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允之抚着茶碗默默无语。骆缇不敢打搅,立在一旁,连大气儿也不敢喘。
少时,魏允之嘴角儿绽出一丝笑容,缓缓的道:“你是怕我冲冠一怒,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吗?”骆缇跪伏于地,不敢抬头。魏允之笑起来,走到他跟前席地而坐,拍了拍他道:“你听好了,这种事永不会发生。”骆缇抬头看时,见魏允之坐在地上,要扶他起来。魏允之摇头道:“你要不嫌地上脏,便陪孤坐会儿。”骆缇哪敢与他对坐,侧了身,跪坐在一旁。
魏允之用手,抚着地毯上长长的绒毛。垂着眼帘,脸上竟出现了罕见的,一丝淡淡的哀愁。他吸了口气道:“世上之人,能有几个配得上他?皇兄固然是爱他的,可他毕竟是皇帝。只有人奉承他,岂有他伏低做小,迁就别人的?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去爱他,去珍惜他。”忽然冷下脸,盯着骆缇道:“打量孤不知道,你们在他身上,用的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这里头,不是还有你一份功劳吗?”骆缇不敢回话,直起腰重新跪好。
魏允之一把拽过他,在他耳边道:“替孤回奏皇兄,云修儒是个温柔之人,好好儿待他,别再难为他了。否则……”骆缇几乎全身的贴在他怀里。口里胡乱答应着,挣扎要坐好。
魏允之打地上跃起,随便将骆缇也带起来。勾了他的肩道:“吃了年饭再走吧”骆缇笑道:“奴婢家里头委实有事儿。”魏允之的眼睛在他身上,来回的扫了几圈儿道:“咦,家中果然有古怪!快讲,究竟是什么事儿,非要你回去才行?”骆缇被逼得实在无法了,只得据实相告。
魏允之听得,云修儒此刻就在骆缇家中,心如打鼓般,跳的“咚咚”直响。面上却处之泰然,松开手道:“行了行了,既是这样儿,孤也不虚留你了。”又命夏至拿了五十两银子,赏给骆缇。骆缇谢了赏,躬身退出。
不期,在园中遇见了杭士杰,便向他招招手。杭士杰急赶两步,上前与他见礼道:“与骆掌印拜年了。不知掌印到此有何贵干?”骆缇将他打量一番道:“咱们有几年没见了?你到也不显老呢!”杭士杰猛想起,这话魏允之也说过。想到被他调戏一事,脸色一下就变了。
骆缇道:“你怎么了?”杭士杰掩饰的笑一笑道:“无妨无妨。”骆缇道:“我知道你那点儿心事。陛下也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王爷虽顽劣了些,对下面的人,却是极好的。你是从宫里出来的,里头的事儿,你还不明白吗?以你这种刚直的性子,怕是很难立足,好好在这儿呆着吧。”说罢,告辞出去。
杭士杰见他的轿子没影儿了,这才转回。
在家人小厮,与骆缇,云修儒叩头拜年后。云娃穿着娇艳欲滴的新衣新裤 ,戴着赤金的长命锁,在柳春来的牵引下,挨个儿的与他二人拜年。把个骆缇欢喜不迭,抢了抱在膝上再不撒手。家人递上备好的红包,派发下去。这里头,自然有云娃的一份儿。
骆缇难得回家过年,今日又有云氏父女作陪,心中好不畅快。凡家人皆有赏赐,有头有脸的管事们,还赏了席面。
因想着是过年,便不拘什么礼数了。唤了高智远,柳春来两个,同在暖阁里坐了,一起吃酒守岁。
云修儒见众人都满面春风,也打点起精神,强颜欢笑的与骆缇斟酒布菜。骆缇颇有些过意不去,便将朝中趣事,后宫笑谈,一一说与他听。又加高智远在一旁擂鼓助威,时不时的与柳春来玩笑几句。一顿饭吃的倒也热闹。
