走到了安如意面前,安如意看着他,面色非常古怪。
他们在干什么?蓝若彤一下子觉得心里又是悲哀又是苦涩了。
这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少年说:「安城主,我是江南巡抚吴翠羽的儿子,所以家父遗留下的江南十万财富,赶快还给我吧!」
安如意脸色微愠,他心思转得甚快,立刻转头看蓝若彤。
蓝若彤为他的目光所累,这人倒真的性子通透。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吴公子忽然一跃跳近他,伸出手指按在蓝
若彤眼前。
他抢先截住了他的话,展眉笑说:「蓝公子,我一直想问你呢。方才天寺里的起火神用『幻术』欺骗你时,你怎
么知道你没有死在下雨的夜晚,而真的有老乞丐救了你一命呢?我很好奇。」
蓝若彤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处,掩住了那里的伤口,他脸色剧变。
吴范芳斜睨着他说:「你是不是还在找自己已经忘掉的秘密?现在是否想起来了呢?」
蓝若彤神色冷淡,他摇头说:「不,我没有想起来。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以前的事了,即使想不起来也无所
谓了。」
「怎么会变得这么超脱?发生了什么事?」吴公子范芳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说:「我听说有一种术数叫做封
山术,可以忘掉自己想忘掉的事。不过,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对自己有些不公平呢?我一直都不太赞成这种做法,
还很想看看你到底隐藏了什么东西。」
吴范芳拈起了一片柳叶放在唇边,悠悠绵长的吹起了山歌小调。
蓝若彤望着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惊恐。他似乎踏入了一条永远无头无尾的圆圈之路,往往转了一圈才发现终点
就是起点,而他已经被掩埋在黑漆漆的路途上了。
一股巨大的痛苦再次向他侵袭过来。
第一次是在一间巨大的阴暗楼房里看到了他,他终于在多年之后再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
男子穿着一件无袖的青白色对襟式长袍,领口盘的丝菊盘花扣散开了,腰里东着巾带,悬玉佩,长袍垂到了脚面
。
他面色雪白,彷佛终年不见阳光。漆黑的黛眉长长斜挑,这种眉相有些阴煞之气。但是他眉中藏彩,靥辅承权。
一双黑瞳凉凉润润的敛了光华,不透出一点波粼来,眉宇间有一股子端凝沉稳之气,竟如那深潭静水,潋灎袭人
。
这个人长了一头黑绢锦缎般的乌发,如瀑飞流、如缎光滑,绵软亮泽,在肩后用青带子系住了,垂过了腰身。
微风吹过,绸丝般的长发泛动着墨绿的光辉,浏海遮住了眉目,令人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静静站在一群人
后面,全身都散发出了一种沈朴的古味,就像从壁画上走下来的古人,像是水墨或是隽逸的青花瓷,充满了朴实
的魏晋原色。
他第二次看见他,是在夏日的庭院里,他为人治病。
第三次会面,他夸赞他的名字『万博采溪,百川纳海,有采百家之长万佛朝宗的气概』,原来原来,蓝若彤痛楚
的想到,原来他的名字叫『博溪』,这是一个一代宗师和神工大匠的名字。
第四次,他看着他在长亭中入睡,不知不觉魂飞天外。
第五次,他买椟还珠,退回了咸阳宫方镜却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破雾珠。为了他,他就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最终他被人引入了陷阱,而他却自愿陪他去涉险。他得到了三颗定颜珠、为了救他与他同进同出,最终发觉自己
不过是仇人布下的一颗棋子,令人惊诧万分。
他最终闯不过三干世界的劫难自刎而死,他的热泪一滴滴洒在安如意脸上,心魂俱碎。
他轻声的说:「安先生,我报了你的恩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下次再见面时,请你不要再对我那么亲切了…
…」他抬手将安如意的血抹在血刀上,然后横刀自刎。
一切都到此终止,不必再想,不必再苦,不必再求。原来这就是他人宝山的最后结局,这就是他想忘掉的身、心
上的伤痕。
劫后余生,他对他说,「春色真美,不知道明年在何处再观春景呢?」人生自古多遗憾,人们相遇分离,转瞬即
成路人。这一春他与他的相遇、相交、相别都会随风东去,他的话语令他伤透了心,他拒绝了他:「抱歉。我,
并不喜欢你。」
再次见面时,他忘记了一切,又跟一个陌生人重新开始一次轮回。
人们改变了自己的言行与性格,他们彼此怀疑、较劲、调侃、讽刺,带着敌意,相互厌恶,最后却渐渐转变成一
