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大门敞开,云修儒与骆缇在台阶上坐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他们回来。
云娃抓着廉松风的衣服睡得很沉。闻着那酒气,云修儒脸上不仅显出了怒容。廉松风已然是快支撑不住了,见他在,只得强打起精神道:“你也别恼,且先进去再说吧。”因怕弄醒了她再惹麻烦,周氏同浣纱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想了个法子,拿了干净的枕头塞在云娃怀里,果然见她手有些松动,浣纱又将枕头往她怀里推了推,稍微一用力,将她的手打廉松风的身上拉了下来。云娃下意识的搂紧了怀里的枕头,周氏抱着她与浣纱自往内宅去了。廉松风的背心处,早已被汗水浸湿,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晃着刚下了马,不等转身便晕了过去。骆智远将他负在背上,急急赶回他的居室。
待籍太医与他诊脉,施针,开药方一应做完,骆智远才被父亲拉着,磨磨蹭蹭的出去安歇。
少时廉松风醒来,见云修儒正痴痴的望着自己。抬眼看了看依旧如墨的天空,轻声道:“做什么还不安歇?”云修儒暗自松了口气,端了温茶过来,扶着头喂了他几口,轻声道:“你好好的睡吧,莫在多管了。”廉松风知他为自己担心,故作轻松的道:“我不妨事的,只不过累了些,睡一觉便好。你身子弱熬不得夜呢,快歇了吧。”云修儒含笑摇头道:“等你睡了我再睡。”廉松风执意不肯,瞧着他在对面榻上躺下了,方才阖上眼睡去。云修儒待他睡得沉了,轻手轻脚的起来,在床前的脚踏上坐了,目光温柔的在廉松风脸上,一遍一遍描绘着他的轮廓。
皇宫内值房,屋里没有点灯,糜江城静静的盘膝坐在床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听他轻声低语道:“不放过我吗?哈哈,好得很呐,我倒要看看,是谁不放过谁?云修儒,我会让你所爱之人一个一个都离去。哼,让你们逍遥快活,让你们白头偕老。”隔了会儿,又听他捂着嘴抽泣道:“哥哥,你撇得我好苦。等替你报了仇,我自回到黄泉下寻你。”月亮躲入云中,四周变得更加晦暗不明。
云娃次日酒醒,问起昨夜之事,周氏隐去雅竹的那句话,其他的如实回禀了。云娃一听立时便红了脸,心下好不惭愧。
云修儒怕她做出有损名节之事,悄悄找来骆智远细问。骆智远将看见的说与他知,又想起雅竹最后说的那句话,一并告诉了他。云修儒有些诧异,那雅竹既不是内侍,又不曾嫁人为妾,怎会好好儿的男人不做,要跑去净身?骆智远也与父亲私下议论过此事。若是真的,他岂会轻易让人知晓?若是假的,他眼里的慌张又作何解释?因想着廉松风与云燕亭都病着,分不开心,骆智远劝云修儒沉住气,待他二人稍好些,大家坐下来商议个对策。云修儒点头应允,一再嘱咐他不许伤了雅竹性命。骆智远表面遵从,暗地里却另有计较。
四五日后,廉松风与云燕亭总算痊愈。云修儒方要松下一口气,云娃却对他言道,次日便是雅竹的生日,要过去与他拜寿。云修儒同女儿讲好,不许在那边过夜,戌时之前务必要赶回,又吩咐祝管家备了一份寿礼送过去。
岂料,次日云娃竟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一进门,顶头碰上云修儒怒气冲天的走出来,正一叠声儿的唤着备轿。廉松风与骆智远,云燕亭跟在后面百般的相劝。瞧见女儿回来,云修儒收住了脚步。瞪了她一会儿才沉声道:“你且过来,我有话与你讲。”廉松风上前扶了他的手道:“她既已回来了,你就别再气了,好好跟她说吧。”云修儒回头,见云娃还站在那儿,不由得气往上直撞,呵斥道:“还要我来扶你吗?”周氏小声道:“二老爷请息怒。姑娘今儿不曾吃酒,只是高兴,与我们爷多聊了几句,所以便耽搁了。”云修儒见她插嘴,越发恼怒了,高声道:“这便是他调教出来的人?难怪难怪……”云燕亭对周氏道:“主子说话了,岂有你插嘴的份儿?还不退下!”周氏望了一眼云娃,见她微微颔首,这才带着浣纱躬身而退。
