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笙的目光追随着男人,在他即将步出营帐之时突然吐出两个字:“昌乐。”
袁初猝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莫云笙握了握拳,只觉得手心湿淋淋的全是冷汗。他紧盯着那人清瘦的背影与花白的鬓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冷静,“西楚末年,宦官专政,皇权式微;百姓不堪其苦,四处起义。北燕乘虚而入,陆文远率玄韬军,大败其军队,攻入皇城。昌乐帝自焚于显德殿,年二十一。”他顿了一顿,“西楚国姓为袁,而末帝单名,恰是一个初字。”
帐内一片寂静。半晌,男人微抬起头,发出一声轻笑:“那又如何?”
“却不知早应自焚而死的西楚末代皇帝,为何如今却藏身将其亡国的玄韬军中,做了一名妙手回春的随军大夫。”莫云笙淡淡道。
袁初转过身来,面色平静中甚至带着一丝兴味,分毫没有被揭穿秘密后的戒备或惊慌:“七殿下说起这个,是想警告袁某不要轻举妄动么?”
“不敢,好奇而已。”莫云笙抬起眼与他对视,目光在瞬间的动摇之后,很快坚定下来。
“好奇……”袁初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冷光,一步步朝着莫云笙逼近,“七殿下难道不知,这好奇心可是会害死人的?”说话间男人已到了少年近前,在后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擭住了他的咽喉。
虽是在帐中待了许久,男人的手指依旧冰冷,只紧握了一下便很快松开,轻飘飘搭在他颈上,指尖恰好按着动脉。“袁某只需收紧五指,便可以了结你的性命。”袁初好整以暇地看着莫云笙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依旧难掩苍白的脸色,眼中杀机毕现,“七殿下,秘密是要落在有力量之人手中才会成为筹码的,反之,只会遭来杀身之祸。”
“你不会杀我的。”冷汗自发间悄然滑落,少年面色惨淡,一双眼睛却是明亮得有些慑人,“杀了我,你无法向旁人交代。”
“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袁初的声音低沉,缓慢中透出些阴森,“和南陈皇帝签订的合约原本便是陆啸临时起意,与北燕皇室并无干系。‘太子殿下水土不服,不堪车马劳顿,忧心憔悴,以至离世’,只消如此上书一封,世上便可再无莫云笙此人,不会掀起任何波澜。哦,袁某说错了,”他面上现出些讥讽,“是再无‘莫云箫’,‘莫云笙’可是在南陈好好做他的储君呢。”
莫云笙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如此重复了数次。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袁初显露出来的杀意似乎不能再对他造成影响。“袁先生若是真想杀我,那么此时搭在云笙颈上的,”他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便不会是右手。”
袁初挑眉,唇角微勾:“你总归还不算太愚蠢。”他收回手来,莫云笙顺势退后几步,拱手欠身道:“多谢袁先生提醒。”
“就算你真正说了出去,对袁某也并无妨害。”袁初淡淡道,“当年之事,该知道的早已知道,不该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影响。哪怕是你将此事告知于北燕皇帝,在玄韬军之于他有用时,他也不会动我分毫;若是已经无用,那么就算没有我这个由头他依旧会制造罪名。不仅如此,”他斜睇莫云笙,“若是袁某有意封锁消息,便早已改名换姓,更不会让七殿下在军中听到半点蛛丝马迹,何况是在伤兵营中。”
“这仅仅是在玄韬军中,与袁某一人过招,若想在那北燕深宫之内活下来,七殿下,你还远远不够资格。”袁初居高临下地看着莫云笙,语气是他最反感抵触的直接宣判,“打探消息缺乏谨慎,受到威胁便被激起少年意气,想要反击。还有,”男人顿了一顿,“可有人说过,你的眼里藏不住任何情绪?”
既然不明白,为何不敢抬头看我?莫云笙,你的眼里,还藏不住任何东西。
莫云笙的脸色蓦地变得难看起来。他垂下眼帘,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所幸还有一份机敏镇定,总算不至于无可救药。”袁初瞥了他一眼,这次目光中却带了些复杂神色,“低头不代表顺服,但一味忍让却也并不能带来出路。何时屈,何时伸,还请七殿下好自为之。”
他这最后一句褪去了语气之中平日惯带的冷淡,反倒与那一日在内室之内毫无来由说起的那番话有些相近。少年疑惑抬头,却听遮帘掀动声响,只来得及看到那一抹衣角飘然隐于帐外。
帅帐之外守卫的士兵见男人出来,齐齐行礼。袁初恍若未觉,停下步来,低头看向自己微握成拳的右手。
若非莫云笙提起,他险些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一国之君。然而那又如何?不过是个受宦官操纵,做个傀儡的亡国皇帝罢了。昌乐么……还真是个讽刺的年号。
五指摊开,掌心处,一道深且长的暗红色疤痕盘踞其上。都过了二十年有余,当年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愈合,而人心之上的那道裂痕,却无法随着时光流逝减轻分毫。就算当初滴血立誓,就算将陆啸教导得青胜于蓝,就算在这玄韬军中活人无数,也只不过搭起一道无比脆弱的桥,禁不起半点怀疑的试探。
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男人抬起头来,望向夜空之中被乌云缓缓遮蔽的一轮明月,嘴角浮起一抹讥嘲。
袁初啊袁初,你害死了那人,还指望他的兄弟对你毫无芥蒂不成?不要忘了你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赎罪罢了。无论是明显的敌意还是隐藏的戒备,都是你该得的。
你从来,就不配得到来自他们的任何宽恕。
第十二章:折辱
四匹黑马拉着大车自正门缓缓而入,车上横置的乌木棺材沉沉撞入眼里,堵得人心口发疼。
母亲的掌心冰凉,五指紧紧抓在他手上,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刺破皮肤,却依旧难以遏止颤抖。
他默然看着那辆大车停在庭院之内,棺木被人小心翼翼地卸到地上。他看着众叔伯满面悲恸,气氛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陆啸,你记住。他听见母亲的声音,沉痛中透出一股凄厉,你父亲杀了匈奴的大单于,他是北燕的英雄!他是为这国家而死的,必定名垂青史,受万世敬仰!