点点的欣赏,一丝丝无以言表的默契、一片片若有若无的眷恋……
这场邂逅真像是一场笑话一场梦。如今笑话笑完了,只余下了一枕的悲凉凄楚,春梦也就醒了。这场噩梦太漫长
、太跌宕起伏,太不知所云、太莫名其妙……
就像是演绎了一句话:
他少不更事,为爱而生。而他却心机重重,历尽了五百年身前身后事。
现在梦该醒了。
博溪睁开了眼睛,静静的看着安如意的笑容,犹如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安如意的笑容里有着一些阴郁。
第十五章
天寺里继续燃烧着通天的火焰,仿佛怎么也烧不尽里面的罪恶和黑暗。寺院坍塌,香烛引燃了帷幔,老鼠们在青
石地上飞窜,残余的佛俑们一座座相继崩塌。
寺墙倒塌,僧侣和人们在山野逃窜,人间仙苑转瞬间就变成了炼火地狱。
安如意看着吴范芳,神色平静坦诚,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子承父业是天经地义,你若想要遗产我就给你。不
过请你先让我祭奠一下薛仁。他是一国的大将,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留点脸面的。」
吴范芳挥剑冷笑:「你很识相,那就别玩什么花招。否则我先杀了你!」
安如意心中暗叹,图穷匕见,此时终于不比彼时,物是人非了吗?而蓝衣年轻人静静立在断垣残壁里,周围都是
阴霾霾的浓烟,如人们阴郁的心情。
安如意转头看着薛仁的尸体,薛仁倒在红土地上,安如意俯身看着他,神色变得更忧郁。或许是兔死狐悲吧!他
看到薛仁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双眸,明镜般的倒映出霞光万道的天空。他似乎看见薛仁的灵魂不安的盘踞着,迟
迟不愿离去。
江南城亡魂们驱散了山野间的佛俑,在谷底众集包围着众人。
安如意悠悠的说;「我本以为你和你的父亲不太一样,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我原本打算在往北方的路上便杀死
你,永绝后患,但是你很聪明,跟着蓝公子一步不离。我想了又想,还是放过了你,谁知你心计深沉,还能忍、
能等、硬是等到了我们战得三败俱伤才出手,你终于露出了贪婪的真心了?」
吴范芳被他说得脸上一热。安如意说:「哦,原来你还有一分羞耻心,这也不枉费蓝若彤数次舍身救你了。」
吴范芳大怒道:「你贪财夺城,难道就有羞耻心吗?」
安如意也不气恼,他伸手接了一捧露珠,撒在薛仁脸上,笑着说:「可笑这世人皆醉我独醒,太执着的人一般都
活不长。薛仁啊薛仁,你现在终于也明白这道理了吧?
三千世界里欺世盗名的传说很多,这话却是忠言逆耳,人们多半执拗不信。红尘中人只敬仰逝者,死去的人最大
,那么我就跟你这个死人说,也不算说妄语诳言了。
《秦古志》里有精魄,传说能使死人生肌,尘世中却有十万金珠,能使活人成仙。
吴翠羽此人生平最爱黄白之物,其人更爱奢华,非万鸟头翎编制的羽霓不穿,非翡翠铺地的黄金屋不住。昔日跟
豫州节度使争夺大小豫州旧址时,他满室的珠宝被我们取出散尽,百姓们拿光了他的钱财,他之后更是横征暴敛
。久而久之,便把江南烟波城的钱财散尽,只剩下一个空壳。
他对所辖的江南属地多收重税,百姓怨声载道,民怨极大。当他不能满足自己的私欲时,便想尽办法挑拨各地诸
侯,然后取财杀之。
他多奢侈,自然多亏空。他以江南城十万富户为饵,引诱豫州诸侯以大小豫州来易换。最后十万财富为虚,豫州
节度使的城池却相继易主。只是他没想到,世上有他这种心怀叵测的卖家,自然也会有不按常理出牌的买家。江
湖上坑蒙拐骗、强取豪夺的把戏也是技高者赢,他自视甚高,能耐很差,后果便像他的显祖吴雪晴一样城破人亡
,最后也怀抱重宝投河而死。」
「这人很毒,也很有趣。」安如意脸上显出了一些微笑:「我跟豫州有亲,总不忍让大小豫州落入了盗国巨骗者
之手。于是插手进去趁乱抢了豫州,等薛仁夺了烟波城后,就追着吴翠羽的败兵到了金水河畔。
这个人投水了,我顺河走了三十里去找他。那时就看见有个人抱着一块石头沈到江心,对我大喊救命。他许诺把
江南烟波城送给我,以求救他一条性命,我说我不要城镇,管辖太过麻烦。他便用小天弓来买,我就说我身边能
人武士成群,不需要刀剑凶器。
他恨了又恨,最后说要把江南十万财富给我。我瞧了瞧那传说中的江南十万财富,竟是一节金花岗岩的石头嵌入
了一只蜘蛛王,哪是什么十万金珠啊!
我哈哈大笑,叫他放开了石头自己游过来,他死活不肯,被石头越拉越沈。我丢了根细细的青树藤叫他攀着树藤
逃命,他竟然哭着摇头,说宁愿随石头沉入金水河,也不愿意放手求生。爱财之心比自身性命还重要,这种人老
天都救不得,更何况我这个凡人。」
他望着薛仁脸上露出了一抹飘忽的笑容:「多年之后,我循着那块金花岗岩的大石头找到了原卖主柳奘红,柳奘
红笑说货物有价无价全凭人心来定夺。真正的十万金珠早就被他挥霍殆尽,他用这东西充当江南十万财富唬弄他
人又关他何事?
