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沧海,死若巉岩——竹下岚

作者:竹下岚  录入:03-20

结果今天见了面,他没说我什么,就是劝我多吃点,问我好不好,跟我聊天。”

“哦……”我捏着一捆空心菜,茫然应道。他低头去挑拣香菇,嘴角在笑。

“反正我挺开心的。”

故事的节奏变快了,我不知道他在急什么。到五月份,他的故事快讲完了,距离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已经不远,我们

就换了个地方去聊。地方还是他选的,望星原军事博物馆下面的茶座,里面的装饰很有趣,方糖竟然做成子弹形状

,茶盘上绘着各式各样的舰船,墙上用马赛克镶嵌着各种枪械图案,我几乎被这个地方给感动了。

大半年下来,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我没办法拿朋友当做研究对象,所以我获取的资料将会改作他用,我想偶尔给别

人写本传记也不错。关于田野调查中投入感情和干涉的问题,我还得再想想。

谈完后他表示要请我吃晚饭,我没有拒绝。他起身的时候撞到了桌角,我被他吓到了,平时他是走路直线目不斜视

一副老式军官做派的人,绝不在公共场合出错。他解释说是烟抽多了,我半信半疑。吃过晚饭,他又出了一次错。

在望星原剧场门口他下错了台阶,差点一脚踩空滚落下去,那可是一百五十七级台阶——我一把拖住他,险些被他

一起拖下去。现在他说什么我都不信了。于是我开始逼问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或许这样逼问一个病人很残酷,但

我必须知道。

“眼神经一直痛,所以时不时会头疼头晕,视物时重影。”

“那医院检查结果呢?”

“基底动脉供血不足,还有神经高度紧张的后遗症,其实也没什么。”

我决定暂停访谈让他去住院,他却坚决反对,一定要在本月内讲完故事。从这时候开始我就在怀疑他是不是隐瞒了

什么,但他反侦察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不愧是在我那伟大的父亲手下训练过的侦察兵,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点

皮毛根本不管用。

终于最后一次访谈结束,我们又去吃饭,这次是我请。他破天荒地喝了酒,而且很快就醉了。醉了以后他很安静,

在我扶他起来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

“我想再见吾思一面。”

“让英二爷去找他吧?”

“找不到的。”他绝望地摇头,“找不到的。我怕我以后就看不见东西了,就算他回来我也看不见了……”

“只是视神经的问题,不至于看不见东西吧?”

“不,不是那样……”说了半句他就打住了,声音有点哽咽,“反正是见不到他了。”

出门他不让我扶。无论何时,他在外人面前都保持着最好的仪态,绝不依靠他人。他永远挺直背脊,永远直视前方

,双手自然垂于身侧,挨近长裤中缝,走路、下楼梯的时候步伐坚决气质优雅,即便他喝醉了,他还是这样。所以

当他踩空摔倒的时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送到医院,医生说摔得不重,但是把他的病历调出来一看,急诊科的医生

突然炸毛了,把心肺科的医生叫了过来。要不是这么一闹,或许除了他自己和医生没人知道他是肺癌早期。

于是我很光荣地被医生们狠训一顿——他是你父亲?你叔叔?伯伯?知道他身体不好你还让他喝酒?出事了谁负责

?办住院手续!

于是我的人类学调查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故事,真要说就是医学调查。但是后来我想了想,住院、治病这些也是

人类学该关注的内容啊,人的身体不值得关注还有什么值得关注?所以我的调查阵地转移到了医院。

英凭海很配合治疗,他的眼睛做了激光治疗后蒙上一层纱布,暂时丧失了视力。他还是忧心忡忡的,生怕自己再也

看不到东西了。听他念叨了几次他侄子,我开始动摇了。

没错,以前我一直在撒谎,实际上我是能找到英吾思的,只要我想找。

我是个还算凑合的人类学学者,或许永远无法成为最优秀的,但我想有自己的一套做法。不干涉观察对象吗?开玩

笑,就算是观察小白鼠还得喂食呢。不对调查对象投入感情吗?我就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一次两次或许还可以,五

次六次以上,不可能没有感情。那么遇上左右为难的要求该怎么办?我只能说,看着办吧,对得起良心就行。

英凭海作为一个研究个案是很出色的,可惜我没能好好利用。到最后我被他缠入他的人生之网中,他是我的际遇,

我也是他的际遇,所以我想为他做点什么。算是回报他给了我那么多珍贵的资料,这些资料足以做一个出色的口述

史。

换个方式去思考,人生的舞台上,你遇到谁与谁分别,不都是际遇吗?所以不该强求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关系深度,

甚至给自己框定一个守则。对调查对象,要明白他是调查对象,但是调查对象也可以成为朋友和亲人。如果不对他

投入感情,你怎么理解他的情感和生活?怎么写得出有真情实感的文章?如果非要一个尺度,这个尺度就是自己的

良知。人作为一个个体,要自己对自己负责,不能事事以他人的准则为依靠,良知是不能论斤两的。于是我决定按

照这个思路走下去。事实上,我并非一无所获,只是偏离了最初的期望。

所以,这个人类学调查报告以失败告终,但在另一层意义上,我成功地验证了自己的疑惑,也为以后的研究找到了

方向。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帮到英凭海,那就更好了。

十六 回归

“我已经解开密码,明天就飞去离坎。”

隔着手机和空中的电波,那一端传来成年男子轻柔沉稳的男低音:“地址拼出来了?”

