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上卷——且听子

第十五章

楚天玉本也是个明君。

当年百姓私底下夸赞太子楚一靖最多的话，就是甚有乃父之风。

可见楚天玉的资质、毅力、能力、人品都绝不在楚一靖之下。

宫之雪送给西燕王的密宝是一本武功心法“回冰窃玉功”。而她送给楚王的是一颗香珠，叫“日暖生香”。

两者的名字与本性皆相反。回冰窃玉功让修习者置身暖洋，而日暖生香状如冰珠，若非长久佩戴，定是承受不住那

冻人的温度。

回冰窃玉，其意深，其境远，变化多端衍伸无数，根据各人体质不同可将其与不同外功搭配修习，不论是刀枪剑戟

或是内劲袖功指力掌法皆无碍。一旦修成，便如一夕白得了十年功力般武功大进。而日暖生香则如一颗神丸，只要

佩戴在身，便可精力无穷，容颜永驻。

回冰窃玉功对修行者的天份要求奇高，一旦根骨不合适便要立即废弃修炼，否则脏器俱损经脉逆流，再无习武可能

。而日暖生香对人体资质没有任何要求，佩戴者却必须常年忍受它的冰寒，性子也会越来越冰冷无情，而若在佩戴

者天年享尽之前除下它，即对全身血脉造成重大损害，形同自残。

十七年前楚天玉即位，戴上了那颗日暖生香。

他的性子沉静安闲，是继承了日暖生香的诸位楚王里最不那么冰冷的一位。

他的容颜至今依旧是十七年前登基时二十六岁模样。

八年前那一场巨变，楚天玉不上朝不接见不下旨什么都不管地躲在后宫半个月后，终于回到了他的宝座上。

却突然变得任性自私刚愎自用纵欲享乐阴沉易变，一扫往日的英明果决，坐视众大臣私心逐利勾心斗角，甚至发展

到对三皇子楚一秋的结党营私不闻不问。

三皇子楚一秋是楚天玉早逝的大哥楚天林过继给楚天玉的独子。楚天玉的长子楚一靖和四子楚一风为皇后燕书柳所

出，二皇子楚一仁为德妃所出，养到两岁上却夭折了。德妃悲难自抑，而楚天林此时正病入膏肓，楚天玉便将楚天

林三岁的独子楚一秋视作己出，封为三皇子，交由德妃抚养。是年，楚天玉的四子楚一风出生。又六年，容妃产下

楚天玉第五子楚一承。

到如今，楚一靖早亡，楚一秋二十三岁，楚一风二十岁，楚一承十四岁。

而八年前宫门剧变两个月后，楚天玉即册封幺子，六岁的楚一承为太子。

此举天下哗然，又有何人能撼动皇帝的意思？

楚一承天性乖巧良顺，未必不是将来的好天子，可是四皇子楚一风更是个优秀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工诗文，通音律

，熟读楚国律例，个性稳健，不爱争权夺利。交游不甚广，却常与人为善，不分贵贱。虽然朝臣及后宫对的楚一风

评价不如当年的楚一靖，但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能够在最后挽回皇帝昏庸决定，或者说将那些决定对国家对百姓

造成的伤害减到最轻的，也就只有受皇帝宠爱仅次于楚一承的楚一风了。

楚一承再受宠，也只是个孩子。

另一个不是很受宠也不是孩子的皇子楚一秋，自然不甘寂寞。

趁着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一秋在数年内便聚集了一批同样不甘寂寞的朝臣，追名逐利争权夺势好不热闹。

如今西燕也看准了楚王昏庸，楚国仅有四皇子楚一风和其余为数不多的忠臣苦苦支撑，悍然发动战争，挥军四十万

南下。

楚王虽不再英明，国事颓废了几年，算不得兵强马壮，好在楚国近百年的积威还在，调兵遣将的能人也都还未老未

死，紧急调援的兵马及时堵住了西燕南下的脚步，与西燕主力在汉水两岸持戈对峙。

襄阳与樊城合称襄樊，被汉水分割成两座城池，皆建筑坚固军备充足，中间以索桥相连，一有危机即可从索桥互相

驰援。是历来北兵犯南的必争之地，难拔之地，也是一旦拔除即可长驱直入中原之地。

“西燕已经攻打襄阳近十七日了。”邹三水沉思道，“不知道襄樊的守军，还能坚持多久。”

“你去支援襄樊？”楼长风道。

邹三水道：“不错。”

“你一……”赵丹容突然说了这么两个字，又不说了。

他是想说：你一个人去？带你楼子的人去？召集天下英豪一起去？那又只有多少人，救不救得了两座城？

他突然又觉得没有意义。

难道一个人就不去了，难道救不了就不去了？

很多事情只关乎情理，不关乎意义的。

还有很多事情连情理都不相关的，只关乎你想不想，愿不愿，要不要。

又有很多事情是即使你很不想很不愿很不要，但仍然是必须去做的。

不去做就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今后的命。

那还不如不要命了。不如去冲一冲拼一拼，或许还有条新路。

邹三水道：“人不多。全是好汉。”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微笑得很是赤诚，抬手一招。“白山”立即会意，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图，摊在众人面前。

