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竹喝了声且慢,走至近前道:“请伯父将桑林唤出,容小侄当面问他一问。”夏百年啐了一口,瞪着他道:“休想!你是甚等样人?一个拐子,竟妄想踏入国公府?便是委身我的家奴也不配!”雅竹虽气得脸色煞白,因念着他是夏桑林的父亲,还要软语相求,不想却被云娃一掌推开。向南山带着他急退十余步,雅竹立稳身形一看,他二人已交上了手。雅竹倒是时常见她与姨母过招,对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可一见夏百年那副身板儿,在见他出拳刚猛无比,不免担起心来。这两个人伤了谁,都是他不愿看到的。可要想阻拦,谈何容易。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盯着场中的两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见云娃广袖翩翩,身姿曼妙以极,一招一式皆如舞蹈一般。那夏百年先还不忍出重手向搏,怕一旦伤了她,日后不好与廉松风,云修儒相见。谁知才十余招后,便渐觉心惊起来。别看那招式绵软无力,如同小儿游戏一般。可每每被她掌风扫过之时,犹如冰峰迎面撞来,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似乎体内的温度,正一点一滴的消失殆尽。明明那一掌拍在了她的身上,却似打进了一堆棉花里,力道被卸个干净。而云娃至始至终都面带微笑,盯着夏百年的双眼,看得他莫名的有些发虚。似乎每出一招,必在云娃的意料之中。夏百年再不敢托大,使出了浑身解数与她斗在一处。
正在此时,大门外涌进一堆人来,最前面的竟是夏桑植,他肩上靠着兄长夏桑林。你道何故?原来那夏桑林因不遵父命,硬要与雅竹来往,吃了其父一顿拳脚。又将他锁闭在房中,三四日水米不曾沾牙。先时跑出来只是凭着一股执念,没跑出一条街,便被追来的护院拦下了。方才的打斗已耗去了他太多的体力。正自苦苦支撑,不想夏桑植偏巧路过,打跑了护院,拖着他赶了过来。
另一队竟是五城兵马司的。想来,定是有人报了官,将他们引至此处。
夏桑林见雅竹无事,冲他笑了笑,一头便栽了下去。雅竹此刻哪还顾及有外人在场,上前将他抱在怀里连声呼唤。见他须发蓬乱,唇裂脸青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忙命人将逍遥椅抬过来,抱他上去躺好。又赶着喂了几口水,才见他苏醒过来。
五城兵马司南城副指挥赖鸣,方问明了两家的身份,便见眼前一道杏黄人影闪过。仔细看时大吃了一惊,张口问道:“怎的还有宫中掌印内侍啊?”心下一阵盘算,这里人人都比自己官儿大,不知此间主人又是什么来头?莫要一时不查,得罪了哪位权贵,耽误了前程,岂不大大的不妙。
夏桑植随口说道:“他是御马监掌印廉松风。”赖鸣与手底下人一听,立时两眼冒光,也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不由得边看边议论起来。他们对廉松风只闻其名,不谋其面,听得多了反而生出疑惑来。不过一介内侍罢了,就算有些本事,能大到哪儿去?近御之人,得了天子的欢心,周围的人便跟着恭维奉承起来。加上会那么几套拳脚功夫,众人便越发的抬举,造出声势说他若何了得。如今亲眼得见,单论这相貌与气度,便让他们赞叹不已。再看他数招之下,就让打斗的双方被迫停了下来。动作干净利索,精妙绝伦。众人连声喝彩之余,由衷的佩服起他来。
廉松风一得了消息便打马前来,因路上行人太多,只得将马匹丢给云燕亭,自己伸展轻功赶了过来。他在不远处偷偷看了会儿,对云娃的身手步法颇感不可思议。一来是感叹她,如此年轻便有这等精湛的功夫。二来是觉得,她的武功路数师傅曾经提起过。本想再看会儿,奈何他这身打扮太招眼,又见夏百年已渐落下风,那云娃此时分明是在戏耍于他。怕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日后不好相见,廉松风这才现身,出手阻止了他二人。