这时,天上下起了小雪。高智远同柳春来,牵了云娃出去散散。
骆缇见他们去了,转回身紧劝着云修儒多吃几口菜,多喝两口汤。云修儒含笑应承着。
至二更天时,云娃依旧玩儿的起劲儿,同柳春来在园子里疯跑。四周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
骆缇见云修儒睡眼惺忪,几乎快支持不住了,便叫他们回来。又着家人拿出备好的烟花爆竹,在园中开阔之地放起来。
云娃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将小脸儿埋在骆缇怀中,只露出半只眼睛,望着冲天而起,缤纷绚烂的烟花“咯咯”的笑着。
骆缇无意中看向云修儒。见他静静的立在欢腾的人群之中,竟显得格外的凄凉孤寂。烟花在莹白的脸上,映出淡淡的红晕。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真实感。他默默的注视着女儿,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骆缇忽然觉得一阵难受,忙将云娃递过去。云修儒轻轻的,在女儿小脸儿上吻了一下,低声念道:“愿菩萨保佑你,平安到永远。”
一个如火球般的烟花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留下华丽的,动人心魄的瞬间。
云修儒抱着女儿躺在床上,轻轻的拍着,哄她睡觉。云娃老实了一会儿,便又来歪缠父亲。
云修儒用手隔开她的脑袋道:“你都多大了?再过两个月就四岁了,还怎么着吗?”云娃一味的腆着脸笑,伸出小手儿来,拉他的衣襟儿。云修儒叹口气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可记下了?”云娃使劲儿的点点头。云修儒这才解开衣服,将那红樱桃送入女儿口里。
也许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云娃格外卖力的吮吸起来。云修儒被弄的紧蹙了眉头,咬牙忍耐着。隔一会儿,又换另一边喂她。直到她困极了,含着乳首睡去,云修儒方得解脱。
夜已经很深了,依稀有零星的爆竹声传来。
不知何时,床沿儿上坐了一个蒙面之人。他痴痴的注视着云修儒,和那若隐若现的锁骨。轻轻的,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不想,云修儒此刻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面上尽显哀怨之情。那蒙面人只觉,有只手在撕扯自己的肚肠,险险把持不住。
又痴坐片刻,这才依依不舍的,跃窗而出。
与骆府一墙之隔的,僻静胡同儿尽头,蒙面人对靠在墙边儿的,着夜行衣的人笑道:“二位辛苦的紧呐。除夕之夜,不回家搂着老婆亲热,却要到这里做活计。啧啧。上头与你们什么好处哇?”说罢,伸手点了其中一人的睡穴。
另一个,有些不解的望着他。蒙面人道:“爷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最好别把遇到我的事,告知他人。否则,爷我随时取你的性命。”又瞪眼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等着爷赏过年钱呐!”黑衣人拱手道:“敢问好汉大名?”蒙面人哑然失笑道:“知道爷的大名好抓爷是吧?在若不走,爷我拍死你!”
