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沧海,死若巉岩——竹下岚

作者:竹下岚  录入:03-20

最用心教授的学生,是自己这三十多年有过的唯一朋友,在如同极限钢丝一般的逃亡中,他也没时间深思。而卓穆

从头到尾只是沉默着,像完成任务一样将他带到风间瑷安排在清禾邦的联络点,然后目送他离去。

英吾思曾经无数次梦回那时的场景。在灰蒙蒙的黎明中,郊外寂静的小机场,卓穆身上因血斑而走了形的脏污黑衬

衫,他头上的血将头发粘成一绺一绺,他的手中死死地握着枪,由于神经过分紧绷,手背青筋突出,神色是极度疲

惫和突然放松之后的漠然。

“瑷瑷命令我十分钟后立刻起飞。”

他嘶哑着声音,半晌应道:“快走,别拖了。”

“你的伤怎么样?”

“都是皮肉伤。你回罗山道?”

“回去呆几天,然后换地方。”

“今今呢?”

“我和他也到此终止了。他在医院表明态度,古院长的状况要求他留下,对他来说,我的重量不如他的父亲……我

理解,我希望你也理解。”

“我很理解。但是你辜负了我的委托,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我没别的选择。”

“我知道。你走吧,就此别过。”

“以后等国联的风头过了,我就……”

“我不想再见你了。”他缓缓地说道,血污的头发挡住眼睛,明亮的眼眸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仿佛火焰燃尽的晨星

,“你以前说过,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接近你是玩火……你说得对,我错了。英先生,这场搏命算是我还你

的,我救了你两次,以前的欠账一笔勾销。从此我不再记得有英吾思这个人,也请你忘记你曾有这么一位朋友。”

“你想和我彻底断交?”

“啊。以后别再出现在星域,找个远点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你就这么讨厌我?”英吾思的心里被酸涩充斥,真正是心如刀割。

“不是,我就是厌倦了。最起码现在我很累,不想再看见你……”

他不再说下去,缓慢地扶住额头,将额发捋起来。右边额角上的伤口血肉模糊,鲜血已经凝固。静默着伫立片刻,

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入薄灰的晨雾。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似的,他走得不快,雾气如同巨手将

他围绕包裹,身影逐渐模糊。

“站住!”

潮湿的枝叶夹径排列,叶尖的水滴滴在他的袖口。从身后追来的男人气喘吁吁,死死扯住他的衣袖,将一张揉皱的

纸条塞入他的手心,用力握着他的十指合拢起来。

“你心狠,我没你狠。这个拿着,以后再见就是两种情况,一是生死关头需要我帮你搏命,二是你愿意离开齐泽轩

回头找我。别的事不要来找。”

然后他松开了手。卓穆茫然地回头仰望天空,没多久,雾气渐散的清晨的静谧被直升机螺旋桨引擎的声音扰乱,白

色的直升机如优美的白鸽一般振翅远行,雾散了。

路灯啪地亮起来,随即微冷的风吹进了敞开的衣领。卓穆抬头望天,细细的雨丝落下来了。微黄的灯光中断断续续

的小雨显得萧索而美丽。

喵……

一只流浪猫溜达到墙边躲雨,远远地冲卓穆喵了一声。怀着最后的希望向遮得严严实实的二楼窗帘看去,还是没有

一丝动静。猫都知道躲雨,自己何苦在这里受罪?卓穆叹息一声,将外套往头顶一罩,转身冲进小雨里,离开自己

守候了近十个小时的地方。

当雨势渐大,良心受责的英吾思拿着伞出门去看时,门前已经没有卓穆的踪影。他撑着伞伫立在凉意丝丝的小雨中

,茫然若失,半晌无言。

在小旅馆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卓穆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继续去英吾思家门口堵人。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等了半小

时后,昨天下午见过的少女又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哎呀,你该不会在这里等了一晚上?”她目瞪口呆,发间的大红色蝴蝶结格外艳丽。

“也没有那么糟,刚过来。但是总觉得里面没人……”

“嗯……”她离开自行车,踮起脚尖越过灰色水泥矮墙往院子里窥探,“是没人。院子里有药草,廊檐下面晾药草

的竹席还没收……我怀疑人家是去赶早市了。”

“早市?”卓穆也趴在矮墙上随她一起窥视,“那是什么?”

“霞水千草市呗。凌晨四点开始,早上九点结束,都是些从乡下和城郊过来的散户,摆摊子卖药草的,和白天开市

的批发药草市场不一样。看这院子里种的,肯定是自产自销的散户,都是些小规模种植的药草。”

“你很懂啊。”

“我爸妈都是收购药草的。在霞水人人都懂啦。你还是去千草市看看比较好。”

朝日初升,夜露将褪,清晨的爽利气息与千草市安静有序的繁忙相得益彰。男女老少穿梭往来,有的身穿安利雅民

族服装,有的穿着普通,看起来都是安分守法老实做生意的良民,唯有在千草市大棚入口处张望的卓穆还是昨天的

黑风衣黑衬衫黑色皮靴长裤,一身黑如同电影中冷血杀手般的打扮让他被所有来往客商以怪异的眼光打量着。他也

不想这样,可是他来得急,也没想打持久战,连替换衣服都没带。

在中都时也经常穿这样出去逛,没见有人拿自己当怪物啊……到这里就不行了。谁想过要在这里呆到第二天?本以

为下飞机找到人带走就可以了!