淳溪堂内,云娃居中而立,扫了眼在座的几位,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云修儒见她如此态度,厉声喝道:“跪下!”云娃怔了怔,有些吃惊的望着父亲。云燕亭走过来低声劝道:“父亲正在气头上,妹妹就顺着他些吧。你只管放心,父亲舍不得打你的,快跪下吧。”云娃侧过头去不理他。骆智远在一旁道:“曼说你今日犯了错,便是没犯错,要你跪他一跪,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云娃忽然笑起来,望着他道:“但不知,我今日犯了哪条王法?”又回头看向云修儒,继续道:“惹得爹爹如此震怒?”骆智远亦笑道:“我晓得你跟了位好师父,学得嘴尖牙利,我是说不过你的。”云娃哼哼的笑了两声道:“叔叔要说我便说我,何必牵三挂四的拉扯上旁人?亏我还叫你‘叔叔’,怎的倒像个外人一般,在这里挑拨离间?”
话音未落,侧眼看见云修儒几步跨过来,抬起手来便是一巴掌。明明可以轻松的躲开的,却偏要承受这一掌。明明怒火中烧的,此刻却被无尽的懊悔所替代。连骆智远也未曾料到,云修儒还真的出手打了云娃。见廉松风瞪了自己一眼,忙立起身来,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刻,一个毛团儿向着云修儒的面门扑来,云娃离的最近,伸手往前一抓,将它带回自己怀里按住。狐狸“呜呜”的低鸣着,挣扎着。锐利的尖牙从口中露出,泛着阴冷的光。云娃不停的梳理着它背上炸开的毛,既没有哭闹,也没有跑开。
等她再抬起头时,眼中分明有泪,面上却笑容不减的道:“多谢爹爹赏这一巴掌,女儿才晓得是什么滋味。”回头望向骆智远道:“你满意了?”又对云修儒道:“我不过是晚了些回来,爹爹至于如此动怒吗?爹爹所怕何来?”说罢,做了然状点点头,哦了一声道:“是担心女儿与他,做出什么苟且之事,败坏了家风,扫了爹爹的颜面。好啊,你们且看明白了。”一面说,一面将袖口卷起,那粉嫩嫩的一条玉臂,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廉松风与云燕亭将头微微低下,骆智远也垂下了眼帘。云娃指着手臂内侧,一颗米粒儿大小,鲜艳欲滴的痣道:“这是我十二岁时,雅夫人与我点的守宫砂。”说罢,拿着指尖用力在上面搓了一下道:“爹爹可看仔细了,是真是假?若是不信,或是不认得,找个宫里的人一验便知。”放下衣袖对骆智远道:“天色已晚,叔叔还要在我家歇息吗?”说罢,朝着云修儒轻轻一福,转身便走。
云修儒颤颤的唤了声“云娃”,她果然停了下来,背着身子道:“他从来也不曾打过我。”
第73章
直到次日清晨,云修儒依旧对昨晚之事不敢相信。廉松风知他心中难过,也不好十分责怪。劝着他用过早饭,正要一路去宫中,只见云娃打扮的娇娇俏俏的走过来。云修儒先看了看她的脸,那上面早已恢复如初,心里这才稍微好受些。
云娃似乎忘记昨夜之事,面带笑容与他二人请安。云修儒见她这般,心下十分欢喜,方要说些和软的话来安慰,却被她抢先道:“幸好爹爹不曾习武,不然,女儿委实吃不消呢。还要多谢爹爹昨晚送过来的药,果然灵验,今儿早上一看,种全消了。那药多与女儿几盒儿吧,免得日后再用,就不烦劳爹爹了。”云修儒刚刚见好的心情,又沉入了落谷底。伸了手来拉她,却被她避让开。廉松风扶了他对云娃含笑道:“你爹爹对你如何,我不信你心中没有数。他委实的急躁了些,不该动手打你。你当他便好受吗?唉,一夜不曾合眼,想去看你又怕吵醒你。好孩子,谁人没挨过父母的打?世人都怎么过来的,就……就担待一下吧。”
云娃笑一笑,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对他道:“我想出去走走,晚些时便回来。”云修儒像是被人拿针扎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抖,急问道:“又要去那府里吗?”廉松风拉了他一把道:“如今天气越发的热了,倘若在外头中了署,你爹爹岂不又要为你操心吗?”云娃抿了下嘴道:“家里太闷了。从前,漫山遍野的任我玩耍,岂像现在这般,跟坐……”廉松风扶了她的肩,带她向前走了几步,低语道:“我知道你还在与他赌气。唉,不是我偏袒他。自你走后,那些年他一天一天的,熬着盼着等你回来,其中滋味,我便说与你听,你也不能体会一二。