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帐外,少年这才明白男人的不满从何而来。只听得窝棚那边人声鼎沸,吵闹非常,全无往日秩序。几个人正向着两人这边火烧火燎而来,为首的正是莫云笙那日初到伤兵营时所见,名叫大牛的络腮胡大汉。
“袁先生袁先生,您快跟俺去看看!”虽是冬日,大牛头上却急出了一层白毛汗,也顾不得抬手去擦,“大军已经回营,将军……重伤!”
第十章:重伤
窝棚之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被凑过来的伤兵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担忧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嗡嗡低语声不绝于耳。
“袁先生来了!”
“快让开快让开,让袁先生过去!”
有眼尖的人看到袁初立刻提醒周围让路,人群很快打开了一道缺口。袁初一言不发,面色冷峻大步向前,莫云笙紧随其后。借着男人的光,他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陆啸被放置在一张草席之上。他右肩与前胸的铠甲已是粉碎,露出的身体血肉模糊。男人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薄唇死死抿着;虽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从自额头不断滚落的冷汗来看,他显然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秦展、孙瑜、李冉等人围在旁边,皆是满面焦急。
见袁初来了,原先蹲在陆啸身边的李冉第一个跳了起来:“姓袁……呸,我是说,袁公子,你可千万要把将军治好了!你要是能让将军再活蹦乱跳起来,我老李以后保证再也不和你对着干!”
“陆啸是袁某的学生,袁某要救他还轮得到你提醒?”袁初却不领情,冷冷扫了李冉一眼。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忽地厉声喝道,“都在这儿堵着做什么,还不散开!若是伤养好了便出去,别在这伤兵营中赖着!”
伤兵们呼啦啦一下子全都散了开去,只留下大牛、莫云笙和几个将领站在原地。袁初一指不远处的帐篷,命令秦、孙二人道:“把他抬进去,盔甲都脱了,被血粘住的衣服剪下来。”又看向大牛,“去让他们多烧些水,把我的那一套家伙拿过来。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这里半步!”
袁初目光掠过少年稍加停顿,却是未发一言,转身一甩袖子进了营帐,不多时又将秦展、孙瑜二人都轰了出来。众人在外面度日如年地等待,只能看着大牛跑进跑出,将一盆盆红得吓人的血水端出来,或是把已成碎片的血衣拿去烧掉。
李冉被袁初那一噎蹲在地上生闷气,孙瑜在旁边劝导,大费口舌。不少伤兵将秦展团团围住,询问将军出事的缘由;莫云笙在旁边站着,貌似事不关己,耳中却留意着男人话音。不多时,便知晓了陆啸受伤的来龙去脉。
战争进行到第八日,程英终于带着斥候营将被强制征召的丰郡百姓成功煽动,当晚叛军炸营,死伤无数。陆啸亲率军队夜袭敌营,容煦与剩下的两名死忠带着不到八千士兵仓皇出逃;被李冉与秦展所率的前军穷追猛赶了三日之后,慌不择路躲进了位于丰、永两郡之间的一片密林之中,恰巧被玄韬军以瓮中捉鳖之势困在林间谷地之内。
