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鹤年忽然道:“听说,云掌印的千金还未断奶?”云修儒不知他何意,愣了一下。靳鹤年拿了眼,在他胸口上来回打量,怪腔怪调儿的对手下道:“哎,云掌印又当爹又当娘,还要亲自喂奶,陛下跟前儿又得尽忠,着实的辛苦。云……”云修儒涨红了脸,打断他的话道:“靳首领,你胡说些什么?”
众人见他此时,秀眉倒竖,粉面含嗔,竟是动了真气。一旁的几个内侍,都闭口不言了。
靳鹤年强撑着道:“怎的是我胡说,宫里早传遍了。”云修儒方要开口与他理论,却见骆缇同高智远走过来。众人忙上前见礼。
靳鹤年借口有事,领着人急匆匆去了。
骆缇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声色俱厉模样。心中暗自摇头道:“真真是个文弱的书生,连发个脾气也这般没威势。”想到这儿,拍了拍他的肩道:“休要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又看了看他的脸色道:“身上可大好了?”
云修儒收了怒气,平静一下道:“有劳公公牵挂,已经大好了。不知公公怎的到了此处?”骆缇笑道:“诸事皆已安排停当。我是忙里偷闲,想让你请我吃顿饭。”高智远在旁道:“也捎带着,赏小的一口饭吃。”云修儒被他说的一笑,头前带路,往家而去。
进得门来,云娃便一头扑在骆缇怀中道:“伯伯,伯伯,我想你呢,怎的都不来看我了?”云修儒笑骂道:“越大越没规矩了。你一个晚辈,要做长辈的来看你,亏你说的出口!”骆缇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一捏道:“就只嘴上哄我罢了。即想我,怎的又不到我那儿去了?”云娃将脸埋在他的脖子上,“叽叽”的笑着。
到里面坐下。柳春来奉茶上来,又摆了几碟儿糕点。
高智远见他一脸的喜色,不由得打趣道:“小柳儿,你敢是得了什么宝贝了吧,我看你连脸也笑烂了呢!”柳春来道:“我们这里难得来客。平日都冷冷清清的。今儿骆爷即来了,求爷多坐会儿,吃了午饭再去吧。”骆缇道:“难怪你爷舍不得你,瞧这张小嘴儿甜的。我正是来吃午饭的,你们若伺候不好,我还不去了。”云娃在他怀里听了,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同爹爹,伯伯睡在一起。”
云修儒那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拿手帕捂了嘴,伏在桌边呛咳起来。高智远蹲下身子,帮着柳春来收拾,他失手打翻的糕饼,两人已笑的起不来了。骆缇还算是镇定,老脸憋得通红,干笑几声,嘴里直说道:“嘿嘿,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柳春来擦了手,忙不迭的与云修儒轻拍着后背。
云娃眨着明亮的眼睛,疑惑的望着房里的人。他们虽然都在笑,可这笑,怎的如此古怪?大人们真是很复杂,连笑也都这么复杂。
云修儒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没好气的瞪了女儿一眼。他知道,孩子太小,你跟他说什么都白费。
骆缇抱着云娃又玩儿了会儿,这才把她交给柳春来。高智远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在她眼前晃了晃道:“这里头可有好东西,好姑娘,咱们到你柳哥哥的屋儿去玩儿。”云娃望着那包裹,两眼放光的,满口答应着。
云修儒对骆缇道:“怎么好总是让公公破费?公公别太惯着她了。”骆缇道:“小孩儿玩儿的东西,不值当的。”云修儒又转头对女儿道:“还不谢谢伯伯。”云娃走到骆缇面前,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跟了高,柳二人往里面去了。
