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帝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内侍和宫卫,问道:“方才是何人喊话?”不等栾泽开口,骆缇便道:“陛下,恕奴婢惊驾之罪。”说罢,快步来至中兴帝面前跪下。中兴帝方要细问,骆缇在他袍角儿处轻轻一拉。中兴帝对栾泽道:“你等退下。”栾泽叩了头,领着手下散去。
骆缇回头,对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内侍喝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拿两套衣服过来,与陛下并亲王换上。”又将二人请至另一偏殿中坐下。宫女们上前伺候梳洗,换衣。一应妥帖后,躬身而退。
骆缇到外头,吩咐内侍们,不得放人进来打扰。转回身,走到中兴帝兄弟跟前儿,跪下道:“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与亲王终究是为了何事啊?”
魏允之笑着拉他起来道:“你多心了。我与陛下只是切磋一下功夫。不过……”他望了一眼中兴帝,接着道:“怎么些年了,皇兄的功夫不退反进,真是可喜可贺!”说着,朝中兴帝呲牙咧嘴的拱了拱手。
因他与骆缇极熟,所以并不避讳他。
骆缇哪里肯信,月牙儿般的眼睛,朝着中兴帝眨了两下。不想,魏允之在一旁“叽叽”的笑道:“老骆啊,孤与你相识数年,今日方知,你这双眼睛很打动人心呐!”说罢,又是一阵儿怪笑。骆缇虽深知,他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主儿。可万没想到,他竟当着陛下的面儿,说出如此不庄重的话来。当下老脸羞得通红,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中兴帝指着他的脸,对骆缇道:“你听听,他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回宫怎么些年了,这市井之气还没改过来吗?”又道:“杭士杰这狗奴才,也不知他在一旁是怎么提醒的?”
魏允之拍掌笑道:“哈哈,杭士杰,孤见天儿的调戏他!”骆缇猛地吃了一惊,望向中兴帝。魏允之立起身道:“你们莫要乱想。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又缓缓坐下,摸着下巴道:“拍着良心讲,小杭儿还算长的可以。”骆缇听他管杭士杰叫“小杭儿”,立时便觉从脚心里窜出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直抵头顶百会穴。由不得连打了几个寒颤。
中兴帝气的直拍桌子,骂道:“人家比你大好几岁了,亏你怎么叫得出口?魏思成(魏允之字思成)你若敢任意胡为,朕绝……”魏允之不等听完,近乎癫狂的笑起来,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他一面喘吸着,一面示意骆缇给他拍背顺气儿。骆缇才要上前,让中兴帝拿眼给瞪了回来。只得叹气道:“王爷,王爷呀!你这样子,若是让外头的大臣们看见了,可怎么好呦。便是与陛下的面子也不好看呐。”
中兴帝连连冷笑道:“看见才好了。让百官们见识见识,宝麟亲王的绝代风华。”魏允之强自忍笑道:“原来哥哥竟是这等的诙谐,臣弟今日方知。妙极妙极!”一面说,一面走到中兴帝跟前,与他比肩而坐,挽了他的手臂道:“皇兄放心,臣弟在他们面前,那可是‘贤王’。”说着,伸出大拇指,在中兴帝的眼前晃了晃。骆缇在一旁道:“陛下,王爷此话不虚。”中兴帝照着魏允之的脸,啐了一口道:“呸,好意思说,真真活打了嘴了。”
魏允之猫洗脸似的,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丝毫也不见恼,又歪在中兴帝身上道:“臣弟虽然胡闹了些,于大是大非上,还是有分寸的。”又对骆缇道:“老骆,你细想想,孤捅过什么娄子吗?”骆缇低头想了会儿道:“委实没有。可王爷这……这性子,未免也太……还是改改的好。”
魏允之“嘿嘿”的笑着,突然立起身,闪到他眼前儿,一把将他搂住,扯了他的耳朵道:“还真是一个衙门口儿出来的啊。你跟杭士杰的口气是一模一样啊!”骆缇活了这把年纪,今儿还是头一遭儿,让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男人搂在怀了。这个男人偏偏还是位亲王。
骆缇挣扎了几下,竟是纹丝未动。老脸顿时变成了酱猪肝色,满口皇天祖宗的乱叫起来,只求他快放手。
中兴帝一面呵斥着,一面上前来拉扯。岂料,魏允之一转身,将人推给了他。骆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脸贴在了一个宽厚的胸膛之上。待看清楚后,忙不迭的跪下道:“陛下恕罪,奴婢万死!”
