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儒隔了半响道:“你家主人把她养大成人,如何肯在送她回来?”还一道:“公公看见过哪个拐了孩子的,见苦主思女成疾,又跑回来与他治病的?何况,这里不比他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云修儒委实不明白。抬头望着他。还一道:“说到底,皆是我家主人太宠爱这个孩子的缘故。不愿看她的父亲因此丧命。”石竹道:“我家主人家道殷实,不会委屈了令爱的。再者,家主乃文武之全才,定会亲自传授她文武之道。令爱以后必是美艳绝伦,这样的女子,若无一技防身,便如今日之你,任人摆布。公公愿意她这样吗?”
云修儒被他们说的无言以对。话虽在理,毕竟是从自己手中,硬生生的将女儿抢走。从女儿一落地,他们父女便没有分开过。如今这一别,便要十二年之久。从小孩子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期间的春华秋实,欢喜悲愁,再无法与她分享。想着女儿含着自己的乳首,一脸满足的样子,云修儒哽咽出声。
稍微平静了一会儿,方对石竹一一交代,细细嘱咐女儿的一些生活习惯。甚至下床,与他二人行起大礼,求他们多多照料云娃。他二人被弄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手里的胳膊俨然便是两根柴火棍儿。
石竹道:“我见公公有令爱的一幅小像。”说罢,从还一手中接过那幅画像,双手一分,从中间一分为二。一半交与云修儒,另一半放在自己怀里,道:“日后相见,这便是信物。”忽想起还不曾知道云娃的生辰八字,随问云修儒。云修儒与他说了,不禁又流下泪来道:“眼看着三月三日女儿节,便是她的生日呢。我竟不能与她过了。”石竹劝慰道:“公公且放宽心,令爱有我家主人疼爱……”云修儒猛地扯住他哭道:“她是我的骨肉,你们把她还给我吧?”
还一轻而易举的将他推开,放硬了声气道:“我再说一遍。公公要喊人前来,我们绝不阻拦。我们死不足惜。只是你女儿以后的日子,便难过了。家主必会把她送到青楼之中,做一代花魁娘子。”云修儒倒在地上,手指着他二人叫骂不出,又悲又气竟昏厥过去。
还一忙走过去,把他抱在怀中,伸掌在他背心处缓缓输入真气。少时,方渐渐醒转。又将他抱至床上躺好,自己退到一边。
云修儒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他挣扎着道:“云娃从不曾离得我身,必是夜不能寐。”石竹点点头道:“正如你所说。”云修儒道:“拿我一件衣服去,让她抱着睡会好些的。”说罢,示意石竹将床帐放下,费力的,将穿在里面的小衣服脱下来,递了出去。还一上前接过。石竹隔帐低声道:“云娃十六岁时,家主定将她完璧归赵。”
第27章
近日,京中发生一件怪事。那位石竹道长和徒弟,在收了赏金后,于次日凭空的消失了。圣上命人在城里遍寻不着,闹了两日,只得作罢。
中兴帝,魏允之,骆缇三人在御书房闲聊此事,也颇觉蹊跷。
骆缇皱着眉道:“他们这些江湖中人,行事怪异倒也罢了。只是这一千两黄金,便是运也要运一阵,如何会一夜之间,也不见了?每口箱子都十分硕大,所用人夫必然众多。为何左领右舍,守城军士均未见动静?”中兴帝道:“朕怕他来历不明,曾命人每夜前去探看,回报说,石竹每日为他用内力打通经脉,时时拿了假人逗他说话,并未有异常。”
骆缇见魏允之坐在那里低头沉思,许久未言,上前道:“王爷可是想到了什么?”魏允之摸着下巴,缓缓地道:“说不上来。当日只顾着救人,此时细细想来……”忽对中兴帝道:“皇兄可否把那几人叫来,臣弟要问他们几句。”中兴帝点点头,命内侍速传锦衣卫酆赤,仇岩来见。
少时,二人传到。在书案前与中兴帝行过君臣大礼后,垂手侍立一旁。
魏允之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看得二人如坐针毡。他语气平和的道:“便是你们二人,每夜前去云掌印住处,查探动静的吗?”酆赤,仇岩应了声是。魏允之道:“你们都看见了什么?”酆赤道:“臣看见石竹道长,每日用内力与云掌印疏通筋脉。”魏允之看着仇岩道:“你了,你都看见了什么?”仇岩道:“臣看见的与他一般无二。”魏允之笑了一下,端起茶来吃了一口道:“好一个‘一般无二’。是你二人同长着一双眼睛,还是你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果真便没有出入?孤要句实话竟怎么难吗?”酆赤方要开口,魏筠之又道:“兴许只是一点小过,陛下最多骂你们几句了事。若是再要隐瞒,”话到此处,提高了声气道:“那便是诓驾!”骆缇惯会火上浇油的,在一旁尖声笑道:“你们锦衣卫的那些个刑法,自家还没尝了吧?”中兴帝一拍桌子,喝道:“还不快讲?”
