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声终于止歇,莫云笙方才直起身来。他平复下自己有些激烈的喘息,看着袁初冷冷道:“西楚国破,然南陈犹在!无人知先生来历,却皆知莫云笙乃一介男宠!”
袁初一怔,神情竟有些恍惚。他的右手已经颤抖得厉害,终于再也无法使力,卷轴“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男人如同被惊醒一般,慌忙蹲身去捡,翻来覆去地查看有无破损,小心地拭去沾上的尘灰。
“七殿下,直到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人才会懂得去后悔。”他将卷轴换到左手,慢慢站起身来,语气毫无起伏,“有时候不去在乎旁人的眼光,活着会轻松许多。”说罢,袁初不再看莫云笙一眼,错身离去。
莫云笙望着男人有些萧索的清瘦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处,挺直的脊背瞬间失去了支撑,无力地靠在石柱上。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双手紧紧握住,再松开,再握紧,如此往复。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他终于直起身来,向校场走去。呼吸均匀,步伐平稳,除了颈间依旧未曾完全消去的淤青之外,看上去似乎和往日一般无二;只是那双墨黑眸子之中闪烁的光芒,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决绝。
五月在草原上是祭拜天地祖先鬼神的时节,而今年,分裂许久的众部落终于重归王庭之下,祭祀便显得尤为重要。一统各族的年轻首领萨尔哈于典礼上承继空缺十余年的大单于之位,号呼衍单于。随后又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等官职一一封赏给自己的功臣与各部首领,俨然是要恢复当年匈奴全盛时期的架势。
当年丘林单于为北燕大将军陆文远所杀,他的儿子们在四散奔逃之中还不忘争夺单于之位,左右贤王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匈奴人已如同一盘散沙,无法凝聚。如今这种局面终于结束,面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呼衍单于,普通牧民们自然是抱有热烈而淳朴的崇拜感情。何况他也是丘林单于的众多儿子之一,坐上这个位置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令匈奴贵族、尤其是那些迫于压力归顺的部落首领耿耿于怀的是,这位大单于的出身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鲜高贵。他虽是丘林单于的儿子不假,但身体里的另一半血液却来自于他们的世仇北燕;不过是被劫掠过来的卑贱侍妾所出,如今却要踩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发号施令,实在是让人心头不快。
况且,这位大单于最亲近崇敬的,也是一个中原人。
急促的马蹄声响由远及近,在单于金帐前停住。自马上跳下的左谷蠡王苏勒脚步匆匆正要步入金帐,却被守在入口两旁的刀士拦住,顿时不满地皱起眉头:“我有要事告诉大单于,为何不让我进去?”
左边的刀士生硬道:“大单于和赵先生在里面谈话,任何人不许进入。”
苏勒脸上的肌肉抽搐了起来,似乎是要发火,最终却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下垂的帘幕看了片刻,恨恨一转身,便要离去。
帐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喊话声,右边的刀士半身探入帐内请示了一下,这才又转出来道:“大单于请左谷蠡王进去。”
苏勒重重哼了一声,掀帘而入。
“苏勒,你若是没有个充分的理由,别怪我罚你去牧场洗马。”王帐直到祭典几日前才布置完毕,苏勒还没来得及打量其中的华贵陈设,便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连忙低头行礼:“大单于。”
用毛皮包裹着的宽大座椅温暖柔软,赤足的年轻男人盘着腿歪坐在上面。他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六七,身材是族人之中少有的高大,肩宽腿长。因为身上带着一半中原的血统,面部轮廓比寻常匈奴人稍柔和一些,然而较之中原人线条更加鲜明的眉眼却表明他依旧属于草原。新任大单于一手支着下颌,嘴角微挑,半眯着眼睛看向进来的下属,口中道:“又不是外人,先生站起来做什么,还不快请坐。”却是向这帐中第三人说的。
那人穿着一身与草原风格迥异的藏青色长袍,更不如匈奴人一样披散着扎成数个辫子的头发,而是用纱冠高高束起。视其面貌已近知天命之年,身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枯瘦,一张脸板着,眼底带着几分阴鸷。听见大单于的话,他轻咳一声,不冷不热地道:“大单于,礼不可废。”
苏勒余光瞟向那人,眼中划过一抹厌恶,低声嘟囔道:“婆婆妈妈。”
他对这个名叫赵谦的中原人从来就没有任何好感,哪怕大单于将他当做先生供着。
萨尔哈的目光微闪,却似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笑着问道:“说吧,我的左谷蠡王,到底是什么事儿?”