黑衣人知道,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却迟迟不肯离去。
蒙面人冷笑道:“怎吗,想在开年头一天了账啊?爷只会送人下地狱!”说罢,欺身而上。黑衣人急退两步道:“好汉且慢动手,我实实的不能离开此处。”蒙面人朝天翻了个白眼儿,叉着腰道:“我说,你听不懂人话是吧?爷不是跟你说了吗,知道你的底细。爷跟你是一路的,是来护着里面那位的。个二百五!”黑衣人眼珠儿微微一缩,极力的忍着怒气道:“好汉要审他,在下也想听……”蒙面人不等他话讲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睡穴。看着他软倒的身子,上前踢了一脚,骂道:“操,耽误这许多时侯!老子审案最讨厌有人旁听。”忽又想起什么,看了那黑衣人一眼,自语道:“你是不能走,你走了他怎么办?这还是你的功劳呢。”
来到另一黑衣人跟前,一把撕下他的面巾,却不由的笑将起来。原来那人,竟张着一副硕长的马脸。
蒙面人解开他的睡穴,又点了他另一处穴位。用寒光闪闪的匕首,在他脸上来回游走。马脸一清醒过来,便看见那把匕首,在自己眼珠子上,一伸一缩的抖动着。
蒙面人收起笑容,冷冷的道:“听清楚了,爷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多一句,便砍你一只脚;少一句,便砍你一只手。”清清嗓子道:“你是谁派来的?”马脸斜了他一眼,嘴微微一动,却被蒙面人抢先钳住了下巴,从嘴里掏出一颗小药丸。
蒙面人挥手便是一巴掌,马脸的嘴角儿,鼻子全都见了红,叫道:“你要杀便杀!”蒙面人笑道:“原来,你是死士。能养得起死士的,不是一般人家。劝你休要在爷跟前倔强,可没你的好果子吃呢!”说罢,手起刀落,马脸的大手指便掉在了地上。他倒是个汉子。虽说是十指连心,痛彻心肺,也只是喉间“呜呜”作响,浑身乱颤而已。蒙面人赞了一句,“好汉子,是个男人。”忽又道:“若再不据实以告,爷便让你做不成男人!”说罢,一手抓住那要紧的所在,匕首不停的在那里,划来划去。
因为刀刃儿太过锋芒,想必是挑破了衣物,蹭到了里面的宝贝儿。马脸再忍受不住了,叫道:“好汉住手,我说便是。”蒙面人点头笑道:“这便才是。”又将地上的面巾拾起,与他擦汗。心中暗骂一句道:“你他吗的犯贱!”
马脸喘了两口气道:“我是奉了刑部尚书记大人之命,前来杀云修儒父女。”蒙面人哼了一声道:“记维多这个老匹夫!”马脸有些惊异,他竟认的自家主子,并且还直呼其名的谩骂。
蒙面人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若杀不成了,又待如何?”马脸道:“记大人得了消息。那人要在外数日,总是要出来玩儿的,他一出来便有机会。”蒙面人道:“你还知道什么?”马脸道:“我们虽有好几批人,但都不互通消息。我委实不知了。”
蒙面人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打开后,抓了马脸的伤手,把药洒在上面。又撕了那人的一截儿衣服,给他包好。再把药瓶儿塞在他怀里,拍着他的肩道:“你可愿意作证?”马脸迟疑着不肯开口。蒙面人道:“想必是,你的家人在他手上?”马脸摇头道:“我只一身一体。只是,我若做证,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安宁。”蒙面人骂道:“糊涂!你可只要杀之人是谁吗?”马脸道:“只知他是宫里的内臣。怎么,不是吗?”蒙面人道:“是内臣不假。只是这个内臣,原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你杀他,岂不是得罪了陛下吗?是记维多大,还是天子大?”见他有些松动,继续道:“你若出来作证,便是有功之人,陛下是不会杀你的。你再仔细想想。此一番前来,便有人等着抓你,是什么意思?”马脸慢慢的露出惊恐之色。蒙面人道:“这一次,陛下事在必夺,定要除了他。你又不是他亲儿子,还要与他尽孝吗?待到尘埃落定之后,你拿了赏银,过自己的小日子儿去,岂不美哉?”马脸咬了咬牙道:“我愿出堂作证。”蒙面人笑着拍拍他的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马脸忽然打量着他道:“请问尊驾究竟是什么人?”蒙面人眨了眨眼,暗道:“妈的,我是你爷爷。”嘴上却说:“你猜,猜中了爷有赏。”又变脸道:“这个不是你该问的。若是有缘,我们很快便会在见。好了,你在睡会吧。”话音方落,伸手在他脖子后头一掐,马面又重温梦乡去了。