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便是这个道理。你若有丝毫的闪失,他也不得活了。做父母的心情,你这会子是体会不到的。唉,民间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好孩子,你且听我一句劝,给他个台阶下,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呐,总不能老怎么僵着吧?”云娃抬头望着他,目露赞许之色道:“爹爹今生能遇到伯伯,真造化也。”廉松风不料,她竟说出怎么一句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摇头笑道:“今生有幸得他相伴,这是我的造化呢。”云娃被他眼中的柔情所感染,心中的怨气,不觉间竟消了一半儿。
廉松风将她引至云修儒身边道:“便让燕亭陪她出去走走吧。只是一件,须早些回来方好。”云娃看了父亲一眼,应了声是。云修儒用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脸庞,见她没有躲开,欢喜之余免不了又是一番心疼,觉得越发的愧对与她,不禁柔声道:“都是为父不好,日后再不这样了,你……你别怨恨我。”云娃听他声音发颤,抬头看时,见那布满血丝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几欲滴落,不由自己心中也泛起酸来,主动挽了他的手道:“不提了。时辰不早了,爹爹块进宫吧。”云修儒点点头,令浣纱将云燕亭唤过来道:“带你妹子出去逛逛吧,她要什么只管买与她,别委屈了她才好。”云燕亭见他父女和好,将提了一夜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满面笑容的答应着。
临上轿时,云修儒向着廉松风轻轻道了声谢。廉松风含笑道:“好呆的话,谢我做甚?我与你不是一家人吗?”说罢,扶了他上轿与廉庭芳上马,径往皇宫而来。
谁知,安生日子没过两天,市井之上便传出,云府小姐与两名男子同游菩提寺,举止亲密引人侧目。算算日子,正是雅竹生日那天之事。云修儒气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廉松风怕他父女再闹僵,只得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走劝说。与此同时,他也隐隐的察觉到,此事与前些时的匿名书信多少有些关联。
私底下也与骆氏父子再三斟酌过。只是,他二人已认定,书信之事就是雅竹所为无疑。让云娃嫌恶自己的父亲,回到他的身边,再次将她带走。廉松风虽没有证据来予以反驳,却窥探到他父子对雅竹已起了杀心。于是再三的叮嘱骆智远,行事不可不计后果,真若铸成大错,便再无挽回之时。骆智远表面答应着,心下却盘算着几时动手。
后来,又说起雅竹那晚说的话,三人想了半日,猜了半日,仍旧一无所获。骆智远顺口说道:“这倒也不难,脱了衣服一验便知。”骆缇微微的点了点头。廉松风面上已有薄怒,斥责道:“才说你做事不计后果,你到越发的肆意胡为起来。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的事你不必再管了!”骆智远万没想到,他会为个外人与自己翻脸。一时气往上撞,立起身道:“这原本与我无干,可我见不得你为了此事,夹在里头烦恼不休。你既不肯领情……罢了罢了,我不管便是,告辞!”说罢,拂袖而去。廉松风向前追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又过得数日,京中出了件大事。齐国公长子,驸马都尉夏桑林与一神秘男子相恋。在夏桑林再三苦求下,国公拒不接纳,并派人打上那男子的家中,要他即刻滚出京去,不许再来勾引自家儿子。