卓穆骂了自己几句,低眉顺眼敛起气势往市场里面走。摊位一个连一个,似乎望不到头,在各色衣着各样面孔中,

他也找不到英吾思。这个市场最起码有近千个散摊,在大棚下面四处散布,买药的人更是多如牛毛。他只顾着找英

吾思,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撞,卓穆的身体一侧,又撞上了另一个人。他晃了几晃才稳住,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突然,

一个年轻男人扯住他的衣袖,硬是让他回头。

“你这人怎么走路呢!”

“抱歉,我撞到你了?”他闻声望去,只见那人一脸怒气地指着地上散落的玻璃瓶残片。一地水渍里面有几根白茬

茬的骨头。卓穆似乎明白过来自己是撞了人顺便殃及了瓶子,“这是你的东西?”

“废话!我泡了一年的虎骨酒,今天才想拿出来卖,你给我撞没了!赔钱!”

“……你这是虎骨?”

卓穆哭笑不得,蹲下去拈了根骨头仔细端详,放到鼻端嗅了嗅。见他的鬼,什么虎骨。

“当然是!好啊,你撞了我的东西不想赔,现在还敢赖!”

那人见卓穆没有赔偿的意思,转而采取撒泼的策略,大嚷起来:“大伙儿来给评评理!我这虎骨是家里大哥赔了半

条命才打下来的老虎,这酒是大嫂亲手酿的,为了这瓶虎骨酒我们一家子人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就这么没了…

…我们一家还指着这点东西卖点油钱……”

四周围拢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开始插话,好像都和这年轻男人相识,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像是要替他讨公道。

卓穆不想惹事,便起了身无奈道:“你要多少钱?”

“这个数!”年轻男人迅速展开五指一晃,“五万!这是落霖山群的野生虎!”

“我没有那么多。况且你这是不是虎骨都值得商榷,更别说野生老虎。再说私捕野生虎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什么,你还想去告我犯法?去告啊,你去告,我们不怕!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了!”

这就是被缠上了。卓穆烦得要死,转身欲走,那个人死死拖住他的衣袖。

“看着像个有钱人,心这么狠!我们一家老小还指望这点钱吃饭,你倒想不认账?没一点良心啊,我怎么这么倒霉

,你们这些有钱人就会欺负我们乡下来的……”

“放手!”

正拉扯间,旁边的几个男人都一拥而上来拉架。拉偏架。卓穆不怕动手,他从来信奉“暴力出真理”,最拿手的就

是打完再谈。但目前情况不利于他,他是来找人的,多惹事只会误事。被两个男人扯住,束缚了手脚,眼看那毫无

章法的拳脚是少不得挨一下了。被击中肩头后,卓穆纹丝不动,右手化拳为掌,揪住右手边男人的衣领将他摔了出

去。那几位一看这个外地人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互相交换眼色后,吼叫着扑了上来,意图围攻。

眼见在卓穆手里讨不到便宜,一个男人随手在旁边的摊位上抄了一把小铁铲,握在手中向卓穆打过去。卓穆感觉到

风声,回头欲格挡,那铁铲来势凶猛,却是避之不及。

“小心!”

一声钝响,铁铲猛拍在横里冒出来的一只手臂上面,金属和骨肉相撞击的声音沉闷如鼓。卓穆看着英吾思踉跄一下

捂住胳膊,立刻前进一步,正好接住英吾思。

“你的胳膊……”

“没事。”卓穆环着他的胸口,英吾思身后有了依靠,镇定了些,“骨头没断。”

“从哪里冒出来的,你?”

英吾思摇摇头:“先别管这个。你们几个,不想活了是吧?来,大爷给你们个痛快!”

几名男子面面相觑,又不想就这么放掉大鱼,重振旗鼓再冲锋。英吾思正面迎敌,三两下收拾利索,右脸颊擦破了

点皮,几乎是完胜。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药市眼看也要散,他甩甩受伤的右臂,左手拎起编织袋。卓穆从他手中夺

下袋子,将他拎去医院看伤。

“你来找我干什么?”

