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陆啸习武,至今已有两个多月。本来便是悟性极高之人,每日勤勉刻苦,自然已有所小成。这两下下去,那娇生惯养的纨绔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若不是有家丁眼疾手快搀扶着,怕是已当街摔了个倒仰。
“臭小子,连少爷我也敢打!”当街出丑,纨绔自是脸上挂不住,顿时形象全无地破口大骂起来。他狠狠甩开搀着自己的家丁,刚要再度开口却是一愣;待到终于看清了莫云笙是谁,忽然换了一副高傲轻蔑的嘴脸,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衫,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冷笑,“啧啧,我当是谁,这不是莫公子么!一个人跑到这条街上,难不成是陆侯爷喂不饱你?”
他声音不小,这街上人来人往,当下便有人在旁边停步,冲着莫云笙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就算是当初被容熙再三刁难羞辱,这等不堪入耳的话却是从未听闻;莫云笙气得脸色发白,刚要再度动手,却听那纨绔威胁道:“我爹是当朝御史大夫,你要是还敢打我,明儿便让我爹在朝上参他陆啸一本!”
他这般亮了身份,周围看热闹的怕惹上麻烦,顿时纷纷散去。严少爷登下趾高气昂起来,看到莫云笙犹豫片刻只得忍气吞声的样子更是得意,言辞变本加厉:“不过是个被皇上睡够了的破鞋,陆啸竟然也当个宝似的讨回家去,还真是平头百姓出身的,就算是皇亲国戚都改不了骨子里的穷酸气!”
面前人依旧在喋喋不休,莫云笙却再无心听他说了什么。双拳握得死紧,骨节发白,少年咬着下唇,低垂的眼帘遮去瞳中滔天怒意。
他对北燕朝堂近乎一无所知,仅有的了解也只是来自于那次崇德殿宴上的简短对峙。不过莫云笙倒是记得,那御史大夫似乎是当日随着左丞相弹劾陆啸之人。如此一来他投鼠忌器,当真不能轻举妄动。
在陆府待了这两个多月,他竟是忘了,自己在旁人眼中仍是低贱的男宠之身。
见少年沉默地站在原地,不敢做半点反抗,严少爷心中越发畅快:“少爷我也是知道怜惜美人的。莫公子若是肯陪我睡一宿,此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莫云笙还未做出任何反应,旁边却传来另一人声音,凉凉笑道:“哟,严小公子好大的威风,今日真是长见识了。严铮在朝上装得人模狗样,又有谁知道他儿子是个流连妓馆赌坊的败家货?”
“哪儿来的混账,给我打!”得意洋洋之时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下来,严少爷顿时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下令。家丁拥上前去,谁知对方出手如电又准又狠,三下两下竟全是被掀翻在地;那人还不罢手,抬腿将还未回过神来的严少爷轻易踹倒,一脚踏在他胸口上,依旧用那能气死人的风凉语调说道:“严铮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称一声五王爷,你算个什么东西?勇烈侯叱咤沙场之时,你严广还不知道躲在哪个丫鬟的被窝里呢!”
“王……王……”严广已是面如土色,嘴唇抖了半天,都没说出第二个字来。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地露出个令严广毛骨悚然的笑:“今儿个的事儿你要是敢说出去半句,下次就大半夜叫人将你从姘头的床上拽下来,光着身子挂到城楼上去,本王可是说到做到,不信邪你大可试试。”那墨缎面的锦靴终于自严少爷身上撤下,又踢了他一脚,“滚吧!”