所以说;江南十万富户的财产,就是十万个争钱夺利的蛊毒,是一块人心的照妖镜,引诱善人生出邪念,恶人更
坏!是破国败家的祸害啊!
这件事太过离奇,无人肯信,我干脆就不去说了。
这么多人为了一块虚假的金石使出各种伎俩,真是可笑可叹啊!这些人视为至宝的财富上染满了斑斑血迹,哪是
什么纯洁慈善之物?至于那吴翠羽,估计他早成了沾满绿铜锈的蜘蛛石了吧。」
一席话娓娓说完,薛仁漆黑的双眼也缓缓闭住了。想必听了他的话,终究是无可奈何相信了吧!
安如意又蹙眉想了半晌,奇怪的说:「我有点惊讶,供奉着各种能人异士的寺俑们都已经覆灭了,但是这个地方
并没有发生什么天地异变。可能是因为薛仁你活着也算是统战北方的都督,死后你的威风霸气犹在。说不定你会
像古书上的关云长,死后化身成镇守一方平安的神将。如果你能化身神将为中原百姓镇守北方关口抵御敌军,那
也算是救赎了自身的罪孽,圆满的修行了一回,成为另外一种人间正道了吧!」
他说完,薛仁身着的黑色战袍微微展开,上面零星的余火陡然变盛,最终吞没了尸体。火势无风自燃,安如意守
在他身侧也感觉不到烈焰的炽热。
薛仁的身体缓缓燃尽,混入了黑砂泥土,一片黑色的军旗从天而降,覆盖在黑沙上。
蓝若彤静下心,脑海里忽得想起了安如意说的一句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纯粹的善与恶,只有立场不同而已。想必这薛仁死后也会统领群鬼镇妖除魔,扫荡踏平另一个世
界吧?他成名于北方,死后也会化身为北方的守护之神,保佑北地的平安。
吴范芳脸色煞白的听安如意说着,心里越来越凉。他心里很有些疑惑和不甘心,但是又明白这些话可能是真的,
可信度极大。
他心里一时间变得无比苦涩,这江南城的十万财富就像是海市蜃楼,远望很美好,却始终踏不进去。即使江南巡
抚真的携带了十万金珠出逃,若是真失落在金水河里,他也绝无可能把金水河掏尽,捡出百宝箱啊!
人生果然是一场春雨一场梦啊……
江南城的残兵亡魂们浮荡在空中,在清晨的阳光里渐消渐白。他们的身躯一片片脱落、散碎在赤红色的土地上。
落到了地面的躯体就变成了真实的一块块腐骨,腐骨触地又跌成了骨灰,随风一吹飘荡远去了。没了身躯的魂魄
们,簇拥着江南城的公子。
吴范芳环视左右,心里涌起了一股空落落和不舍的意味。繁华落尽,财富聚散一场空。原来是这样啊,上苍竟用
这么嘲讽的法子教会了他这句话。
他勉强逼迫着自己承认沮丧、失落,挥手黯然说:「江南城的财富属于跟烟波城同生共死的人们,并不是尘世中
人的俗物。今夜既然大仇报了,你们都去吧!从此后不必挂念往事,来生好好为自己活一世吧!」
残兵亡魂发出了激动和喜悦的欢呼,人们互道珍重、拜别后就竞相没入断垣一残壁间,放弃了一切恩、仇、爱、
恨,伴随着朝霞超脱了。天地间飘荡着一缕缕红霞般的霓色尘光,美如仙境。
此时终得莲池会,积劫冤仇好共消。
看着此情此景,江南城公子猛然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想起了,他们是一处来的,那么他会不会也是一样的结局
呢?吴范芳一下子惊得冰凉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亡魂们消逝得到了安宁,他这个在世者却还没有得到解脱
?他忘了什么事?
他转脸看到了安如意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瞳正静静的看着他。
安如意笑了:「吴公子,你能放这些残兵亡魂去转世,就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你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比
你的父亲强多了。
吴范芳哼了一声:「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我只是想报答蓝公子的救命之恩而已。」
安如意也不介意,笑着说:「这江南城旧事也不是什么仁义道德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大家都能早日淡忘了不去
想它反而更好。对了,你的玉石琵琶早已碎裂,你以后也不用再弹琵琶了吧。」
吴范芳大吃一惊,他惊慌的低头看去,才发现手里光洁如玉的琵琶身上猛然现出了一道乌黑的血痕。
这条陈旧的血痕沿着玉石纹路,在琵琶上游走蔓延,布满了整个琵琶。白玉的质地变成了一片血污色。哗的一声
,血迹从碎裂的琵琶中喷涌出来,进碎了精美圆润的乐器。
吴范芳尖声大叫:「你干了什么?安如意!你做了什么!」
他怒气腾腾的向安如意扑了过去,十根指头一把插入了安如意的胸膛。蓝若彤望着远方,对这一幕视而不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