中兴帝见魏允之笑的即暧昧又放肆,怒不可遏的抬手要打。骆缇慌得挡在他二人中间,跪下抱住中兴帝的腿道:“陛下息怒,王爷从来就是这个性子。只是玩笑而已,陛下当不得真啦!”回头又对魏允之道:“王爷还不认错吗?”魏允之见中兴帝,气的有些面目更改,也觉闹的太过了。只得收了嬉笑之态,跪下道:“皇兄息怒,臣弟错了。”
骆缇立起身,扶着微微发抖的中兴帝坐下,又奉上茶。中兴帝一把将茶碗砸的粉碎。
魏允之端了自己的那杯茶,以膝代步,捧至他面前道:“今日全都是臣弟的错,皇兄要不解恨,脱了裤子打都使得。只是要让老骆出去。”骆缇听得直皱眉。一面与中兴帝捶着肩,一面劝道:“陛下又不是才知道王爷的性子。闹归闹,却都只是在陛下跟前儿。大臣们面前,王爷还是顾着陛下的脸面,皇家的体统的。要不,怎会有‘贤王’之名了?”斜眼瞅了瞅他的脸色,继续道:“只是,王爷这脾气,委实的要改。”魏允之点头道:“很是呢,臣弟一定改。皇兄请吃了这杯茶吧?”说着,朝中兴帝一通儿的点头哈腰。
毕竟是亲兄弟。中兴帝见他此时怪模怪样儿的,逗自己开心,气去了一半儿。拿手指头,在他额头上狠戳了几下道:“朕怎么会有你怎么个弟弟?”魏允之暗道:“你问谁了?有本事今晚上去问父皇!”面上却笑的殷勤。
忽然间想起什么事,问骆缇道:“你方才说,云修儒怎么了?”骆缇望着中兴帝,竟不知如何开口。
第18章
中兴帝见魏允之,还没忘了云修儒这茬儿,那股子邪火儿,直往上撞。
骆缇是何等的聪明。见他二人这般光景,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中兴帝盯着魏允之道:“你与我听好了。除了他,宫里有的是比他年轻的内侍,你若想要,让骆缇带你去挑便是。”魏允之道:“臣弟家中还有了,不比宫里的差。”中兴帝的火儿一冲而起。魏允之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迫他坐下道:“皇兄,且听我把话讲完喽。”中兴帝怒道:“你休要打他的主意!”
骆缇在一旁小心的劝道:“王爷,云修儒已被陛下临幸过了。他眼下虽以内侍之身示人,这封赏是迟早之事。他与王爷,便是嫂子而论。”魏允之道:“他如今只是个内侍,被临幸了,就要遵从妇人的三贞九烈,三从四德了不成?”骆缇点一点头道:“着哇。王爷难道不知,一旦做了男妾,必然是弃夫道而遵妇道。王爷府上不是有位小君吗?难道,有外客来访,王爷要他出后堂相陪吗?”
魏允之瞥了他一眼道:“你毕竟是他的人……罢了罢了,先不提这些。他究竟怎么了?”中兴帝也在等着回答。骆缇叹了口气道:“说是回去的时候,胃疼得厉害,他们走的又是小路。亏了碰上了廉松风,叫了贴身的内侍一道,把他送回去了。”
中兴帝捶了一下桌子道:“糊涂,怎的不请太医过来?”骆缇一阵苦笑道:“他那个脾气,陛下还不知道吗?快到家门口儿了,愣是不让他们进去。自己装得跟没事儿人似得,说是怕孩子担心。不过,奴婢已叫了李太医过去了。这会子,怕是药方儿都开了。”魏允之道:“怎的无故便胃疼起来?”