“图鲁传回了消息,北燕的左丞相还算守信用,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麻烦。”苏勒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了上去,“信是两个月前写的,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达上洛了。”
“哦?”萨尔哈的声音中明显表露出了几丝兴味,探身接过信件拆开。草草浏览了一遍,便又递给身旁站着的男人,“先生怎么看?”
赵谦细细读览了一番,这才抬起头来,声音平板:“李文盛此人老奸巨猾,分明是欲借刀杀人,不可尽信。”
苏勒最烦他这一套文绉绉的,听着就头疼。萨尔哈倒是习以为常,摆摆手道:“他想借刀,那就让他去借。”他无所谓地笑笑,语气轻描淡写,“反正……不是我手下的刀,折了也无妨。”
苏勒默然。被选中前去北燕的八人之中只有带队的图鲁是萨尔哈亲信,剩余七人则来自其他部落。出发之前大单于对图鲁的那一番耳提面命,他可是从头到尾听了个一字不差。
“北燕要变天,出征草原延缓,恰好给了我们养精蓄锐的机会。”萨尔哈直起身,轻巧地跳下座椅,赤足踩在厚实柔软的毛毯上,“他玄韬军敢来,十五万草原铁骑就让他们有去无回,再也不敢踏此一步。”黝黑的眸子中透出蓬勃的野心,男人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陆啸么……我倒要看看陆文远的儿子能有多大能耐!”
第二十九章:储君
承启元年五月十八日申时,皇后于栖梧殿诞下一子,即刻被封为储君。
嫡长子出世原本应是举国欢庆的事情,然而北燕朝堂上下却半点提不起高兴的情绪。皇上显然对自己第一个孩子没有任何喜爱之情,听说了消息之后反应平淡得发指;只是从宗正寺早已拟好的名字之中随手圈了一个,又赐下些用具银两珍宝,便草草了事,完全没有初为人父应有的兴奋。众人皆是心照不宣,虽说这与右相方少涯的存在脱不开关系,但也足够表明,皇上对于左相的忍耐真的已经到达了顶峰。
自打入了五月,皇上与左相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恶劣,连带着整座上洛城都笼罩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凝气氛之中。而太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降临人世,还不知道会对局势造成什么影响。缓和抑或激化,这一场博弈即将迎来高潮和终局,拥有皇权与大义名分的天子,和大半朝臣尽归麾下的左相,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胜者,一直在观望的少数官员们已开始暗自在心中埋下猜测。
“密探回报,李文盛曾经深夜亲上越王府拜访,却被五殿下以和新宠玩乐无暇待客为理由拒绝接见。李文盛吃了闭门羹,只得灰溜溜离去。”将纸张在烛火上点燃,方少涯看向容熙。
“老五那人滑溜得像条泥鳅,这么多年下来,明哲保身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李文盛想拉拢他,只能是自找不痛快。”容熙冷笑,“终于盼来了侄外孙出世,已经等不及了么?”