“拼出来了。不算偏远……但不好找。”

“他玩这一手猜谜游戏很有意思吗?”

“没意思。这种留下一张写满密码的纸条就消失的混蛋根本没有去找的价值,但是英总裁还在医院里治病,也不知

道能不能挺过去。于情于理,我该满足他最后的要求,让他再见这辈子最牵挂的人一面。要是英总裁有个万一……

我心中有愧。”

“你有什么必要愧疚?何苦趟这浑水?”

“是我把他侄子赶出星域的,泽轩。我还从英总裁那里得到了资料,不能装作与己无关。”

“……随你。把那混蛋弄回来就算了,他要是不回来我派人把他捆回来。”

一声轻笑。“知道了,亲爱的。”

收起手机,头顶是碧蓝的秋日晴空,流云飞掠,遮蔽了日光,让世界被一分为二。一半是黑白电影,另一半是彩色

胶片。姿态优美的流云被风吹散,金色的光芒再度普照大地,山川、建筑、树叶、泥土,都镀上了浅淡的金色,一

派画中风光在世人眼前铺展开来。碧色的天湖湖水微微荡漾,流云投下自己最后一抹窈窕的倒影,白色云絮瞬间消

散。

离都的南面,落霖山群横亘于安利雅高原和离河平原之间,长达近千公里的山脉绵延不绝,栉风沐雨,葱翠险峻,

为离河平原抵挡了来自高原的热风和季候风,成就了繁花似锦热情优雅的离坎文化。在山脚下,山群与平原最后的

接吻处,几座城市、若干城镇如繁星般点缀在离河支流鹊水两岸。

时值初秋,终日干热的离坎夏季终于结束,霞水市从酷热中解脱出来,开始准备例行的秋季节庆。作为霖北省的首

府,每年九月十月的几个节庆狂欢是霞水的金字招牌,仅这两月的旅游收入就占了全年旅游收入的一半,对这个旅

游城市来说如同生命线。

除了旅游,霞水还有一块很闪亮的招牌——草药种植、收购、加工、贩卖一条龙。市内有大陆南部最大的药市,而

北部最大的药材交易市场则是位于望星原,论规模名气都要胜过霞水一筹,千年古城望星原是大陆最著名的几座名

城之一,霞水空有一个大型药市,被望星原压得抬不起头来,总是处于被无视的地位,上到市长下到黄口小儿都在

心里闷着一股气。所以,在霞水,望星原人不受欢迎,连带着星域人也遭冷眼。

卓穆带着英吾思留下的鬼画符密码来到霞水,小心着不让人看出自己是从北方来的,没想到,这一日霞水有花展,

宪警和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到外地人就查证件。卓穆的大陆通用身份证、驾驶证和入境护照一拿出去,眼尖

的宪警看到了他的籍贯、现居地。

“望星原人?”

“不是。”卓穆忘了自己戴着墨镜穿着旅行用黑风衣,一眼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浑然不觉地以他招牌式的微笑应对

宪警,“望星原是暂居地,我是中都人……”

“有啥区别?不还是住在望星原?”一个霞水口音的宪警怒道。

“是暂住。我是来旅游的,这是霖北省旅游部门的证明。”

几番盘查后,没抓到什么把柄的宪警没好气地嘱咐了卓穆一番后将他放走,卓穆离开的时候如芒在背,一出宪警站

就打了辆车逃之夭夭。让司机把自己载到一个叫云雀湾的地方,卓穆下了车,低头拿着自己破译的地址试图按图索

骥。

这是个安静古旧的社区,合欢树密植在街道两边,没有高层建筑,有些房子外墙陈旧斑驳,像是没有改造完毕的老

城区。午后,街道异常安静,空气都在沉睡。玫瑰的芳香从身后人家的庭院中飘出来,夹杂着淡淡的草药香。按照

地址,卓穆找到了小巷中的一座院子。独门独院,两层旧砖房,红墙平顶,院内种满草药,一棵橄榄树遮出半院阴

凉。

真到了这里,卓穆反而踌躇了。当初他说过什么?让英吾思离开星域,别再出现?再看到他就剁了他?记不太清楚

了,反正不好听。自己这么找过来,未免有些脸皮太厚……

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最大的理由是英吾思和他争吵过后,收拾行装准备走人并将密码纸塞给他时说的话:

“你心狠,我没你狠。这个拿着,以后再见就是两种情况,一是生死关头需要我帮你搏命,二是你愿意离开齐泽轩

回头找我。别的事不要来找。”

想到当时的情景,卓穆摘下墨镜拧起眉头凝视碧蓝无云的天空。烈日当头,他的额上沁出汗水,不由得往树荫下挪

了挪。把墨镜装进风衣口袋,他脱了风衣挂在手上,双手抄着兜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热,加上想得走神,他竟然

没感觉到有人靠近。当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腰,隔着开领针织衫搂住他,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后时,卓穆几乎吓

得灵魂出窍。

“看你毫发无损,为什么来找我?”