骆缇吃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守真呐,我在这里卖个老。我比你大十多岁,便似你父兄一般。如今,想听你一句老实话。你若不说便罢,万不可欺哄与我。”云修儒见他神情凝重,心里多少猜着些。苍白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低声道:“我不是阴阳人。”骆缇紧盯着他的眼睛道:“那宫中所传,竟都是假的喽?”云修儒点点头,苦笑一下,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骆缇握了他的手道:“唉,着实的难为你了。”云修儒长叹一声道:“谈不上‘难为’二字,这都是为人父母该做的。”
骆缇低声道:“怎的如此不小心,让外人看去?”云修儒便将那夜之事相告。骆缇连连冷笑道:“果然是他。这个畜生是要作死吗?外面的闲言碎语,你休要理会。我自有道理。”云修儒应了声是。
骆缇放下了心,又想起另一件事儿,问道:“你去找廉松风了?”云修儒的脸色,一下子暗淡下去,勉强回道:“是,方才便是去了那里。廉首领不在……”说到这儿,心里一阵难受。骆缇虽有疑惑,却不便再问。
因想到今夜有一大盛事,问云修儒去不去。云修儒摇头道:“我素喜清静,晚上人又多,还是不去了。”骆缇道:“也好。”二人又闲聊了几句。
时值中午,柳春来已领着尚膳监的几个内侍,抬了两个大食盒儿进来。大碗儿小碟儿的摆满一桌子。
云修儒替骆缇,脱去面上的大毛衣服,请他在上首入座。骆缇抱了云娃,对高智远,柳春来道:“你们不用立什么规矩了,一块儿过来坐吧。”二人谢了恩,在下首坐了。
席间,骆缇邀云氏父女到他家过年。见他推辞,便劝道:“我家里头无妻无子的,咱们正好一块儿堆儿的欢喜欢喜。”云修儒只得点头答应。骆缇这才笑道:“这便才是嘛,陛下那里由我去说。”
饭罢,宾主尽欢而散。
晚间,中兴帝设国宴于月华殿。宫女内侍,当值不当值的几乎都去了。只留一二人看守门户。
云修儒用罢了晚饭,漱了口。披了一件织锦镶毛斗篷,拿了一个描金海棠花的手炉。嘱咐两个孩子在家好好玩耍,便往外头散步去了。
可是怪了,散来散去的,竟又来在翠微湖畔。抬眼望去,月华如水,温柔的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偶尔有几块浮冰,在水面缓缓移动。风儿即轻且缓的拂过他的脸庞,仿佛不忍打搅这片刻的宁静。
云修儒将身子,软软的靠在一颗大红松树干之上。微合了双眼,脸上神色安详。月光渐渐将他包裹住,爱怜的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云修儒隐约听见,似有还无的哭泣之声。
他微睁了双眼,凝神屏气的听了会儿 ,果然是有人在哭,似乎还是个孩子。声音仿佛是从身后的,红松林内传出。
云修儒又听了会儿,那哀哀之声不绝于耳,就像是有人拿了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儿的打在他心上。他再也忍不住了,提了衣摆,借着皎洁的月光,寻声而来。
往里走了会儿,果见一个少年,坐在树根之上埋首哭泣。面前摆放着一只小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云修儒蹙了眉,轻轻唤了声:“小哥儿。”那少年正自伤心,万不曾想身边还有旁人。惊得立起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今夜的月光出奇的明亮。云修儒看清眼前的少年只得十二三岁大,此刻一脸的泪水,瞪着两眼,戒备的看着自己。
那少年也在打量他,渐渐的,被他的容貌所震惊。
云修儒道:“小哥儿在祭拜父母吗?”少年像是清醒过来,冷冷的开口道:“你要去告我吗?”云修儒含笑摇头道:“我告你做什么?这原是你的一片孝心,乃人之常情。但不知,你祭拜的是哪位尊长?”
此时,月光从头顶树枝间歇处倾泻而下,堪堪将他笼罩住。让他全身镀了一层荧光。
因那斗篷宽大,帽子压住了眉心。云修儒生的又过于柔媚,少年直把他认作女子。见此景象,惊的连退数步,靠着树身喃喃自语道:“观世音菩萨显灵了?”