岂料,那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的杀将过去,不出半个时辰,全都灰头土脸的败了回来。夏百年岂是吃亏之人,叫上几个得力的护院,亲自骑了马,杀气腾腾的赶了过去。他前脚刚走没一会儿,夏桑林便挣脱了绳索,踢烂了房门,打倒七八个家丁护院,抄小路往雅竹家去了。女眷们吓得惊慌失措,都挤在二门内张望。奶妈一把抱住要撵出去的孙少爷,那孩子大声哭叫着爹爹,被赶过来的两个大丫头拖了回去。
今日恰巧云,廉二人都在宫中当值,便是廉庭芳也不在。云娃得了信儿,领着周氏,浣纱施展轻功急急的奔出府去。云燕亭哪里拦得住,知道必是出了大事。一面命祝管家带人追上前去,一面回房拿了腰牌,快马加鞭的直奔宫中御马监而来。
雅府门前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闹哄哄的议论着。有胆大者,还站在门槛儿上观望。门上的匾额已被夏百年挑在了地上,他骑着马直接进到里面。
雅竹面无惧色端坐在院中台阶之上,身后立着几十个手持兵器的家人,邹管家与费关情,蓝羽侍立左右。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书生,慢摇折扇坐在雅竹的下首。
雅竹一见夏百年面带煞气,起身拱手道:“夏伯父要赶尽杀绝吗?”夏百年在马上俯视着他,用马鞭指了他的脸道:“你那日到我府中,我已向你言明,今生今世休想踏入夏府。怎么,你是赖上了不成?好好儿的男人不做,偏要做个没卵子的男妾?”话音未落,身下的马匹一声悲鸣,直接跪倒在地。夏百年虽上了些年纪,毕竟是征战半生的将军。眼看便要颜面扫,最终还是飞身跃起,跳到了一边。回头再看那马时,四蹄狠狠的抽搐一阵,便再也不动了。
那中年文士立起身来拱手道:“许久不见,姑娘一向可好啊?”夏百年转身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容貌美艳不可方物,虽不认得,却看着眼熟很,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云娃微微躬身还礼道:“向夫子好。不知几时到京的?”向南山笑道:“昨日方到。得知公子在此,我特来看望,不想便遇到此事。”云娃这才凝眸打量了夏百年几眼,明知故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带人强入民宅,意欲何为?”夏百年望了那马一眼,又再将云娃打量一番道:“是你将它打死的?”云娃不以为然的点点头道:“不知下一个该轮到谁呢。”夏府的护院高声喝道:“大胆!此乃是当朝的齐国公,还不跪下认罪。”云娃以扇掩口笑道:“你说他是‘国公’?哼哼,国公地位是何等的尊崇,岂能如强盗一般持械擅闯民宅?就凭你冒充朝廷命官,便该死。”夏百年最见不得女子在人前张牙舞爪,娇纵跋扈。再加上马被她打死,又险些出丑,不由得气冲牛斗,恨不能一把掐死她才好。只是自己这个身份,与个小女子动手,便是赢了也不光彩。压了压气咬牙道:“你这小娘子与那雅竹是什么关系?竟敢在这里管闲事?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不好看。”云娃忍不住笑出了声,美目流转环顾四周道:“方才究竟是谁不好看啊?”雅府众家人立时哄笑声一片,蓝羽笑得尤其响亮。
云娃接着道:“我是他妹子,这里是我的家,你说我当管不当管?”夏百年一愣,思付一番方恍然大悟道:“你,你莫不是云修儒之女?”云娃懒得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点头道:“是便怎样,你还要去告状不成?”夏百年见她承认,倒犹豫起来,沉声道:“云小姐为何要认贼作父?”云娃挑眉道:“我看是贼喊捉贼吧!”夏百年的脸顿时变成了锅底,张口骂道没:“今日,老子替你父亲好生管教与你。”说罢,便要动手。向南山几步跨过来,挡在他二人中间道:“且慢。国公怎可以大欺小?不如让小可陪你过几招?”夏百年正眼都不带瞧他,不屑道:“如今是什么世道?连个书生也敢在老子面前放肆,是你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我了。”说罢,便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