看着严广带着下人狼狈逃窜,那人轻蔑哼了一声,再转过头看着莫云笙时,面上已换了副轻佻懒散的表情。他用折扇轻敲着另一手掌心,故作慨叹地道:“想不到在这儿竟能看到莫公子,真是出乎我意料。”
“莫云箫多谢王爷解围。”莫云笙避开他调侃意味十足的目光,抱拳淡淡道。
容照上下打量着他,眼睛一转笑道:“相见即是有缘,眼下时辰已晚,不妨由我做东,请莫公子吃一顿吧。”说罢也不等莫云笙回答,转身便朝着斜前方一座青楼走去。少年站在原地犹豫半晌,终是觉得这越王好歹帮了自己的忙,于是抬脚跟上。
掀开门口垂下的淡青色帘子,里面竟是出乎意料地干净素雅。容照一副行家口吻的派头向着莫云笙道:“这家的老板偏好这口风流雅致,乍一瞧这里面,哪像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不少人进来看看就退出去了。可是行家都知道,这儿调教出来的小倌都是上品,个个都能卖上千两黄金呢。”
“这位公子既不愿听,五爷又何必强做介绍呢。”春风般和煦轻柔的嗓音传来,莫云笙抬头望去,自上面楼梯走下个穿天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令人遗憾的是,与声音相比那张脸却仅仅称得上是普通。察觉到少年的注视,男子笑着看了他一眼;莫云笙竟是一愣神,随即猛然警醒过来,连忙低下头去。
那一眼,竟是带着与其平庸相貌完全不搭配的勾魂媚意。
容照用扇子点点那人,佯怒道:“一月未见上来就扫我兴致,宫九,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哪里哪里,五爷是我这儿的大金主,宫九奉承还来不及,怎敢扫您的兴致。”被称作宫九的男子莞尔,“青鸣如何了?五爷可还满意?”
“模样好,声音甜,床上伺候人的工夫也不赖,只是这性子太骄纵恣意了。”容照懒懒笑着,语气轻描淡写,“我警告了他一次,竟然不知悔改,还妄想勾引我表兄。容五这小庙容不下他这尊大佛,便给送到朔北军中去了。”
一个以色侍人的少年被送到军中能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莫云笙在旁边听得心中发凉,宫九听了却没什么大反应,只是一揖道:“青鸣给五爷添麻烦了,宫九在此赔罪。”
容照不在意地摆摆手:“怨不得你。想补偿我,下次留几个出挑的货色先让我看看便是。今儿来不是作乐的,我要和这位莫公子把酒言欢,你指个雅间,我二人对酌便可,切莫叫旁人进来。听好,酒里可别加什么料。”
宫九目光在莫云笙身上飞快扫过,眼睛一闪笑道:“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身份
容照轻车熟路地带着莫云笙进了一雅间,不多时宫九便亲自将酒菜端来,随后退下。身处这小倌馆内,少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希望赶紧离开。他硬着头皮双手举起酒杯,向容照道:“今日多谢越王殿下出手相救,莫云箫感激不尽。”
容照放下筷子,微眯着眼睛看他,笑得暧昧:“真想感谢本王,不如……你同本王回王府住上几日?陆啸那呆子只知兵法胜败,比起他来本王技术要好了不知多少,保准让你风流快活。”
莫云笙听他说得露骨,不禁皱眉。他原本便不喜与这初次见面时便对自己容貌肆意评判的王爷相处,只是看在对方帮着自己的份上;于是面上神色便有些不快,淡淡道:“王爷好歹是天潢贵胄,还请自重。”
容照摇晃着手中小巧的薄瓷酒杯,嘴角虽是依旧挑着,眼中却是笑意全无:“自重?莫公子想说的是让本王尊重你吧。有什么可尊重的,你不就是个男宠么?”瓷杯与莫云笙的相碰,发出“叮”地一声脆响,“在北燕——不,在你们南陈也是相同的吧,姬妾娈宠之流……那可都是能随意交换着玩的。皇上将自己的男妃送出去都不会惹人诟病,何况一个侯爵?”