眼看着胜利在望,返回上洛的时间也足够充裕,众将士皆是欢欣鼓舞,一扫连日征战的疲惫。陆啸命全军于山谷外扎营歇息一晚,待到天明便发动攻击,剿灭残余叛党,生擒容煦。
原本万事顺利,谁知这最后一战,却出了极大的变故。
容煦曾自胡商处购得大量硝石硫磺,当日经玄韬军突袭后虽然辎重丢了大半,此物倒是还剩了不少,全都被带在身上。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竟是产生了与陆啸同归于尽的疯狂想法。
次日开战陆啸仍是一马当先,连斩敌方剩下的两员大将,玄韬军一时气势无两。容煦独自一人打马逃入山谷深处,陆啸与十数名亲兵紧紧追随而去。
秦展说到这儿,摘下头盔使劲搓了搓长满胡茬的脸颊,这才心有余悸地续道:“他们一前一后进了谷地中央的那一小片林子,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我与孙将军正在奇怪,忽听得下面砰地一声巨响,随即便看到滚滚黑烟升起,竟是遍地火光。我们全愣住了,谁也顾不得清剿叛军惨党,都如同疯子一样就着陡壁直直奔了下去,程将军的马还摔断了两条前腿。好在那下面都是沙土地,草木不多,火也不太旺;李将军第一个冲了进去,过了好久才把全身是血的将军抱了出来。将军只来得及说了句‘容煦已死’,便昏了过去。”
他收了声,面带焦虑地看向那顶帐篷;听者唏嘘感慨了几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很快静了下来,一同耐心等着。
整片营地陷入了寂静之中,无人开口。每个士兵都面朝陆啸所在帐篷的方向席地而坐,眼中含着期望;不少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为他们的统帅祈福。
莫云笙悄然后退,直至退入一处阴影之内方才停住脚步。出于对南陈有利的考量,他自是希望陆啸不治身亡,从此玄韬军群龙无首,一绝后患;然而看到面前情景,少年发现自己并不愿去想象这些人希望落空的样子。一瞬间,他竟是有些羡慕那个依旧生死不明的男人。
他正在兀自出神,猛地听见一阵爆发出来的欢呼声。莫云笙抬眼望去,恰巧看到孙瑜等几个将领急急向帐内冲去,险些和走出来的大牛撞个满怀;士兵们奔走相告,人人喜悦溢于言表。
“殿……殿下?”
常宝不知何时已到了少年近前,手里捧着个小碗,里面的褐色汤药苦意逼人。小太监可怜巴巴地望着莫云笙,似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大……大牛哥让小的把……把这药,送……送进去……”
他话音发颤,两条胳臂微微抖着,仿佛那营帐是龙潭虎穴一般。莫云笙见状那还不知常宝心下紧张至极,暗叹一声,将那摇摇晃晃将要洒出的汤药接了过来,宽慰他道:“我去吧。”
到了营帐近前,里面隐隐传来争论声音,说什么却听不分明。莫云笙候了一会儿,待话音稍歇,这才道:“袁先生,药送来了。”说罢掀帘入内。
帐内简陋至极,除了一张矮脚胡床之外并无他物。袁初站在一旁,衣衫下摆沾了些血迹。神情依旧冷淡,嘴角略带讥讽地上勾,竟是有些不屑;三位将军围在床头,李冉双眼圆瞪向着袁初怒目而视,孙瑜蹙眉不语,似是在犹豫不决。秦展倒是坐在床边上,低头查看陆啸伤势。
“袁公子方才也说了,明诚的伤势宜静养不宜活动,若是军队开拔,车马颠簸,伤情恶化又该如何是好?”孙瑜忧虑道。
“从此处到上洛少说也要二十天行程,若是待身体好转了再出发,只怕伤等得起,命却等不起。”袁初淡淡道,“容熙此人向来说一不二,本来就被人捉了把柄,若是再加上一条逾期之罪,这玄韬军恐怕就得考虑换个主帅了。”见孙瑜微微色变,男人无声轻笑,转向少年,“去伺候将军把药……是你?”