蓄养家兵,私造逾制之物,与数位一二品大员私相授受,在地方上卖官鬻爵,只手遮天。当一项项证据被次第摆上御书房的桌案上,年轻的帝王不禁震怒,险些要即刻颁旨陆啸,直接将李文盛自左相府中拖出来,当场格杀。然而为大局计,却只能暂时按下,隐忍不发。
终通和一朝二十五年,几乎都是在皇帝与右相孙恒之间的权力争夺中度过的。孙恒权势滔天,自然是有他的厉害之处;直到病逝,容睿都未能扳倒孙恒,只是勉强能与其分庭抗礼。孙恒死后容睿虽然大刀阔斧地将其残党全部抹掉,却也因为终于失去了强敌而松懈了下来,染病不起。时年陆文远已经病逝,朝中无人,李文盛便乘虚而入,大肆收罗党羽,营造势力,到容熙继位时已经是根深蒂固,危害极深。
李文盛在等,等他的侄女生下皇子,这样即使皇帝驾崩,也可以保证皇位不会落入旁人之手;容熙也在等,等李文盛觉得时机成熟,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他近些日来从各个方面对李文盛施压,
就是为了让左丞相无法忍受,从而下定反叛的心思。谋逆之事何等重大,李文盛必定裹挟其全部党羽倾力一击,他容熙恰好顺藤摸瓜,揪出朝中埋藏极深的蠹虫,斩草除根,将权力收回,牢牢握在手里。
“皇上,栖梧殿派人传话来,说太子哭闹不止,皇后娘娘希望您能去看看……”赵德海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御书房门外响起。
容熙皱眉,有些不耐烦地道:“太子哭闹不止那就去宣太医,找朕有什么用?朕与右相共商国事,胆敢打扰者,杖三十,发落到浣衣局去!”
赵德海诺诺应着,退下了。外面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很快便归于平静。容熙面色有些烦躁,合上眼前的折子扔到一旁:“生了儿子,竟是连眼色都不会看了?三番五次差人过来,难道以为这样便真能将朕请过去不成!”
“她也是个可怜人,你又何必为难。”方少涯倒是神色淡然,在一旁坐下端起茶盏,“不过是被她叔父送进宫来的牺牲品罢了。太子将来要承继大统,需你提点培养,若是父子生疏,也是不妥。”
容熙哼了一声:“等他母后和叔公都死了,朕就是将他日日带在身边也无妨。”转眼看向依旧脸色平静的右相,“我若说真的,你……难道不吃味?”
方少涯瞥了他一眼:“若是吃味,也应在十个月前,现在还有什么用?”
容熙语塞,面上浮起些歉色。他起身绕到右相座后,双手环在其身前,与那人十指交扣:“少涯,委屈你了。”
“自从幕后转为朝堂之上的那一日起,我早已有了觉悟。”丞相淡笑,望向皇帝的目光温柔,“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能寻到一人不顾世俗礼教而相守,已是三生幸事,又何必在乎其他。”
这人是一国之君,肩上担负着北燕江山,国家社稷面前个人私情渺小如微尘,他方少涯又不是只知情爱的肤浅之辈,又怎能再多做苛求。若是容熙真为了他妄图与祖宗家法相抗,那才是真正不值得付出一片真心。
责任与爱情孰重孰轻,他一向分得清楚。
听方少涯如此说,容熙哪还不知他心中所想。近日来与李文盛在朝堂上撕破脸皮,左相老调重弹,教唆御史台再度弹劾方少涯媚主惑上,其心可诛;身为男子却被冠上此等罪名,方少涯虽是泰然处之,但内里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想到这里皇帝免不住又是一阵心疼歉疚,相扣的手指再度紧了紧,侧过头去亲吻爱人的鬓发。
我欲北逐匈奴,南下平陈,一统中原成就王图霸业,与你共享这无限江山。容熙平生无所畏惧,唯独担心百年之后,你会受人指责诟病,背负佞幸骂名。
身死万事成空,至少当下,我要护你一世安稳周全。
对于朝上的帝相相争风云变幻,远离庙堂的陆啸虽无从得知,但也能从上洛城中平静之下暗暗涌动着的不安分气氛中窥得一二。秦展不曾回来,袁初也没有再次带来密信;总归如今他尚在削职停俸之中使不上力,便也潜心留在府中闭门不出,每日只与莫云笙待在一起,教他骑射武艺。
自从那一夜起,莫云笙便搬到了主屋之内与陆啸同住。坦诚相见之后他似乎比起先前放开了许多,虽说不再会主动,但对于男人做出的亲昵动作还是会积极回应。两人如今足不出户,除了教习武艺外,闲来便去后院校场跑马,虽然彼此话并不多,却另有一番默契。