莫云笙的手臂僵在半空中,指尖发白,几乎要将杯子捏碎。容照却恍若不觉,自顾自地喝干了杯中酒,续道:“原本以为你是个精明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陆啸他宠着你护着你,可你还能一辈子活在陆府中不成?踏出那扇侯府大门,你在旁人眼中依旧是个玩物,若不是陆啸在朝中无甚相熟交好之辈,啧啧……有人把你讨要过去享用几日都是可能的。”他满意地看着对面人因为自己的言语而脸色越发惨淡,“若是官衔低下者陆啸自然可以轻而易举拒绝,可若是换了本王这般比他地位更尊贵之人……你说他是宁可保护你也要得罪本王呢,还是为了保全自己让将你送出去呢?”
“咔嚓”一声脆响,那薄瓷杯子已被捏的粉碎,酒液四溅。莫云笙怔怔看着自己双手指尖鲜红,容照却是浑不在意,向外喊道:“宫九,再拿个杯子来!”
宫九不多时便进得屋内,也不说什么,只是收拾了碎瓷便出去了。莫云笙只是呆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桌面默然不语。容照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忽地笑了起来:“很不甘心吧?若不是当初陆啸攻入南陈兵临献阳城下,逼着你父皇乞和,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可就是你了。”
一团纷乱的头脑在接收到这句话之后好久才理解了它的意思,莫云笙猛地抬头,震惊问道:“你……说什么?”
“陆啸没有告诉过你?”容照故作惊讶地道,“南陈怀化帝早在今年二月便驾崩了,如今坐上皇位的,是你那七弟莫云笙。看不出你这皇弟下手真狠呐,竟是伙同史官硬是将你们二人的出身记载完全掉了个个,你这正牌太子倒是变成了舞姬所出、地位低微之人。”
莫云笙如遭雷殛,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虽然早就料到有朝一日皇兄会顶着自己的名字登基即位,但当这消息突如其来之时,他依旧无法做出任何恰当的反应。
太子皇兄向来懦弱无主见,这般调换身世的事情,定是他那父皇在临终前吩咐下的,真是半点都不舍得这宝贝嫡子受了委屈。待到百年之后,这一段宫闱秘史归于尘埃,又有谁会去真正求索事实的真假?就算是后世会质疑北燕要的是太子下嫁,便也只消嘲笑当初陆啸眼拙识不出鱼目混珠,便可推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瑕疵!反观他莫云笙,不过是个弃子,被颠倒黑白,被抹杀存在,也不会有人施舍他半分怜惜!
少年的嘴角上挑出凄惨的弧度,肩膀抽动着“嗬嗬”笑出声来。毫无预兆地,他探身前去,不客气地夺过正在自酌自饮的容照手中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仰而尽。眼前刹那模糊,却不知是被这辛辣的酒液所激,还是出于什么旁的原因。
容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又哭又笑,自暴自弃般狂饮,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声音低不可闻无法听清,只能看见双唇飞快翕动。估摸着那壶酒要见了底,五王爷这才拍了拍手,再次向门外喊道:“宫九,再拿酒来!”
他话音未落,房门已霍然被冲开,男人大步而入,面色阴沉,眸中隐含怒意。他向容照一抱拳,生硬道:“今日多谢越王出手相帮,陆啸感激不尽。”
容照毫不惊讶,挑眉笑道:“这里可不好找,侯爷来得倒比本王想象中还要早些。”
陆啸无心与他啰嗦,走到桌旁。看到莫云笙指尖划破的伤口,双眉更是打成了结。他小心将酒壶与酒杯自少年手中拿出,将其拦腰抱起,淡淡道:“今日之事陆啸感念在心,今后若有吩咐,赴汤蹈火,定然在所不辞。只是有一事相求,”他目光陡然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容照,语气中竟是隐隐透出威胁,“往后还请越王离云箫远一点,更不要随意向他说些什么。”话毕,转身离去。
容照也不着恼,眼见着那人要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慢悠悠道:“你难道要将他一辈子养在府里,永远不让他出去,这样便不再会受伤害?本王倒不知勇烈侯也有如此天真的时候。”
陆啸脚下一滞,却并未回答,大步而去。
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容照无声笑笑,伸手取来酒壶,晃了晃,将残余的一点酒液倒进自己杯中。
“五爷何必与莫公子说那些事情?”宫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能被一个人完全保护着不受伤害,何尝不是件好事。”
容照莞尔:“如果只是个普通的男宠,本王自然懒得理会。可他偏偏是南陈太子,别看表面上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那骨子里面可是傲得很呢。”
“刚才五爷那一番话,若是换了个人说,宫九险些要以为是敌国的探子。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背负的身份,还有给勇烈侯带来的麻烦……无论从哪边来看,都像是在怂恿他回到南陈挑起风波啊。”
“宫九啊宫九,你这爱听墙角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容照摇头晃脑地道,语气中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
宫九也不慌张,从容一揖道:“五爷若肯解惑,宫九今晚定当尽心安排,让五爷尽兴而归。”
“尽兴而归?”容照斜着眼睛看他,笑容不怀好意,“若是本王欲与宫老板春宵一度,也是可以的了?”