“为什么不和朝廷合作？”精于权衡利弊的金钱钱道。

赵丹容也想这么问，却不料邹三水断然道：“不可能。”

金钱钱奇道：“为何？朝廷再不济，四皇子也总不至于在这种关头和自家江山过不去。”

赵丹容点头。

楼长风一直没有说话，洞察的目光静静定定地跟着邹三水。

邹三水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只叹息道：“‘天雨顾惜楼’和楚一风，是不可能合作的。”

金钱钱犹是不解。他是生意人，虽然也总是勾心斗角摸爬滚打，但那和政治漩涡里头磨练出的思维总是不一样的。

赵丹容却有很多正要做官的做官的做过官的再也不想做官的朋友。他突然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盯住邹三水，道：“

……难道之前传言四皇子意欲打压‘天雨顾惜楼’是个误会，根本就是‘天雨顾惜楼’在和四皇子做对，逼得四皇

子反击？”

邹三水不语。

赵丹容犹自继续道：“你们想打垮四皇子楚一风？”

邹三水一闪眸光也盯住赵丹容。

而“白山黑水”的气势立即冰冷了下来，杀意一般。

金钱钱随即站起，走了半步挡在赵丹容面前。

楼长风也缓缓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白山黑水”一步半前，还是那副静静旁观的神情。

只有赵丹容和邹三水仍然对视着，任由身边剑拔弩张。

邹三水突然说了第三声：“好！”

赵丹容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道：“随便问问。”

——他是真的随便问问。

至少有一半是。

随便与胡来向来是赵丹容的做事风格。

也向来让他得到许多意外的收获。

只是这种随便与胡来必须建立在犀利的眼光和准确的判断上，才能知道该如何随便胡来才能得到最大最好的效果。

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可。

连金钱钱都有些看不清有些纳闷了，心想这个红脸绿屁股的真的只是随便问问么？

“黑水”的脸色不太好看，一指地图上众人所在的宜城，道：“开始商议吧。”

这场谈话的气氛很压抑。灯火在密室静谧的空气里亦是黯淡飘摇，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所有江湖人的心中。

赵丹容的心情却很雀跃。他免不了有些江湖少年的豪情。

他们即将赶赴襄阳，那个正黄沙飞扬的战场。

战场。

不是江湖人打打杀杀的那么一小片地，而是几千几万的人白肉红血生杀一瞬的真正的战场。

让赵丹容陌生也兴奋的词。

楼长风曾看了一眼赵丹容。他的眼光仍然是审视的，与赵丹容的星眸一比，更显得深邃而不可捉摸。

金钱钱也偷眼看向赵丹容，一眼便见到了赵丹容那闪烁得简直耀眼的双眸，他便知道赵丹容定是会去襄阳的了。金

钱钱只好暗自一叹，舍命陪君子了。

第十六章

众人在客栈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清早便依昨夜密室商讨的决定，各自从宜城的四个城门出发打探地形人情

。

楼长风走的是北门。

也是离襄阳最近的那道门。

他一路沿着汉水河道往北而行。

他看得见秋水楚天阔，满目尽萧条。

来往的行人大多是逃难的最后一拨人，打从楼长风身边走时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了看这一打眼不甚出彩，再看去却是

气质夺人的年青人。

他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干脆走上前劝告楼长风，前边就是前线，不要往前走了。

楼长风微笑道谢，顺便询问他们此地的风土人情。然后他就得知西北方不足百里处有个村落，住着从南漳和宝康逃

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本是想顺着汉水南下，却不料染上了瘟疫，现在整村的人都在虚弱等死。

告诉楼长风这些的老汉还道，亏得前线逼近，倒也没有人会去那村子了，也省得再多人白白送死。

楼长风与老汉一行人告别，看向西北方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他这一沉思，有人疾奔到了身后才突然回过神来。

若不是赵丹容本就没有隐藏脚步声，或许楼长风等赵丹容站在了面前才会发现多了个人。

楼长风讶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赵丹容跑得有些急，似乎赶了很远的路而来，整张脸都不知因奔跑还是因喜悦而红扑扑粉嫩嫩，很是可爱。他道：

“来告诉你件事儿！”

楼长风忙道：“你说。”

赵丹容一指两人身后离得已经有些远的宜城道：“我不是去东门探查么？然后我突然发现东门外的林子里有一种可

以吃的野果，还有个逃难至此的大叔会采摘那些野果做成果酱，我尝了，可好吃了！”

楼长风听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听到后头只好苦笑一声。

赵丹容再接再厉道：“他还会做冰糖葫芦！”

楼长风点头，道：“我知道了。”

赵丹容道：“嗯！”

楼长风道：“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赵丹容惑道，“就是这个啊！”

楼长风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头疼，道：“你大老远从宜城东门的林子绕了十几里到这北门外，就为了告诉我

有冰糖葫芦吃？”

赵丹容忙道：“那位大叔马上就要走的啊！走了就没得吃了！”