袁初当日警告言犹在耳,莫云笙只能特地将其抛到一边,不去想它。对于性命威胁他并不是很在意,袁初毕竟是人不是神,若是经过深思熟虑周密筹划,他不相信自己回到南陈后此人依旧会追杀过来;令他为难矛盾的,只是身旁男人的态度。
陆啸想要的并不是春风一度,而是真正想与自己相守一生。看清了这一点,莫云笙的心情只有变得更加沉重。自己总有一日会不告而别,他不愿意去想象陆啸面对这个事实之时会有什么反应。
左右如今时机远未成熟,他也乐得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将棘手的问题逃避开去。
明月被乌云所遮,好在校场四周点着火把,将中央照得通亮。一人在场中跑马,待路过一处时忽然弯弓搭箭,向着暗处瞄准。只听得“咚咚咚”三声响,两百步开外的靶子上各多出了一支羽箭,皆是正中红心。看着连日来的苦练有了成果,莫云笙轻吁一口气,面上终于现出了些满足的表情。
于近身格杀一项,他虽然有悟性,也肯吃苦勤习,无奈身体已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进境并不理想。反倒是这几日来新学习的骑射更加得心应手,只要拉得开弓,想要百发百中对于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估摸着时间大概已过了一更,莫云笙将马牵回厩内拴好,便独自向前院行去。
陆啸这几日又忙了起来,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查阅当年玄韬军两征匈奴所留下的记载。北燕要对草原用兵,这一点莫云笙自男人处也有所耳闻;这对于一直以来想要在不引起陆啸怀疑的前提之下习得玄韬军兵法韬略,却久久不得其法的他来说,简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若是能够亲身经历沙场,将会比其他任何方法都来得有效。
这勇烈侯府之内的主人,算上他不过仅仅四人,自然也不需要多少仆役。当年作为安平公主陪嫁而从宫中浩浩荡荡带来的众多侍女宫监,后来大多都被陆啸给了笔路费遣回故里,只留下了少数无家可归之人。每到晚上,偌大的府邸之中一片寂静,近乎有些冷清。
莫云笙思忖着如何能说服陆啸让自己随军出征之事,走路也是心不在焉。自回廊的拐角转过来,已能看到前方还亮着灯光的主院,眼角无意间一瞥,却看到墙根之下暗处掠过一个黑影。
心中猛然警觉起来,莫云笙脚步猝停,看着蹲伏在不远处的人影,慢慢摘下负在背上的长弓。此物是陆啸托袁初命玄韬营中匠人所制,样式虽然质朴却极实用,莫云笙爱不释手,便每日将其带回房内而不是留在校场,却不曾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自腰间摸出一根羽箭,搭在弓上。莫云笙屏息静气,努力让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平稳下来,瞄准了对方的头部。
箭矢电射而去,发出破空呼啸之声。那潜入者显然未曾想到在这宅邸之内竟然会有人会向自己放箭,一惊之下慌忙去抽刀格挡,箭簇碰到利刃之上,发出“当”地一声脆响,向着四周传播开去。
那人见行踪已经败露,索性也不在隐藏身形,压低嗓子喊了句听不懂什么意思的话,便向着莫云笙步步逼近。他这一声招呼,自旁边的树丛之中竟然也窜出个黑影,两人一前一后,将莫云笙夹在中间。
此时天上云雾散去,月光倾泻而下,莫云笙终于看清了这不速之客的样子:虽是穿着身夜行衣,手中拿的却是弯刀,身材矮小肩膀宽阔,眉眼极深轮廓鲜明。这副相貌打扮,分明不是中原人!
第三十章:见血
匈奴人?潜入上洛,想要刺杀陆啸?
这个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莫云笙已经确定了这两人的身份与来由。他现在手中只有弓箭,因为是在陆府之中,连防身的匕首都不需带;此时竟是与手无寸铁没什么两样。面对手持弯刀目露凶光慢慢逼近的两个匈奴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一些,用较为缓慢的语速说道:“我不是陆啸。杀了我,到天亮你们也不可能找到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