“只怕宫九这平庸姿色,就算是自荐枕席也入不了五爷的眼。”宫九只是微笑。
容照哂然:“说得倒像是本王不识货一样!”他浅呷了一口杯中酒,“南陈积弊长久,早已是外强中干。若不是父皇突然驾崩朝中动荡,早在去年便被北燕破了。假使莫云箫真能成功逃回去,就算他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无论做什么,都不过是加速南陈的灭亡罢了。至于他与陆啸,两国仇怨梗在两人中间,迟早会爆发,不如早点破去。”
“本王不是大公无私之辈,于我没有半分好处的事儿,是断然懒得去做的。待匈奴与南陈一一覆灭,江山一统,皇兄成了天下至尊,便再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到时候,”容照抬起酒杯,借着一旁灯内投射而来的光芒透过薄瓷看着其中液体微微晃动,懒懒笑道,“他自然不会再去劳心关注一个不成器的弟弟了。”
马车停在门前,陆全见陆啸抱着莫云笙自楼内出来,连忙跳下驾位让两人进去。车帘落下,马鞭扬起一声吆喝,这辆好不起眼的马车很快融入人潮之中。
掌灯时分回府却听说莫云笙依旧未归,陆啸不禁心急如焚,连忙派了人去四处搜寻。正在等消息,却来了个小厮,自称是越王容照派来,让陆啸去接人,地点却是在一家小倌馆内。
怀中人面色苍白,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睁着,瞳中却是一片空蒙迷茫。见他如此,陆啸原本生出的那几分愠怒也瞬间化作了满心疼惜,轻叹一声自袖口撕下几条布来,将莫云笙还在流血的手指小心一一裹住。
莫云笙眼中总算有了焦距,目光缓慢移了过来,定格在陆啸脸上,盯了半晌,失魂落魄般问道:“我究竟是莫云笙,还是莫云箫?”
陆啸怔住。那一日宫中来人,将怀化帝驾崩一事告知,他私下又打听了消息,这才知道南陈朝廷为了遮丑,竟是将莫云笙与莫云箫的身世完全调换了过来。担心莫云笙听到这消息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再三犹豫后还是决定暂时隐瞒,却不曾想今日被容照说破。心疼地将少年又抱紧了些,男人轻声道:“你是莫云笙。”
“我是莫云笙,莫云笙……那龙椅上坐着的又是谁?”少年的目光又移了开去,怔怔道,“再过了几年,这世上……又会有谁记得我才是莫云笙?”
在旁人眼中或许不过是换了个代称,但之于他,却是将那一十七年的时光全盘否定。
“我会记得。”陆啸将他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轻柔地亲吻着莫云笙的额头,语气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我记得。”
莫云笙没有回答,侧过头去将脸埋进男人肩膀。第一次,他主动张开双臂环住陆啸的腰;勇烈侯却无法因此产生半点高兴的情绪,少年这副将脆弱完全暴露出来的样子看得他心中一阵阵发疼。他从未有过安慰别人的经验,只能照着记忆里赵氏哄着哭闹的锦儿入睡的样子,有些笨拙地轻拍怀中人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