云娃气定神闲的道:“他是我伯伯,国公歇上一歇,慢慢告我的刁状吧。”廉松风低喝一声,将她拉到身后,向夏百年拱手一揖道:“小女年幼无知多有得罪,祈请国公还看在奴婢的薄面上,原谅她这次吧。”夏百年断断不曾料到,自己戎马一生,临了临了竟栽在一个小毛丫头手上。虽然是面上无光,但心中还是很佩服她的。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后生可畏?什么叫做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有人给台阶儿下,只得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云公公竟有这样的女儿。”廉松风赔笑道:“多承国公相让,才不至于让她出乖露丑。但不知国公到此所为哪般?”夏百年喘了口气,将事情始末告知与他。
廉松风听罢笑道:“国公误会雅公子了。”说罢,将他不为所知的一些事如实相告,又道:“从他将云娃送回一事不难看出,雅公子是个良善之人。既然他二人互为倾慕,可算的美事一桩,国公便成全了吧,奴婢也好讨杯喜酒吃呢。”夏百年沉着脸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会好到哪儿去?松风你休要再劝,我是断不会让他进门的,他不配!”说罢,朝夏桑林那边过去了。云娃在一旁冷笑道:“你儿子才不配,你们全家都不配!只当谁稀罕呢。”廉松风回头狠瞪她一眼道:“你这是在帮他吗?”说罢,赶着追了上去。
廉松风先过那边与赖鸣相见,请他出去将百姓们疏散了,这里由他一人承担,赖明不过七品官职,廉松风却是四品的掌印,又深得天子宠爱。今见他对自己态度和蔼,言语亲切,到有些惶恐起来。忙还礼不迭,正要带着人出去,却见又有两名内侍同一名年轻人匆匆而来。众人好不诧异。待看清穿大红直身的内侍面容后,不由抽了口气。尤其见廉松风对他举动非同一般,心里多少猜到那人是谁了。越发肯定,今日是个良辰吉日,以往难得一见,甚至是传闻中的人物,全都在此聚齐了。回头见手下人脚上生了根似的,还杵在那儿腆着脸呆看,不由得骂了几句,踢了几脚,领着他们出去了。
糜江城微笑道:“在宫里得了消息,公公着实担忧的紧,陛下命小人护送公公前来一探究竟。”廉松风微微拱手向他致谢,对云燕亭嗔道:“不是嘱咐过你,别告诉他吗?”糜江城抢着道:“廉掌印冤杀二爷了,我们方才在大门口相遇的。”廉松风奇道:“那这消息是如何传进宫的了?”说罢,无意中扫了云修儒一眼。糜江城故作遮掩,将他挡在身后,对廉松风低语道:“什么事能瞒得了陛下?”廉松风望他一眼,只觉那话中有话,略一思付,心下变得沉重起来。云修儒面色煞白,见女儿向自己走过来,上前一把扯住,上下前后仔细的打量一番,这才放下心来。方要问她事情经过,却见她向自己摆摆手,往雅竹那边去了。云修儒与廉松风,糜江城亦跟了过来。
夏桑林见父亲过来,挣扎着起身,将雅竹护在身后,微低了头不敢看他。夏百年看着他二人交握的双手,啐了一口。侧眼瞅见夏桑植也立在一旁,老脸一阵抽搐,硕大的头点了两点,口中连连叫了两声好道:“外头说,你们兄弟为争个男人,已闹到不相往来的地步。怎么,你今日是想来捡落地桃子的?哼哼……”说着,便是一阵冷笑,指着夏桑林的脸高声道:“给老子听好了,今生今世他休想踏入夏府大门,便是老子死了也不能!”回手又指着夏桑植道:“还有你,打量老子不知道,你是如何盘算的。你兄长要不了了,你便来接着。呸,趁早断了这个念头。”边说边将雅竹瞥一眼道:“他与你兄长交往甚久,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你还要接了这双破鞋……”话未讲完,脸上早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夏百年瞪着牛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云娃。数十年前,让自己老爹追着打的滋味,早忘的干净了。如今重温旧梦,又当着怎么多的人。这个身份,这把年纪,这张老脸要他如何忍得?夏氏兄弟也被云娃打出的那一巴掌惊呆了,不知所措的呆在原地。连糜江城也不曾料到,这位云小姐竟有如此的胆量,竟然动手打了,以火爆脾气着称的齐国公一记耳光。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惧吗?