二人满头大汗的扑跪于地,叩头如捣蒜一般,满嘴的嚷着饶命。骆缇呵斥道:“啰嗦些什么?”酆赤回道:“臣也不知该如何回明陛下,只怕陛下不信。”魏允之微笑道:“只要是真话,笔下便不怪罪与你们。”仇岩道:“臣等每晚前去,先还是好好儿的。到后来,便觉得人有些昏昏沉沉的,只道是夜里风大,受了凉,并未在意。奇怪的是,臣等回到值房,回想方才之事,隐约间似有人在耳边说话。”骆缇冷笑出声,魏允之向他摆了下手,示意他听下去。
酆赤接过来道:“仿佛在对臣等说,今夜看到了什么。臣再细想时,又果真是怎么回事。私下谈起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陛下见云掌印日渐好转,便不再让臣等去了。臣想来,石竹师徒要是真想害云掌印,早就动手了,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将他治好了?”仇岩道:“一则,臣等觉得并没有出什么事。二则,若将此事说出来,非但无人肯信,说不定,还会落下个妖言惑众的罪名。隐瞒不报,实属无奈,求陛下体谅。”说罢,二人连连叩首。
中兴帝冷着脸道:“今日若不是宝麟亲王问起,还要隐瞒到几时?真是可恶至极。来人!把他们拖出去,乱棒打死。”门外的侍卫一拥而入,拖了他二人便走。酆赤,仇岩大呼饶命,又挣到魏允之面前,抱住他的腿,请他在中兴帝面前求情。魏允之向中兴帝拱手道:“陛下请息怒。隐瞒不报是他二人之过,但毕竟未曾酿下大祸。如今,云掌印也算大好了。只将他二人打几板子,以示惩戒即可。”中兴帝本意只是想吓唬他们,要他们记住今日之过。见魏允之开口,假装迟疑着不肯答应。待魏允之再次相求时,这才勉强点头。并告诫他二人,不许在外露出半点口。风酆赤,仇岩自觉如获新生。谢恩已毕退出御书房,一面抹汗,一面像拣到便宜似的,领板子去了。
骆缇忍不住问道:“亲王可知这是什么缘故?”魏允之皱着眉,又是半响无言。骆缇悄悄对中兴帝道:“真要向他二人所说,这个石竹岂不是妖……”中兴帝瞪了他一眼道:“休要胡说。”骆缇往后退了一步,连声应是。
魏允之忽然叫道:“来人,去把廉松风叫过来。”外面的内侍答应着,一路小跑儿的去了。中兴帝问道:“找他来做什么?”魏允之道:“松风于武学上,算得是见多识广。他又是自己人,让他帮着想想,或许能找到答案,也未可知。”骆缇笑道:“亏的是王爷提醒,险些把他给忘了。虽在宫中一处,奴婢到有半年多,不曾与他谋面了。”
因又说起廉松风。魏允之惋惜道:“臣弟还是那句话。可惜他是个内侍了。”骆缇道:“依奴婢愚见,正因为他是个内侍,才不叫人防备,才能平安的守护着六殿下。”