醇厚的男中音用恼怒的语气问道。卓穆定了定神,掰开他的手。

“你过得怎么样?”

转过身去,卓穆看清了近一年未见的英吾思的模样。黑衬衫,橄榄色亚麻长裤,黑发留长了一点,在右鬓起了一个

微卷。肤色健康,深沉而清爽。他提着一个编织袋,看卓穆的眼神是百味杂陈。

“挺不错。”英吾思不笑,答道,“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不是第一种,那就是第二种。你和齐泽轩分手了?”

“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有事找你,你跟我回一趟中都。”

英吾思的脸色顿时阴沉,转头向小院走去,卓穆想拉住他却被推开。拿钥匙开了门,他跨进去就反身把门关死,好

像卓穆是空气一样。

“大哥哥,你在这里坐很久了哦。”

白衬衫、马尾辫、打扮清纯的初中女生推着自行车路过小院,用惊讶的语气对枯坐在院外树下马路边的卓穆说话。

她中午去上学就看到这位高挑漂亮的年轻男子在这里转悠,如今已是红霞满天倦鸟归巢,他还在这里坐着,一脸惆

怅。

“很久了吗?”他呆呆地反问。

“一下午了。你迷路了?”

“没有。”他耸耸肩,下巴向后一扬,“里面那位不肯出来见我。”

“哦……”小女孩拉长了声调,手指压着车铃按了两下,悦耳的叮铃叮铃声响起来,“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了?”卓穆右手托颊,微笑着仰望天真的少女。

“你是来求分手的恋人复合的!电视上都这么演!”

“……”

“放心,只要你真心求人家回来,她一定会接纳你的!不管你们为什么分手,既然你还对她有感情,就不要放弃!

不过今晚说不好会下雨,你不要等太久哦。”

对着少女骑车远去的纤细背影挥了手,卓穆叹口气坐起来拍打身上的土。天地良心,他当年和那些前女友交往时都

没在人家家门口等过人,更别提被关在门外不予搭理了。英吾思的架子也真够大……看来要攻破固若金汤的城墙比

想象中更难。但是,最起码要见到人才行吧?连面都不见,怎么和他说明白自己所来为何?总不能就这样站在他家

外面扯着嗓子吼“你大伯快挂了”吧?还是该去弄把吉他边弹边唱顺便送一束玫瑰花?

他抱着手臂在英吾思的小院门前花砖地上走来走去,低头沉思,完美白皙的侧脸浸染在淡红的暮色之中,黑发扫在

眉际耳侧,神色忧郁,姿态矜贵绝赞。在院内砖房二楼,英吾思撩起窗帘看着他如困兽般转圈,眉头不由得锁紧了

怎么还不走?英吾思没以为卓穆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的。靠在窗框上看着楼下那修长挺拔的身影,望着夕阳将他的影

子越投越长,英吾思本来设好防备的心扉有些松动了。或许他是真的有要事要和自己讲?在那么热的地方晒一下午

,受得了吗?是不是该放他进来……自己有点太狠了,那是自己的学生兼好友,又不是仇人,何苦来哉。可是,真

要去把卓穆请进来,他下不了决心,也放不下身段。到底他还是在生气,气卓穆去年的决绝态度。

去年夏天,风间瑷带回古勿今的父亲病重的消息,几经挣扎,古勿今还是决定冒着回去被母亲打死的危险回国去看

父亲——英吾思无话可说,人家父子情深他能说什么?于是,他尽忠职守地把古勿今送回国,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

行踪。尽管英凭海英实月已经在国联警署打过招呼,部分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总署探员却打算借这个机会把英吾思

斩于刀下。将古勿今送到古氏医院之后,他就发觉自己被天罗地网罩住了。

离开医院,英吾思决定潜回罗山继续寻求韦方戈的庇护。他知道自己一旦出现在罗山道在中都的据点就会被守株待

兔的总署探员逮住,所以只能选择单独行动,一路东躲西藏。当时他也想过寻求别人的帮助,但思来想去能依靠的

除了家里就是卓穆,这两边他又都不想见……虽然知道自己是负气拿命开玩笑,可英吾思多少还有点傲气和自尊。

卓穆出现时,英吾思已经躲得筋疲力尽,步步踏空无路可走。接下来的事情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无奈天不遂人愿。

我有多珍惜他?当两人如陷入深坑中的小动物一样焦虑奔波时,英吾思惊奇地发现自己最担心的不是自身死活,而

是卓穆的安全。如果卓穆为了保护他而流血丢命,他倒宁可自己回总署去领死!当时他将这种思想归结于卓穆是他

推书 20234-03-20 :HELICOPTER 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