云修儒不知他何意,上前拍了他一把道:“你胡说什么了?”少年望着他定了定神,去掉了方才的敌意,问道:“姐姐在哪出当差?”云修儒又好气又好笑,嗔道:“你这小哥儿,怎的连男女都分不清了吗?”少年又是一惊,站直了身子,对他从头到脚的,好一通儿打量。云修儒将帽子取下道:“你可看仔细了!”
少年心中来回思量,忽然灵光一闪,迟疑的问道:“你可是云……云掌印吗?”云修儒不料他竟认出自己,也是一怔,缓缓点了下头。
少年颇为好奇,又把他看几眼。
云修儒戴好帽子,望了地上的香炉一眼道:“你还没告诉我了。”少年低了头,用很轻的声音道:“是我母亲。”云修儒沉默了会儿道:“家母生下我不足半月,便去世了。母亲容貌,我这辈子都无从知晓了。”少年望着袅袅青烟,吸一口气道:“我略比你强些。母亲在我四五岁上走的,我看见过她的样子。母亲很爱笑。时常带我……”方说到这儿,猛地惊醒过来。底下的话,硬生生的收住了。云修儒只顾替他伤心,并未察觉。
他不自觉的伸手,将少年鬓角儿微乱的发丝,压到耳后。又拿起手帕,为他试着泪水。一一做来无比自然。仿佛那少年,便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云修儒道:“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吗?”少年被他方才的举动弄蒙了。心中那块埋得很深,很软的地方,似乎渐渐的在融化。他摇了摇头又点头道:“今日是母亲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云修儒听的一皱眉,待要细问,又觉不妥。颤声问道:“你父亲了?”少年愣了一下,闭口不提。云修儒只道他另有隐情,与他本就是初次见面,便不再追问。
两人默默的站在那儿,直到三炷香烧成灰烬。
云修儒见天色不早,便催他回去。又问他叫什么?少年答道叫“欢郎”。云修儒问他,是谁给取的?少年言道,是母亲取的。云修儒上前一步,将他搂到怀中,轻声道:“你母亲盼着你长长远远的,欢喜无忧呢。”少年先是浑身一僵,稍后慢慢的放松了身体,继而有些贪恋那个人的怀抱。
但,没过多久,那双环抱他的手,还是渐渐的松开。他极不情愿的离开了那个,好似母亲般的怀抱。如同被抛弃的小鹿,睁着迷茫的眼睛,不知所措。离开,也带走了那人的温度,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云修儒把手炉递给他,正要将斗篷一并与他披上,却被他拦住道:“你快披上吧。我不冷,有这个手炉就够了。”又试探着问道:“我们还能见面吗?我是说,还你手炉!”他的脸有些发红。还好,树影下看不真切。
云修儒笑道:“一个手炉,不值当的。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我给你的。你若要找我,便去我的住所,就在紫宸宫后面。若我不在,就跟柳春来讲,是一样的。记下了?”少年道:“我不想去你家。我若想见你,便在第二排的松树下,并排放两块石头,你看如何?”云修儒点点头道:“依你便是。早些回去吧,天冷呢。”少年道:“我看着你走。”云修儒无法,与他把领口儿按紧,这才转身离去。
少年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当看见那描金海棠手炉,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温暖,这才相信,那个人不是梦。他将脸贴在上面,垫子上,依稀留有那人的气息。他笑了,那是真正属于一个少年的,纯净的笑容。
见他去的没了踪影,廉松风打树上,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地。离他不远处,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也从树上掠下。二人相视一眼,遥遥拱一拱手,在各自离去。
第21章
黑衣人向中兴帝叩拜之后,从怀里拿出一份奏折,呈放在龙案之上。又将方才之事一一回明。中兴帝挥手让他退下。
房内烛光摇曳,房外却是寂寂长夜。
中兴帝独自枯坐,不由叹了口气,自语道:“你对什么人都好,哪怕是初次见面之人。唯独对朕……朕要如何,才能讨得你的欢心呐?”