在九岁,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死亡。那个面对他时连眼中排斥都不屑于掩饰的男人,那个除了教授武艺兵法之外与他不肯有半点接触的男人,那个被母亲斥责“不配为人父”的男人,如今正安静地躺在那一方狭小的空间之内。名震天下,战绩彪炳的勇烈侯陆文远,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去了。
……
对面的男人身形快如鬼魅,剑若游龙,虽是左手,却依旧不减凌厉。层层进逼,步步杀机。
“为将者,当何如?”一片急促的金石交鸣之声中突然传来了男人的问话,语气依旧冷淡。
“提携玉龙,马革裹尸。”
男人听罢,唇角讽刺地上挑:“就如同你父亲那般?”
他只是默然。
“马革裹尸,马革裹尸……哼!”袁初忽地一声冷笑,长剑之上传来莫大力道,竟将他的战刀生生向左迫移了几寸。他待反击回去,男人却退后几步,双眼紧盯着他,声音比往日更加冰寒,“倘若功高震主,又何如?”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沉声回答。
“左右都是亡命,我这般煞费苦心将你培育成材,又有何用!”袁初厉声道,“不如放任自流,也好早日解脱!”
“陆啸不知先生何意。”他垂首抱拳,恭声道。
一片寂静。“那女人教了你忠君之心,却忘了为人之道。”袁初呛啷一声抛了手中兵刃,“我不指望你即刻明白,只消在被你的君主推上黄泉路前,能够醒悟便是。”说罢,转身离去。
……
视线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营帐。
陆啸看着顶棚出神了半晌,复又闭上双眼。右肩及胸口处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身为一军统帅,自当坐镇中军,总领全局,亲身杀敌原本便是为将大忌;然而置身万全之地,与他来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当年接手玄韬军时不过一十八岁,全军上下皆当他是勇烈遗孤,尊敬有加,却称不上有多信服;诸位叔伯对他处处关心回护,可一谈及行军布阵,便依旧视他初出茅庐,不敢将半点责任交予手上。他空坐统帅之位,却不得半点作为,无奈,只得先以勇武降服军士,再慢慢令孙瑜等人放心;是极其便捷之法,却也最是危险。待玄韬军上下齐心,凡所号令莫敢不从,众将士也习惯了他每有战事必一马当先,贸然撤回,反而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只得延续至今。
陆文远当年东征西讨,身体看似依旧强健,却积下了不知多少病痛,终于在第二次北征匈奴之时爆发,英年早逝。父亲死时不过三十七岁,而他,又能支撑多久。
当皇帝不再需要玄韬军征战天下之时,他又能再活多久。
将这种种念头暂且抛开,陆啸试探着动了动右臂,虽是筋骨无损,但却有些软弱无力,想必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恢复如初的。袁初医武双绝,由其治疗自然是能达到回复的最好效果,至于会落下什么不可避免的隐患,他也懒得去关心。
陆啸正兀自出神,忽听到帐内还有另外一个轻浅的呼吸声,这才发觉这内间之中还有一人。他偏过头去,莫云笙伏在桌上,脸侧在一旁,恰好面向自己。
内间并不宽敞,勉强放下一张矮榻一套桌椅已是极限。两人相距不过一尺,伸手便可触及对方。自陆啸的角度望去,连少年的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那晚在安阳时的争吵,莫云笙每次见到他都是低眉垂目,面无表情;看似顺服可欺,却自骨子里透出一股倔强淡漠,做着无声的抵抗,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般看来,这人依旧是他当日在南陈都城之外所见的那个少年,没有半点变化。而两人如此不含阻隔的近距离相处,却还是头一次。
莫云笙肖似其母,原本容貌便带了些秀美;他仍是少年,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再加上因在宫中时无人细心照料而有些苍白的肤色,看上去仿佛掺了些不似男子的柔弱。陆啸的目光扫过莫云笙精致的眉眼,最后停留在那两片唇瓣之上。
即使在熟睡之中,少年的唇依旧微微抿着;形状美好,色泽却有些浅淡,让人忍不住想去摩挲几下,令它变得红润起来。这念头原本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当陆啸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出手去,将其付诸实施。
随即他便看见,莫云笙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跳了起来;在看清了是自己之后,面上浮起的愤怒很快被压下,又换上了见惯的那副木然表情。然而少年眼底未曾收拢的那一抹厌恶和排斥,却被男人轻易捕捉下来。“什么时候了。”忽视掉心底蓦地生出的几许不快,他问道。