中兴帝心中后悔不迭。早上委实的,不该逼着他多吃那几口。可自己也是个好心,谁知道他食量会怎么小。
想到这儿,由不得心中,又是一阵烦躁。瞪了一眼魏允之道:“这也是你该问的吗?”魏允之赔着笑脸儿道:“是是是,臣弟又错了,皇兄就再恕臣弟一回吧?”说罢,走到中兴帝身后,将骆缇扒拉到一边儿,自己大献殷情的,给他捶着背。
骆缇笑道:“时候不早了,奴婢传膳吧?”中兴帝此时才觉饥饿难当,点了点头,又对魏允之道:“你还不滚回去吗?”魏允之俯下身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道:“好哥哥,赏兄弟一口饭吃呗?”中兴帝使劲儿一抖肩道:“你与我站远些。”魏允之嘻嘻一笑道:“你是我哥,这辈子都甭想甩了我!”说罢,伸了一只脚,把一边儿的椅子勾过来,紧挨着他坐下。
骆缇快步进来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魏允之一听,慌忙立起身来。在头上,身上一阵牵扯后,对二人道:“没乱吧?”中兴帝别过脸去不理他。骆缇笑道:“不乱不乱。王爷无论在哪儿,都是这般风流潇洒。”魏允之好不受用,推了他去请皇后进来。
不等皇后叩拜,中兴帝已上前扶住,挽了她的手,送至椅中坐下道:“皇后从不到这里的,今日为了何事?”舒皇后凤目含笑,瞟了一眼立于一旁的宝麟亲王。
魏允之嘴角儿含笑,恭恭敬敬地上前请安。
舒皇后虚扶了扶道:“免了吧,都是一家子骨肉。”又示意他坐下。魏允之谢了恩,在一旁端端正正的坐了。中兴帝想着他方才的痞子样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头转到一边。
舒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臣妾听他们说,陛下同思成在比武?”中兴帝回头盯着魏允之道:“这个畜生,哎!多早晚儿把朕气死了,他就安心了,” 魏允之低了头,翻了翻白眼儿,在心里头回嘴道:“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
舒皇后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儿,停在魏允之脸上道:“思成,你怎么惹你皇兄生气了?”魏允之看了中兴帝一眼道:“旧事重提罢了。”舒皇后不解,转眼望着中兴帝。魏允之接着道:“皇兄说臣弟举止不庄重,言语粗俗不堪。”舒皇后以袖掩口,轻轻的笑了几声道:“果然是‘旧事’呢。”歇一歇道:“陛下是你的兄长,便是骂你几句,也都是为你好。”回头又对中兴帝道:“只是,陛下也该息息气才好。他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了……”
话音未落,魏允之便皱眉道:“还没过完了,臣弟今年才三十三岁。”舒皇后笑道:“你还怕老吗?”说着,上下打量他一番道:“思成一点儿也不老,还同当年回来之时一般年轻。只是你皇兄,日日为国事操劳,还要被你隔三差五的气着,哎……你就不能体谅他一二吗?”说罢,竟微微有些动容。
魏允之慌忙起身跪下道:“嫂嫂莫要如此,臣弟知错了。”舒皇后勉强笑道:“我也知道,你是秉性难移。只一件,日后你别惹你皇兄生气。与政务上,多多替他分担些。俗话说‘创业难,守业更难’。陛下就你怎么一个亲兄弟,你不帮他,谁帮他?”魏允之正色道:“有劳嫂嫂操心了,臣弟定会洗心革面,重新……”舒皇后道:“你心里记着便好,不用说这些话来哄我。”魏允之暗中吐了吐舌头,面上却一派痛定思痛之情。起身坐回去。
中兴帝握了舒皇后的手道:“朕已不再管这个畜生,你又何必跟进来生气了?为他,不值得。”舒皇后摇头道:“陛下说哪里话?世间,还有比你们兄弟更亲的人吗?长兄如父。陛下只管说他,骂他。万不可像今日这般,伤了谁都不好,叫奴才们看着也不尊重。”中兴帝点头称是。