魏允之望着中兴帝,叹口气道:“也就是皇兄,怎么些年都不曾召见过我那六侄儿,就真不想他吗?”中兴帝将脸侧倒一边,苦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朕若是将喜爱之情表露无遗,那孩子只怕活不到今日。”魏允之道:“所以,皇兄才让廉松风故意醉酒误事,发回宫中。又将他贬至小六儿处,做了首领内侍。你让他二人在灼阳宫韬光养晦,莫非,真要传位于他吗?”中兴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魏允之道:“臣弟不信,皇后是何等精明之人,竟没有看出一二吗?”中兴帝哼了一声道:“便是看出来又待如何?她若再胆大妄为,朕决不罢休!”魏允之无限感慨的道:“天家无情啊!你们是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结发夫妻了。如今却弄得各怀心事,相互猜忌。夫妻做到这个份儿上,没意思,真没意思。”又翘起一只脚道:“话又说回来了,这都是让皇兄给逼的。”中兴帝瞪了他一眼道:“朕如何逼她了?”魏允之晃了晃脚道:“喜欢的女人有俩就得了,太多未必是福。这都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中兴帝方要发火儿,听门外有人叫道:“灼阳宫首领内侍,廉松风觐见。”不等中兴帝答话,魏允之便笑道:“你还不滚进来,磨蹭个什么?”
廉松风迈步进来,与中兴帝行了礼。转身要给魏允之下跪,却被他双手扶住。又含笑与骆缇拱手一礼。骆缇微笑道:“听闻你驯马负伤,可好了吗?”廉松风道:“有劳骆掌印挂怀,已然无碍了。”又向中兴帝躬身道:“不知陛下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中兴帝便把方才之事说与他听。
廉松风低头沉思片刻,对魏允之拱手道:“王爷想必已经知晓了。”魏允之道:“只是不敢确定。”廉松风道:“王爷所料不差,正是江湖上人人痛恨的‘摄魂术’。”魏允之有些吃惊的,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道:“果真有次妖术?”中兴帝道:“你们打的什么哑谜?”廉松风道:“这两个侍卫,怕是中了摄魂之术。会此术之人,必定是内功相当深厚。摄魂术据说传自西域。施法之人会趁敌不备,盯着他的眼睛。用传音入密向他不断暗示,想要他做什么,那人便会照着他的意愿去做。”骆缇在一旁插嘴道:“这等说来,要他去杀人,去死也行喽?”廉松风点头道:“正是。”中兴帝立刻变了颜色,微微的捏紧了拳头道:“这还了得。若有图谋不轨之人得他相助,朕岂不休矣。”廉松风道:“陛下且请放宽心,摄魂术只能制住一人,不足为惧。放眼江湖,会此术者寥寥无几。不是隐退,便是身故。”中兴帝道:“被施了此法之人,就不能半路清醒吗?”廉松风摇头道:“奴婢不是太清楚,不敢妄奏。”中兴帝道:“你又是从哪处得知的?”廉松风道:“是奴婢的师傅说的。”中兴帝一听,微微一笑道:“赞善这个老儿,朕好些年不曾见他了,也不知他在哪里逍遥快活?”