此时的楼长风觉得原来头疼过头也就不觉得头疼了。反而还真有那么一丝觉得这个会为了告诉他有糖葫芦吃而奔了

十几里路的这个赵丹容有点意思，有些可爱。

“说完了。”赵丹容道。

楼长风点头。

赵丹容道：“那我走了。”

楼长风一愣，只见赵丹容施施然挥挥手，就这么来也快去也快地跑掉了。

只剩下楼长风傻站在这楚天凄凉地，忽而低下头，畅然一笑。

当晚，赵丹容手里抓着一大把黏黏糊糊的棍状物摸进了二楼楼长风的房间。

众人入住的潇湘阁本是宜城最大的一家客栈。此时人烟寥落，掌柜的和伙计们过不了几天也要走了，只剩了不到七

八人的住客，整整三层楼的客栈里头空荡荡的，让本是想给楼长风一个惊喜而刻意用了身法溜进房来的赵丹容看起

来甚至不像个鬼鬼祟祟的贼影，而更像个飘飘荡荡的鬼影。

房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楼长风还没回来。

赵丹容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歪头想了想，又看着手里那一大把糖葫芦想了想，然后把窗台上那个本应插些鲜花而此

时空空如也的花瓶拎到桌子正中间，把手里的糖葫芦全插了进去。

那些个糖葫芦于是花儿一般地散开来，在今晚甚好的月色下金亮亮艳红红，很是好看。

赵丹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一手往桌子下面一探，拉过一张凳子就要往下坐。

然后一阵剧烈的警觉叫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陡地看向房间一角。

就这么维持着半站半蹲的姿势，与另一双眼睛对望。

那一双眼睛也是极漂亮的。有神，晶莹，精邃如电。

不是人类能有的那一种目光。

是一只狗。

很大的一只狗。

黑毛，黑眼，竖耳，颈后的毛还略带了些酒红色，全身泛着光滑如脂的光泽。

——朱连碧的那只大狗赤墨！

怎么会在楼长风的房间里？！

赵丹容差点跳了起来，压低了声音惊叫道：“赤……”

他还没惊叫完，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谁？！”

楼长风的声音。

赵丹容被这一狗一人前后一吓，有那么一瞬不知所措。

他知道楼长风不大喜欢这些玩意，本就是想悄悄地在楼长风房里留下那些糖葫芦然后马上离开的。

可现在楼长风回来了。

马上就要冲进门了。

赤墨又堵在了前面，听见楼长风的声音而支起了上身，更显得虎视眈眈地盯住赵丹容。

赵丹容被那赤墨神兽般莫测的眼神这么一盯，更是慌乱了数分，脑袋一热就扑向了窗台，飞身而出！

楼长风眼见一道人影飞出窗外，不由又喝了一声：“谁！”

赵丹容被这一喝，夹起尾巴溜得更快，在屋檐走廊栏杆树干上这么一甩一晃就下到了地面。

他的脚踩到了地面，心仿佛也踏实了许多，深呼了一口气，忽然省起似的暗骂了自己一句：“又没干坏事！干嘛逃

得这么狼狈！”

他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这一看，全身的汗毛都刷地竖了起来。

还是那双眼睛。

——赤墨，竟然一路跟着他下到了地面！

第十七章

那么大的体型，竟然能跟上轻功相当不错且撒丫子狂奔的赵丹容，还气定神闲微微甩动着尾巴游戏似的盯住赵丹容

，好似在说：“你继续跑呀~”

更了不得的是，赵丹容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它的追随！

赵丹容不由冷汗涔涔，深切体会到人类和野兽果然是大不相同，还没体会完，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运起轻功身法

继续飞奔。

赵丹容只想甩开赤墨，倒也没想往外跑，于是一人一狗两条鬼影似的在潇湘阁里上蹿下跳你跑我追你再跑我再追你

不跑我就咬，不亦乐乎。

兜兜转转了也不知道几圈，赵丹容突然刹住了脚步，对着也在身后停下脚步的赤墨摆摆手，有些气喘道：“认输…

…认输……”

赤墨似乎还未尽兴，摆摆尾巴抬抬鼻子还抖了抖脖子上的红毛，玩得很是开心的样子。

赵丹容真是哭笑不得，心里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金钱钱和赤墨赛跑，金钱钱输了就叫他绣一大朵牡丹花。

赤墨很有气势很有压迫地往前走了一步。赵丹容不禁有些僵硬了身形。

不料赤墨就这么站定，顿了顿，转身。

跑掉了。

赵丹容再次深切体会到人和野兽果然是不同的。

不过没了追兵，赵丹容才有时间看看自己究竟在哪。

还在客栈里头是肯定的。不过方才被赤墨追得东躲西藏，一时也没记清跑到了哪层楼哪个房间。反正整个客栈都空

空荡荡的，没住客人的房间大多没锁门，里头值钱的东西早就运走了。

赵丹容干脆就站在那里深呼吸了几回，稍事休息。

等他终于觉得气息稳定了，看向门口刚要提步，就动不了了。

赤墨，又回来了！

赵丹容被它折腾得够呛，挂着嘴角弱弱地嘿笑两声算是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