看清是莫云笙,袁初微微挑眉,却不再说些什么。孙瑜见了少年的一身仆从打扮倒是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有劳七殿下。”
他这一开口,莫云笙便看到刚刚被秦展扶着坐起身的陆啸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自己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便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男人上身的衣物已然褪去,右肩及胸腹处都缠裹着极厚的绷带,下面微渗出些暗红。他面色总算不似先前昏迷之时那般惨淡,却仍然苍白无比。
在看到莫云笙的瞬间,陆啸目光闪动了一下,双眉微微一皱便很快舒展开来,幅度微小得令少年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被这双眼睛紧紧盯着,莫云笙心中蓦地生出些窘迫,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放置药碗的地方,只得站在原处,垂下眼帘向着袁初轻声道:“常宝胆怯不敢入内,云箫便代劳了。”
“陆啸虽伤,却还不至于些许小事都要旁人服侍,更不敢劳烦太子殿下。”男人的声音响起,虽透着沙哑虚弱,却一如既往地不起波
澜,坚定得无从置喙,“将药交给孙伯父便可,殿下请回吧。”
他几人先前所谈何事,自是轮不到莫云笙来关心。陆啸如此一说,少年也乐得早早离开。当下便将手中药碗交予孙瑜,向着众人一拱手,便转身出了营帐。
直至帐帘在身后落下,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牢牢盯在自己背上。
众伤兵见他去而复返,呼啦啦一下子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与莫云笙相熟的费力朝前面挤去,在周围一片吵嚷声中扯着脖子喊道:“常云小兄弟,咱们的将军怎么样啦?醒没醒来?伤得重不重?啥时候能好啊?”
被这一双双带着急切期盼的眼睛看着,少年经过了最初的惊愕,很快镇定下来。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他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诸位大哥莫急,将军已经醒了,正在里面议事。至于何时康复,袁先生没有说,我也无从得知。”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了好些东西,发现少年并不比他们多了解多少之后不禁有些失望;不过总算得到陆啸性命无虞的消息,也算满足,当下便各自议论着散去了。莫云笙仍站在原处,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那陆将军……真的没事了吗?”常宝凑了过来。
莫云笙猛然回神:“他已经能坐起身,应是并无大碍。”
常宝出了一口气,闷闷道:“先前听说他重伤,小的想着若是这人死了,今后南陈就不用愁了;后来又觉得,他还是活着的好。当初向皇上定下的三个条件可都是他自作主张,他活着,北燕皇帝自然会给他面子,他若是死了,咱们这些人还指不定要被丢到哪儿去呢。”
他与莫云笙同年,六岁时就被派到这不受宠的皇子身边。柔嫔眼里只有皇上,两个少年相依为命,私下里有时说话也并无太多禁忌。常宝本是无心感叹,可莫云笙听了此话却是一怔,似乎若有所思。
身后忽地传来帘子被猛地掀开的声音,莫云笙回头望去,恰巧看到李冉满面怒气地从里面出来,“老子不同意!将军这命令恁地糊涂!立即行军回上洛也就罢了,怎么还让这……”他一转眼看到莫云笙主仆二人,话语戛然而止;咬牙切齿了半晌,终究只是狠狠哼了一声,扭头便走,旁人忙不迭给他让路。
“老李!”孙瑜第二个出来,望着李冉背影喊道,后者气冲冲摆手,依旧大步前行。孙瑜叹了一声,略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少年,追着李冉去了。
秦展与袁初一齐出了营帐。秦展面色有些古怪,似是哭笑不得;袁初倒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惊动他分毫。他走到二人面前,对一头雾水的莫云笙说道:“大军明日开拔,返回上洛。在陆啸伤势未愈之前,他每日换药及起居,便由你负责。”
第十一章:昌乐
莫云笙怔住。侍候陆啸?
“岂……岂有此……此理!”他还未曾做出反应,常宝已抢先开了口,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明明哆嗦得厉害,却依旧挺起下颌瞪着袁初,“殿……殿下好……好歹也是天……天潢贵胄,岂……岂能……真正去做……做下人的活计!”
“殿下这几日在伤兵营中做事,不是应付得很自然么?”袁初淡淡反问,虽是回答常宝,双眼却一直盯着莫云笙,“只不过是被专门拨去照顾将军,和先前又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个屁!”一声怒喝猛然炸响,却是李冉去而复返。他手指着莫云笙,一双虎目似是要喷出火来,“这小子可是南陈的太子,和咱北燕是仇人!他若是起了坏心思,做手脚加害将军怎么办!”
“将军亲口所言,你也听到了。”袁初不为所动,“若有异议,自己向将军说去。”
陆啸的命令?