脱了蓝布衬衫,英吾思只穿着白色贴身棉衫坐在医院外面广场的长椅上,健康清晰的肌肉轮廓被勾勒得妥帖又色气

,右臂被纱布包了一圈,脸上一个创可贴,黑发乱糟糟的。卓穆已经陪坐半小时,此刻他终于开了金口,自是喜不

自胜,语气欣然:

“不是我找你,是你大伯要见你。”

“他见我?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哦,齐总经理是吧。”

“对,通过泽轩认识的。现在他重病卧床,生怕再无回天之力,想见见你。”

“既然都要死了,何必再见。”

他漠然地回答,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望向古老的条石广场、斑驳的钟楼和明媚阳光下啄食粮食的白鸽。卓穆心平气和

地回答:“就是因为快死了,才要见。”

“有什么意义?”他的语气激烈起来。

“临死之前见自己最想见的人,当然有意义。否则抱憾而死,不是更没意义?”

“见不到我会让他死得不甘心吗?”

“我想会。英总裁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爱你,一直没有忘记你。我以前没告诉你,前年把你弄出国,实际上是

他安排的,你父亲也就是听从他的嘱咐而已。他说就算你把国联警署平了,也要救你的命。”

“那他替我把国联警署平了吧。”

“你别赌气了。”

“我没有!他当我是白痴?三十年对我不管不问,拒我于千里之外,连个好脸色都不舍得施舍给我!我没有怨恨他

,但我也不想见他。现在我已经过上自由的生活,何必回头。”

“可你也说过你爱他来着。”卓穆叹息道,“那年他来中都,你们一起吃饭,你不是很开心?我以为你和他已经没

有嫌隙了。”

“就是因为爱他,才不可能这么轻易原谅他。他的错误我都记着,不追究是因为我不想追究,懒得翻这些糊涂账。

如果我对他没感情,他怎么对我我才不在乎。当我是他养的宠物?小时候看着可爱对我好点,长大了看着烦就扔出

去,临死前还想召唤过去疼爱一下,然后撒手人寰?见他一面,然后他潇洒地去死,留下我在他的牌位前面哭?我

宁可让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死,我心安。”

“你就是害怕是吧?怕见到后他没了,留下你自己无依无靠?”

“随便你怎么想吧。”英吾思低头看百年历史历经风雨的条石,“你就为了这个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善良了,

跟齐泽轩学的?”

“我以前很恶毒?”

“你以前不是为了不熟悉的人鞠躬尽瘁的那种好人。不像齐泽轩那样,是朵白莲花。”

“……”这不是拐着弯把自己和齐泽轩都骂进去了吗?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来的,原来不是。真他妈自作多情。”

说完后,英吾思起身就走。卓穆无可奈何,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你回不回去?”

“不回。我说过,你不是甩了齐泽轩来找我,咱们就还是那样。”

“我当你是朋友!老师!你为什么非要在我们之间追求爱情关系?”

“我怎么就不能追求了?我不配?”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朋友关系不好吗?”

“你的朋友关系是唯一的吗!”英吾思大吼回去,惊起前方安静啄食的一群白鸽,“你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吗——?

我不喜欢和别人分享!我也不喜欢你和齐泽轩在一起!我看见他把手放在你身上就讨厌——!我想和你一起过日子

,我最烦的就是你那么滥情!卓穆,打从不知道多少年前我就烦你——!见一个爱一个,什么本质!最后还冒出来

个白莲花似的齐泽轩!”

“去你妈的……”卓穆被气得语无伦次,终于开始说粗话,“你说什么?”

“我说我他妈的爱你!爱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一来一往的吼声将群鸽惊上天空,白色羽翼瞬间布满视野,振翅声扰乱了气流。眼前的景象被白色光影切割殆尽。

英吾思的手从交错飞扬的羽毛中伸出,准确无误地抓住卓穆。

弥漫着草药和苦杏仁芳香的嘴唇贴近了,温暖,略硬。被羽翼扑动空气的动静弄得头昏,卓穆在不停飞飏迅速切换

的既视感中头晕目眩,除了抱紧唯一坚定不变的东西之外别无他法。而英吾思的感受也是一样的。他们互为彼此的

支撑。莫名的杂乱和宁谧中,他们相拥,接吻,一切言语造成的缝隙都被深吻弥补,那么深沉的吻,已经触及了灵

魂深处;那么熟悉的气息和手感,刻意拉远的距离刹那间浓缩为最小的长度单位。所以,他们没有停止,也不知道

该何时停止,只是默默地抱紧对方,唇舌相合,汲取对方身上深不见底的感情、灵魂。

踏上红砖和硬木铺就的走廊,英吾思放开攥了一路的卓穆的手,将没卖完的草药倒在廊下的竹席上摊晾。卓穆默不

作声地跟着他走进红砖房里面,凉意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单,最起码是二十年前的装饰风格,老气陈旧,但窗明几净。英吾思转身去厨房,卓穆站了一会,在深

绿色缎面沙发上坐下,望着对面墙上挂的日历。大海与白帆,画面干净鲜明,放在胡桃色的墙面上很是抢眼。

推书 20234-03-20 :HELICOPTER 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