“已是未时三刻(约十四时)。”莫云笙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将军既然已经醒了,还是尽早请袁先生过来诊视一番才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往日如出一辙的平淡,出色地隐藏了他的情绪。
陆啸盯视了他半晌,才道:“外面定有护卫的亲兵,让他们通传一下便可,不必劳烦殿下。”
“那就多谢将军的美意了。”莫云笙不冷不热道。
陆啸不再答言。他用左手按着床榻,试图自己坐起身来;然而对于一个重伤者来说,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简易的木板床被他压得咯咯直响,原本已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开始变得苍白起来。清早大牛来换好的绷带下面,也微微渗出了些红色。
莫云笙看着男人有些狼狈地想要起身,却因为半边身体不能用力而屡次宣告失败。他以为陆啸会放弃;可那人依旧沉默着,再一次做出尝试,只是眉间越发紧锁。
虽然知道身体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回复着,但对于目前如此脆弱乏力的状态,陆啸依旧感到十分不满。作为一个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将军,他本能地排斥这种无法掌控自己行动的状态。他正要再侧过身试一回,莫云笙已走了过来,向着他摊开了手掌。
“袁先生委派我侍候将军起居,莫云笙当然不敢懈怠。”他板着脸道,目光却有些不自在地飘向别处。
刚刚在心底积蓄下来的不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陆啸伸出手,同他紧紧握在一起。借着少年的力道,这一次他很轻易便坐了起来。“莫云笙……”他看着两人相握的十指,突然将对方的名字低喃出口。
“将军还有何吩咐?”即使伤势未愈,男人的力气依旧很大,攥得他手骨发痛。莫云笙皱起眉,抬头看向陆啸,却在下一个瞬间双眼蓦地睁圆。
因为几日来米水未进而有些干燥的唇瓣贴了上来,隐隐带着药汤的苦意。那人的舌尖在他唇上笨拙地摸索,终于探进他口中,有些强势地撬开牙关,带着些他不明所以的急切。将他拽向怀中的手已经松开,此时正禁锢在自己腰上,使他挣脱不得。
男人同样没有闭上眼睛。那双往日总是淡漠无波的墨色眸子此时正翻滚着莫名的情绪,令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因为事态完全出乎意料而一片空白的意识终于回笼,莫云笙心底蓦地腾起狂暴的怒意。余光瞥到男人裹着绷带的右肩,少年眸中闪过一抹冷色,抬起左手紧握成拳,朝着伤口处重重砸了下去。
陆啸闷哼一声,手臂的力道终于有所放松。莫云笙踉跄着倒退几步,厉声道:“陆将军当我是什么,随意折辱亵玩的娈童不成!”
男人正低头查看自己裂开的伤口,听到此话却是一怔,抬起头来望向少年。
莫云笙没有看向陆啸。他闭着眼,第二次尝试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是无济于事。愤怒与屈辱混杂着堵在胸口,令他近乎窒息。他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趁着陆啸虚弱将其杀死的念头,随即便悲哀地认识到这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对方身经百战,就算是身上带伤,对付他这般从未习武之人也是易如反掌,更不要说这里原本就是陆啸的领地。
沉默许久之后,莫云笙终于睁开眼来。他看着陆啸,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莫云笙伤了将军,罪该万死,这就去找袁先生前来探看伤势,之后回返住地,听候发落。只有一点请将军记住,”原本死水般毫无生气的双眸猛地爆发出无法忽视的冷意,“我可以去做北燕皇帝的男妃,却绝无可能做你君臣二人的玩物!”
少年说罢,决然转身,大步离去。陆啸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任由遮帘被猛然掀起,再孤零零地垂落下去。垂眼看向自己的左手,先前因为覆在伤口上而沾满了鲜血,他第一次觉得这见惯了的颜色是如此刺眼。
他一向欲望淡薄,为何会突然产生想要亲吻莫云笙的冲动,陆啸自己也不明白。然而先前所作所为绝非是出于想要折辱对方的目的,这一点他十分肯定。
不顾孙瑜等人的反对,执意将自己的起居换药交由莫云笙负责,也只不过是希望少年能随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只要看到那人向自己露出消极抗拒的神情,便觉得心中不快起来。他不清楚这种想要占有对方的想法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只能做出最粗暴直接的尝试。结果显而易见,少年对自己已是越发排斥。得到这个认知,陆啸发觉自己竟然产生了些许挫败的情绪。他一度想要对莫云笙解释清楚,却在听见那人最后一句话时蓦地打消了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