少年垂下眼帘,在心中无声冷笑。难道那位大将军看他莫云笙这几天过得太舒坦了,又想出了折辱他的把戏?
“姓袁的,别以为老子看不出你那些小心眼!”李冉暴跳如雷,“你要是真跟咱们一条心的,刚才就应该阻拦明诚!老子算是琢磨出味儿来了,你这就是要借刀杀人,好报复当年大哥灭了……”
“李冉你住口!”孙瑜已是色变,厉声高喝,“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没得叫你乱说!”
李冉梗着脖子,满面愤然,却是不再开口。
“这两件事怎么扯上的关系,袁某还要好好请教李将军呢。”袁初冷冷开口,声音冰寒刺骨。
“老李他口不择言,袁公子切莫放在心上,孙某这边代为赔罪了。”孙瑜向他一抱拳,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依旧不甚服气的李冉,“只是此事关乎紧要,还需从长计议。”他指向旁边空着的一顶帐篷。
袁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拂袖入了帐内。孙瑜扯了满脸不情愿的李冉也走了进去,末了向秦展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向周围呼喝道:“都在这儿围着做什么,哪儿凉快哪儿呆着!谁敢拿今天的事儿嚼舌根子,就给老子滚出玄韬军去!”说罢他低头看向莫云笙,咂咂嘴似乎颇有些无奈,“七殿下……先回去歇息吧。”
“劳烦秦将军转告袁先生与两位将军,无论商讨结果如何,莫云笙服从便是。”少年抬起头,面色平静,一双眸子却如同深潭,黑沉沉的看不见底,“反正这伤兵营,”他转过身去,“已再无我容身之处。”
被争吵声吸引聚拢过来、刚刚被秦展驱散的伤兵们还没有全部离去。他们望着他,眼里带着无法化解的戒备与敌意。莫云笙看向几个平日与他相熟的士兵,那陌生的神情令少年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真相在不经意间被猛然揭开,本就是任性而为,到头来也只能自取其辱。不再受轻视,不再被排斥,从始至终,不过是他在一厢情愿。
究竟袁初孙瑜等人如何相谈,莫云笙不得而知。当晚便有亲兵过来传话,请少年稍作收拾,独自一人前往陆啸所住的帅帐之内。
复命之事迫在眉睫,然而陆啸伤势颇重经不起车马劳顿,孙瑜与袁初反复协商,最终定于三日之后拔营回返。
帅帐位于整个军队的正中央,除了立在一边的玄色大纛之外与旁人的并无差别。里面亦是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挂着盔甲兵器,一旁的桌案上堆了些军报地图;内间便是陆啸休息之处。莫云笙进入帐内,便看到袁初坐于桌后,伏案而书;他右手执笔,动作缓慢僵硬,显然是极为不便。
“陆啸先前服了药,不知会昏睡多久。”袁初放下笔,抖干纸上墨迹,将其交予莫云笙,“你每日按此抓药,早晚各给他灌下一次。更换绷带我自会让大牛来做,你在旁边打下手便可。在他醒来之前,所做之事只有这两件;想必对在伤兵营待过一段时间的七殿下来说,已是易如反掌。”
莫云笙低垂着眼,接过药单:“请袁先生放心。”
袁初盯视了他半晌,忽然淡淡开口:“不要起无用的心思。”
少年蹙眉,抬起头来。男人的半边脸颊隐没在烛火无法找到的阴影之内,表情晦暗看不分明:“虽说袁某不认为七殿下会对将自己作为牺牲品推出去的南陈朝廷抱有多少忠心,但是为防万一还是要忠告一句。”他露在亮处的嘴角缓慢挑起一丝诡谲骇人的笑,声音极轻,也极冷,“不要妄想杀了陆啸以绝后患,也不要妄想做下事情之后可以一死了之。无论是你还是他,只要是袁某想要活命的人,就绝对咽不了气。至于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七殿下恐怕不会有兴趣知道。”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