雅竹放开夏桑林的手,赶至云娃身前紧紧的护住她。云修儒猛地清醒过来,几步跨到夏百年跟前跪下道:“国公请息怒,都是奴婢没有管教好她,奴婢愿认打认罚,求国公饶了她这遭吧。”廉松风也跪下道:“虽说是养不教父之过,求国公念在守真不会武功的份儿上,一切罪责由奴婢代领了吧?便是打死也无怨言。”
云娃用眼角夹着夏百年道:“怕他何来?天下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去。唆使家丁持械擅闯民宅在前,口出不逊在后,便是闹上公堂也不怕!”云修儒转身,来至她面前喝道:“你还要闹成什么样才肯罢休?论年纪,他大你小,怎可以小犯……”云娃不耐的道:“爹爹为何老是帮着外人说话?他是为老不尊。”云修儒见她闯下大祸而不自知,不禁又气又急,抬起手来做势要打。云娃将雅竹推开,挨在他身边高高仰起脸道:“怎么,爹爹又要打我吗?莫非打顺了手?好啊,给你打给你打……”云修儒虽气得浑身颤抖,那手却是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雅竹听那话不对,一把将云娃掩到身后,冲云修儒叫道:“你打她?你,你凭什么打她?我把她养大,从小没舍得碰她一指头,千里迢迢送回你身边,便是拿给你打的吗?早知如此,我决不会带她回来!”云修儒心下一惊,上去抓了云娃的手道:“我在这里教自己的女儿,与你什么相干?”雅竹也不示弱,抓了云娃另一只手道:“是我把她养大的,虽是兄妹相称,她便如我孩儿一般,怎么就不干我的事?”云修儒一听他这话,立时大怒道:“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因太过激愤,那声音变的异常刺耳。
云娃被他两个一左一右的拽着,猛地甩开他们的手道:“好了!索性拿把刀来,把我劈成两半儿,你们便皆大欢喜了。”说罢,牵了雅竹的手,走到夏桑林面前道:“大公子,你今日务必要给他一个交代,是留是走?”
夏桑林望向雅竹,拉过他的手走到父亲跟前双双跪下道:“求父亲就成全了儿子吧。”夏百年黑着脸,喘了几口粗气道:“小子,你……你方才都已看见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抢了人家的女儿,到现在还理直气壮的说是他的。这种人……你便是喜欢这种人吗?想那时,多少名门闺秀要嫁与你,连你岳父亲自劝你都没答应。如今倒好,喜欢上男人了。好,这原算不得什么。可你娶谁不好,偏偏要娶他?你没看到吗,他是什么货色?就不怕碧峰被他教得忤逆不孝,弄得家无宁日?”夏桑林哪里听的进去,只一味的哭求与他。夏百年最见不得男人掉眼泪,上去便是一脚踢在他身上骂道:“你老子娘还没死了,哭的哪门子的丧?”雅竹合身将他抱在怀里,紧紧的护着他。
夏桑植在一旁冷笑了几声,夏百年瞪着他道:“你笑什么?”夏桑植道:“我笑兄长不识时务,不知进退。做了三十年的父子,竟还不晓得你的脾气。外面如何我不得而知,在家里,你说好便好,你说坏便坏。但凡你认定之事,便是错了也没人敢反驳。”话音未落,早被夏百年一拳打倒在地。廉松风并夏府的护院,慌得上前死命的拉开了。夏桑植与兄长倒在一出,边擦脸上的血,边拍着他的肩笑道:“你在府中跪求了一天,又让他关了三四日,到现在还痴心妄想,他会成全你们?哈哈,你是何等的孝敬他,便落了怎么个下场?”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夏百年盛怒之下又要冲过来,奈何被廉松风抱得死死的,不由叫道:“廉松风你放开,这是老子家事,不用你管!”廉松风注视着他的脸,温言相劝道:“国公且耐下心来,听奴婢说个道理。”夏百年动弹不得,大吵大闹哪里肯听。廉松风万般无奈之下,点了他的哑穴。