又把那奏折翻来看了看,眼中渐渐有了怒气。脸上却挂着近乎残忍的笑容。
次日便是除夕。因波利使团的来访,宫中繁忙比他年犹胜。
云修儒到监中,把各项事务一一分派妥当。除了几名当值的,余者皆放假三日。
因想着云娃等他逛园子玩儿,便急匆匆的往回赶。
谁知才出印绶监没多远,耳畔便传来一阵马挂鸾铃之声。云修儒只是纳闷儿,这禁苑之中,哪里来的这许多的马匹?又是什么人,胆大包天,竟在这里纵马狂奔。
正打算回头看个究竟,领头儿的马如一团黑云般卷过来。
云修儒听得一片惊呼之声,自觉腾云驾雾一般。待脚落实地,惊魂未定的睁眼看时,一张温润儒雅的面孔,近在咫尺。
魏允之低声道:“云掌印受惊了。”云修儒不认得他,慌忙挣开他的怀抱,倒退数步,抚着胸口喘息不止。
后面的人都赶了上来。
中兴帝脸色惨白的骑在马上。双手死死的握着缰绳,浑身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廉松风拍马上前,低语道:“陛下,云掌印无碍了。”中兴帝久久的注视着云修儒,心跳得连自己都能听见。
魏允之伸手,拍了云修儒一下道:“云掌印,可是伤到哪里了?” 云修儒稍微缓和了些。抬头一看,见自己周围立着十几匹高头骏马。中兴帝端坐与马上,眼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云修儒快步上前,跪伏于地道:“奴婢惊了圣驾,死罪死罪。”中兴帝看了他一会儿方道:“可有伤到哪里?”云修儒道:“不敢劳陛下动问,奴婢贱体无碍。”中兴帝示意他平身,看了一眼魏允之道:“方才多亏宝麟亲王救你,还不上前谢过。”
云修儒来在魏允之面前,正要行大礼,却被他双手托住道:“云掌印快休如此。原是你险险被马撞到,怎的到叫你跪来跪去的。”云修儒见他人物清俊,言语委婉。忽想起那日百圣殿上,为自己解围的,依稀便是此人。心中不由得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含笑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魏允之望着他的笑颜,只觉身边犹如百花齐放。明晃晃的,直映到心里。方才还端庄的面容,这一刻险些原形毕露。
此时,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王爷,此一位乃是何人?”云修儒回身望去。只见一匹似马非马的东西,立在自己身后。
只见它比旁边的马高大数倍。浑身犹如泼墨,四蹄却是雪白无暇,海碗一般宽大。额头之上竟生出一只角来,尖锐无比。马上端坐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女子,作番装打扮。虽不是冰肌雪肤,难得娇憨可人。眉宇间竟有一丝英气,却是宫中女子没有的。不过,那女子的红石榴裙委实的有些耀眼,云修儒微微的侧了侧头。
魏允之道:“他是印绶监掌印,云修儒。云掌印,这位是波利国的丹纱公主。”又侧身指着中兴帝身边,二十来岁,长的一副娃娃脸的年轻人道:“这位便是波利二王子,百里安平殿下。”云修儒一一上前拜见。
百里兄妹心中甚是诧异。实在是不明白,以这个人的身份,怎会得天子并亲王如此另眼相看?百里安平的眼珠儿转了转,又仔细的把云修儒打量一番,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确定。
中兴帝道:“即来了,便随朕去内校场吧。”云修儒一听,为难的道:“回陛下,奴婢不会骑马。”话音未落,丹纱公主在一旁,纵声大笑起来,一面道:“在我国,无论男女,就连六七岁的孩子也会骑马。云公公,你怎么便不会了?”云修儒听她话好不惭愧,顿时羞红了脸,低了头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