魏允之在一旁道:“石竹竟是个世外高人。他来皇宫走一趟,难道只是为了那一千金?他既然治好了云掌印的病,便应该正大光明的走啊,为何不辞而别了?皇兄派去的人,第一天便被他发现了。他既是来治病,为何怕人看见?竟不惜动用摄魂术,以掩人耳目。”中兴帝忽的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刷白。一跃而起怒声道:“莫非他本就是冲着守真来的?他即会摄魂之术,他,他……”一连说了两个他,竟有些语不成调。在座的都明白他所指何事,骆缇也变了脸,咬牙骂了句畜生。廉松风皱着眉,低语道:“不会的。”魏允之把他看两眼,拍着他的肩道:“还是松风明白。云掌印虽姿色无双,但还不至于名满天下。采花贼采到皇宫里来了,他这色胆也未免太大了吧?皇兄你是关心则乱。”中兴帝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不大可能,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下来。
骆缇道:“陛下,石竹师徒我们是看见的。着人画了他们的像,发下海捕文书,还怕拿不住此贼吗?”在座的三人中,除廉松风外,那两个全都笑了。骆缇摸不着头脑,望着他们不知所措。廉松风道:“他们既敢大摇大摆的入宫来,必是易容前来。出去之后,才恢复其真颜。我们不知他的本来面目。如何画像,又如何去抓了?”骆缇听他说“易容”二字,不明其意。廉松风简略的与他讲了一遍。骆缇大吃一惊,望着中兴帝道:“若有不轨之徒,易容进到后宫,那还了得?”魏允之笑痛了肚子,指着他道:“你道人人皆会那易容之术吗?百个人里头,能有一两个会便了不得了。”说罢,又大笑不止。
此时,有内侍进来禀报,印绶监掌印,云修儒求见。众人皆是一愣。中兴帝仿佛是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那内侍还是说的“云修儒”三个字。中兴帝有些急了,立起身来便要出去接他,被骆缇拦了一把道:“陛下,还是奴婢去吧。”说罢,往外而来。魏允之两眼定定的望着门口。廉松风低垂了眼帘,交握与身前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须臾,云修儒扶着柳春来的肩,在骆缇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来。他比那几日气色略好些,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肉。双眸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让魏允之的心一阵抽痛。
云修儒向中兴帝行罢礼后,转身来在魏允之面前跪下道:“奴婢听说,王爷为救小女负了重伤,不知可安泰了吗?”魏允之有些手忙脚乱的扶住他道:“只是一点子小伤,早好了。你还不曾痊愈受不得累,快些起来吧。”云修儒道:“此等大恩奴婢无以为报,求王爷受了这个头吧。”说罢,执意要拜。中兴帝叹口气道:“你便了他这个愿吧。”魏允之道:“是孤没本事,不曾救得令爱回来,这个头受之有愧。”云修儒道:“此事不与王爷相干。王爷请受奴婢一拜。”说罢,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魏允之只觉脸上发烫,侧着身子,勉强受他的大礼。
不等他伸手,中兴帝不知何时走到旁边,抢了扶在手里。一面与他把外头的大毛衣服脱去,一面拉他坐下。命人上了滚滚的茶来,亲自捧了喂给他。这才在他旁边坐下,埋怨道:“究竟是何急事,非要你拖个病怏怏的身子,大老远的跑一趟?”云修儒踌躇了半日方道:“云娃不是记大人派人抢走的。”众人一听此话,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中兴帝含笑道:“你莫要急,慢慢道来。”又对柳春来道:“你去门口看着。”柳春来应了声是,快步走到门前立好。云修儒这才把实情和盘托出。骆缇暗道:“原来,那西水桥马车下来之人,果然有古怪。怎的如此之巧,与记维多的事儿凑到了一起?”
中兴帝看着云修儒的脸,恼又恼不得,笑又笑不出,哀叹一声道:“你为何不早来报我知道?真是个‘君子’呀,你也敢信他?”云修儒无力的道:“他们若有三长两短,他家主人便会把云娃卖入……卖入青楼。”魏允之一听,冷笑道:“怎的人人都会这一手啊?还有新鲜的吗?不过也好,再无人敢强迫与你了。”云修儒脸色有些难看,手也抓紧了衣袖。
廉松风忽然道:“但凡在江湖上,武功高强的隐士,大都行为乖张。他们轻易不许诺,一旦答应了你什么,必会一诺千金的。”中兴帝抬头看他时,见他的眼珠儿微微的摆了摆,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假装若有所思的道:“他抢了你的女儿,又命人冒死潜入宫中,只为了医治苦主的病。与你约好了时间,拿了凭证。以此看来,这个人还不算太恶。”魏允之也劝道:“当务之急,你要养好了身子,等着与令爱团圆的那日。”云修儒见他们都怎么说,心里稍加宽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