于是,众人耳根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只听那安详的声音娓娓道来:“虽说是国公的家事,既然牵扯上雅公子,便多少与奴婢有些关系。国公与雅公子之前并无往来,必是轻信了市井流言,才对他有所误解。按理说,奴婢原该同国公一般对他嫌恶憎恨。可数次交往下来,细品其人,他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只不过言语犀利,处事有些咄咄逼人了些。毕竟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就凭他肯将云娃送回,使得守真父女终得团聚,奴婢便对他另眼相看。掳走云娃之事并非他所为,算一算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错?”说着,望了云修儒一眼,接着道:“他送云娃回来,担了多大的风险。弄不好便身陷囹圄,甚至是性命之忧。再有,一旦云娃与生父相认,便弃他而去,他这十二年的心血岂不白费了?可他还是义无返顾的送回来,为什么?你们谁能做到?”
雅竹一向在人前不肯示弱的,今见廉松风为了他与夏桑林之事,说出这一番情真意长的话来。想着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心里的委屈,不安,再忍不住了,伏在夏桑林怀里大放悲声。夏桑林拍着他的背哽噎道:“我竟不如一个外人懂你,惭愧呀。”云燕亭扶了父亲立在一旁,见他紧蹙了眉,嘴抿成了一线。云娃本想过去安慰,看了一眼父亲,最终还是忍住了。
廉松风见夏百年不再挣扎,稍稍放开了手,接着道:“国公定是听说他举止轻佻,行为孟浪,所以才看不惯他。人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依奴婢愚见,眼见也未必是实,何况是耳听。他是大公子看中之人,大公子素来为人如何,不需奴婢在此多言了吧。他若真如传言那般不堪,大公子还能与之走到一起吗?国公不信他,也该信自己的儿子啊。雅公子人年轻,又旧居世外,自然不曾受过什么约束。即或是言语不那么中规中矩,也尚可原谅。恕奴婢无礼,国公不是最讨厌拘束与繁文缛节吗?怎么到了雅公子这里便不一样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方才二公子言道,大公子为了此事跪求了一整天,国公又将他关了这许久。依国公的脾气,只怕还动过家法了。可他今日仍旧不曾改变心意,国公便不体谅他二人的一片至情,认真要拆散他们吗?婚姻大事是该由父母做主不假,然,子女若有心仪之人,父母却置若罔闻,硬要将之拆散,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忽又叹口气道没:“父母生养子女一场,无非盼他早日长大。女嫁如意郎,男娶贤淑妇,与相爱之人携手百年。如今,国公只为几句流言蜚语,便要断绝他二人来往,是否太过草率?恐与最初之意背道而驰呢。”一面说,一面深施一礼道:“奴婢在这里罗嗦了半日,还望国公再思再想,慎重而行。”
夏百年指了指嘴,廉松风忙与他解了穴道,赔着笑连道了几声得罪。夏百年盯着他看了会儿,转身来至夏桑林跟前。雅竹下意识的直起身子,微微伸开臂膀,眼中的泪被他努力的逼了回去。云娃正要过来,被廉松风用眼神止住。
夏百年与他对视良久,抬眼看向他身后的夏桑林,缓缓的道:“小子,你给老子听好了,我只说一遍。给你三日,三日之后你……”说到这儿,夹了雅竹一眼,继续道:“三日后你若不回来,老子便与你恩断义绝,在族谱上除了你的名字。从此你爱怎样便怎样,与我齐国公府再无关联。碧峰也与你不相干了,你这一世休想见他。”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夏百年又对夏桑植道:“想不到,竟是你最了解老子。哈哈……说得对,凡我认定之事绝不更改。”说罢,喝了声回府,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