这时,门口一个内侍,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
骆缇道:“陛下,用膳吧,”舒皇后诧异道:“怎么,陛下还不曾用午膳吗?”中兴帝没好气儿的道:“这都要拜宝麟亲王所赐。”魏允之一脸委屈的道:“臣弟也饿的眼冒金星了。”舒皇后横了他一眼,对中兴地道:“那臣妾就不打搅了。”回头又对骆缇道:“好好儿伺候着。”说罢,行了礼,告辞出去。
内侍们重新摆好了午膳。
在中兴帝的恩准下,骆缇在一旁的小几上用饭。
魏允之边吃边道:“老骆,你跟松风传个话儿,叫他得空儿到我那儿去一趟。”中兴帝道:“平白的找他做什么?”魏允之夹了一只肥虾,塞在嘴里狠嚼了几下方道:“今日与皇兄过招,到勾起了我的兴致。臣弟与他数年未见,想看看他的功夫搁下没有。”中兴帝道:“朕劝你们,少来往些为妙。”魏允之道:“皇兄放心,臣弟甚得,定不会误了皇兄的大事。”说罢,也不叫人,抄起饭勺儿,盛上第二碗饭。
骆缇胡乱的吃了几口,方要搁碗,却听魏允之在那边道:“你喂猫啦?装的哪门子斯文,再添一碗。”骆缇无法,只得又盛了一碗。
魏允之接着道:“想当年杀场之上,那些番将们,没一个瞧得上臣弟和他。哼,说臣弟是白面书生,妄自送死。说他一个内侍,只配在后宫给妃子们洗脚。说我国朝中无人了,才会把我们这起人派出来,丢人现眼。再过些时,怕是连妇孺儿童,都得拉上阵来。他妈的!”魏允之狠狠的骂了一句。中兴帝与骆缇听得直皱眉,但并未打断他。
魏允之回想当年,依旧豪情满怀。把筷子往桌儿上一拍道:“结果如何?狮虎岭一战,罗丹的悍将,被松风手持善胜刀,十招之内,砍与马下。便是现在,在边关,只要一说起‘廉松风’三个字,哪个不怕,哪个不敬?”端起碗来敲了一下道:“唉,可惜他是个内侍,若不然,出将入相……唉,不提也罢。不过,赞善大师这个徒弟,算是没白教。”
扭头儿对骆缇道:“还有你。若非你替皇兄挡了那只冷箭,岂有今日之天子?”骆缇慌得扔了碗筷,跪伏于地道:“哎呀,王爷言重了。为陛下,奴婢肝脑涂地,再所不惜。”魏允之笑道:“正用饭呢,别说的怎么恶心。起来吧。”骆缇这才起身坐回去。
用罢饭,宝麟亲王打了个嗝儿,拍了拍鼓出来的肚子,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第19章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案头的红梅,在无声的吐露着芬芳。
云修儒换了家常的衣服,歪在窗旁的软榻之上,微合着眼,似睡非睡。云娃乖乖的在一旁的桌上练字,时不时的抬头看他两眼。
柳春来轻手轻脚的,把被子给他往上拽了拽,捧了热茶过来道:“爷吃口茶,润润嗓子吧?”云修儒疲惫的睁开双眼,望着他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儿。
忽然,一颗水珠儿砸在碗沿儿上。云修儒抬头看时,见柳春来已是泪眼婆娑。
抬起几乎白得有些透明的手,一面与他拭泪,一面道:“开了春儿就十二了,怎的脸上还挂灯笼了?看你姑娘笑你了。”又将他揽进怀里,在耳边低语道:“你放心,我得守着你们,看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才能安心。”柳春来一时悲从中来,却又不敢大放悲声。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轻声道:“小的还是把李太医请来吧?”云修儒道:“家里头,还剩得有几副药没熬了,吃完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