再次解开方才那人的穴道,无比遗憾的道:“真是可惜,你未曾看见方才的好戏。”黑衣人瞪了他一眼,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问道:“可问出什么吗?”蒙面人道:“回禀你家主子,是刑部尚书记维多指使的。不过,我料想你主子早就知道的。”又看了马脸一眼道:“都是你的功劳,带着他领赏去吧。”说罢,毫无形象的伸了个懒腰,拍拍黑衣人的肩道:“你慢慢收拾,爷回家抱老婆去了!”说话间,已跃上房顶,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次日,因熬夜守岁,骆府的人都起来的晚了些。
用罢早饭,云修儒便将柳春来叫至面前。从带出的包袱里,取了二两银子赏给他,要他回家团圆。柳春来委实的有些牵挂兄弟,却又放心不下这边儿。左右为难之际,骆缇在一旁道:“这原是你爷疼你呢。你自去吧,都有我了。”云修儒对他道:“烦公公叫个人送送他吧,我不放心呢。”骆缇笑道:“好,依你便是。”
云娃扑过来道:“柳哥哥要回家吗?也带我去吧?”柳春来蹲下身子道:“小的家中又脏又乱,姑娘连下脚儿的地儿都没有。还是好好儿陪着爷吧。”云娃道:“那你几时回来?”柳春来道:“小的明日傍晚便回来。”云娃道:“我给你留好吃的。”柳春来一阵感动,使劲儿点点头。云修儒笑道:“难得出来一趟,后日在回来吧。”云娃拦腰抱住柳春来,嘟着嘴道:“不嘛,我想柳哥哥呢!”云修儒上前拉着她劝道:“你柳哥哥家中还有小弟弟呢,他们许久不曾见面了,难道不比你想他?”云娃听得眼睛一亮,叫道?“你还有弟弟呀?他多大了?怎么不带他上我们家玩儿了?”高智远在一旁低笑道:“那就麻烦了!”柳春来与他混的熟了,回头瞪了他一眼。云修儒怕女儿一味的纠缠不清,耽搁了时间,把她拉到了一边。
临到去时,云修儒拉着柳春来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柳春来也不放心他,又反过来嘱咐他一遍。骆缇看得直摇头,笑道:“这是怎么了?他家也只在京城里,又非隔山隔海,怎的到象是生离……”忽觉大年下的,那个字着实的不吉利,忙改口道:“守真既这般喜欢他,干脆收他做儿子吧?”柳春来一听此话,满脸期待的望着他。云修儒也不接话,笑着催他去了。
骆缇不明其意,却听云修儒道:“我早晚要激怒陛下,云娃尚要求公公怜惜,岂可在牵连与他。”骆缇见他说出这不祥之话,忙忙打住。
少时,骆缇命人套了车,带了云氏父女,往西来寺拈香。
天渐晴朗,街道两旁的积雪,早已铲的干净。路上的行人,小贩比往日多了几倍不止。到处都能听见拜年声,夹杂着叫卖声,儿童嬉闹声,大人的叫骂声,还有时不时的爆竹声。听在云修儒耳中,让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马车刚上西水桥,便遇到了麻烦。高智远回来报说:前面有一辆车坏了,正修了。想过去是不能够了,人倒是可以走过去。请骆缇的示下。
骆缇与高智远迅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暗自咬牙道:“那就下车步行。叫他们把车,绕到前面去等我们吧。”说罢,与云氏父女下了车,在侍从的簇拥下,缓缓步行而来。
上得桥来,见那坏了的车上,也下来几个人。骆缇不动声色的,将云修儒父女挡在身后。高智远紧盯着那几个人,手有意无意的,摸着腰间的佩剑。侍从们也都戒备起来。
眼看两边的人,便要走到一处。云娃忽然叫道:“爹爹快看,那个哥哥真好看!”云修儒定睛一看,见从车上下来两女一男。两个女子,一个二十出头,做已婚妇人打扮。虽没有十分的美貌,却也有六七分的姿色。细眉细眼,无一处不显温柔。另一个是四五十岁的老妈子。最出彩的要算那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冰肌雪肤,宛若初升之朝阳,光芒四射,令人眩目。更喜眉间,有米粒儿大小的一颗美人痣,添了无数的妖娆。
若拿云修儒与他比,一个好似空谷幽兰,见之忘俗。一个如含苞待放之牡丹,雍容已极。
桥上聚集了许多的人。一是被车挡了路,二是为两人的容貌所吸引。私底下,人们窃窃私语,猜想着他二人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