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中卷——且听子

宋青丝皱起了小巧秀眉。

葛寻天站起来，他依旧那么年轻美好，看得宋青丝一声暗叹。

葛寻天的声音在微笑：“纯粹地帮。尽力地帮。”

年关将至，前来向楚王献礼贺岁的达官贵人们将金陵挤了个热闹非凡。

宫外张灯结彩不用说，宫内天天都安排筵席，为诸位到达的官爷们接风洗尘。

皇上下旨赏的饭是没人敢不去吃的。因路途耽搁而迟来早到的人就算半夜赶路也要精神抖擞地进宫、赴宴、游走龙

蛇之间，然后再精神抖擞地婉送、道别、直到出了宫门。

同样的，贵为太子千金之体，也必须早出晚归陪着来来往往的新旧面孔笑容可掬亲切热络精神百倍。

所以赵丹容已经有些日子没在白天好好和楚一承聊天玩闹了。

半月以来，赵丹容已经将皇城内外都转了个遍，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别想去溜达的地方。未定和尚来京已是第七日

，痴愚和尚一直陪着未定和尚住在栖霞寺里。金钱钱也因为各种账务年末结算忙得抽不出时间。只有碧蓉善解人意

，总抽空陪着闲不住的赵丹容。

今日碧蓉也忙着布置太子府迎接新春，赵丹容便落了单，干脆拉着苏不弃溜出东宫。

远远就听见人声嘈杂，两人顺着声音前行。

隔着殿墙抬头望去，崇辉殿和春回阁早坐满了达官仕女。还未到用膳时间，都只站着坐着聊天嬉笑。

皇宫向来是个沉寂如死的地方，一年也就只有这么几天，能人声鼎沸，不拘繁礼。

苏不弃忽拉了拉赵丹容，道：“看。”

赵丹容顺着苏不弃的目光看去。

那正站在崇辉殿后门口数落几个小太监的老太监可不就是海平川。

大内管事们虽都是精挑细选，却也自有定数，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一个。每到年末皇宫连日大宴，再厉害的大总管

小总管也应付不了那么多宾客那么多杂事，自各妃嫔皇子甚至宫外王爷处抽调人才应急也是每年惯例。

海平川一手执掌东宫十年，自然在应招之列。

赵丹容和苏不弃对视一眼，走向海平川。

赵丹容觉得人多很好玩，但他不喜欢自己往人堆里挤。苏不弃更是喜欢清静。两人都没大意愿进去凑热闹。他们打

算和海平川打过招呼闲聊几句就走。

海平川正数落看门的小太监：“什么人你都不看一看？就这么放进去，出了事是你掉脑袋还是我掉脑袋？多长点儿

记性，多擦擦眼睛，贵人们不喜欢被你们多瞧一眼，你就放聪明点，看一眼就要能看出门道儿来……”

赵丹容走到了海平川身边，抱拳道：“海公公。”

海公公早就瞟到了靠近的两人，道：“两位公子去哪儿？”

苏不弃道：“闲来转悠。”

赵丹容偷眼看向门里，道：“咦，里头好像很热闹？”

刚被数落个惨的小太监立即竖起了全身的刺，警惕地盯着赵丹容。

海平川道：“皇上大宴宾客，已经第五天了。”

苏不弃笑道：“看来不是我和阿丹能进去结识贵人的地方。”

赵丹容却觉得逗那小太监很有意思，继续往里头左瞄右瞄道：“呀，可我好想进去呀！”

海平川道：“赵公子可有甚想一见的贵人？若有，我可代为安排日后一见，只是今日……”

赵丹容没等海平川说完就嚷嚷道：“我不要见贵人，我要看美女！大美女！！”

小太监的脸都青了。

守在后门另一边的太监镇定些，看了看海平川的脸色。

海平川的脸色竟是有些惊讶。他看着赵丹容，忽道：“……看美女？”

赵丹容猛点头。

苏不弃知道赵丹容玩心已起，没那么容易放过海公公，不由微笑叹气。

却不料海公公立即道：“好！”

那一声干脆利落，赵丹容和苏不弃呆住，连两个守门的小太监都惊得吸了口气就呼不出来。

海公公亲自打开后门。

赵丹容和苏不弃就莫名其妙进去了。

门关了。

赵丹容和苏不弃面面相觑，还没回过神来。

他们看不见门背后的海公公飘忽不定的脸色。

海平川在看见赵丹容和苏不弃的第一眼，心里不由得浮上了些阴霾。

太子楚一承自从结交了赵丹容一行人，那可是风生水起，人缘好得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这当然是好的。海平川也明白天雨顾惜楼虽一直行迹江湖，但江湖朝廷本就是在同一个天下，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经过这么好些年的纠结也早成了不可忽视的力量，哪怕是在朝廷权势涡流的正中央。

却是由不得海公公不惊疑。连之前绝不趋炎附势一身罡气的中书侍郎潘岳、门下省侍中林觉儒，还有一贯置身事外

中立派户部郎中袁前、御史中丞乐惠章等人也似忽然对小太子好感有加。楚一承自己也感觉得出来，借机四处应酬

，每日早出晚归。

——即便天雨顾惜楼权势滔天，也做不到这种程度吧？

其实海平川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些“多”出来的好事都是赵丹容推的波助的澜。他只隐隐觉察到那些人中有好些曾

和当年的废太子楚一靖交好。可与未来的天子交好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为官之人保命的第一手段，再加上那

些人多是现今朝廷也数得上的刚毅正直之士，会仰慕当年贤名远播的楚一靖再正常不过。

再说了，就凭这么个二十刚出头的赵丹容，就能有手段煽动得起那些连他海平川多年示好都未得亲近的官爷？

海平川想到近日劳顿得瘦了好些的楚一承，想起楚一承看向赵丹容时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再想起赵丹容方才的话

，愈见阴郁的面色恢复不少，松了口气低喃道：“原来赵丹容也喜欢美女……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太子殿下的未来了

……”

一个小太监没听清，顺着海平川的目光看进那紧闭的门缝道：“公公您说什么？”

海平川回头一个脑凿子敲下去，道：“看什么还不赶紧站好，你也等着看美女啊？”

里头的赵丹容和苏不弃自然体会不到海公公的担忧。

已经进来了，那就继续往前走。

到处都是不认识的面孔，两人跟着旁人一道微笑鞠躬打招呼，于是人人都熟得像是一个院子长大的。

走着走着，两人忽然停下脚步。

他们正走在回廊上。

隔着一面雕花垂藤墙，两道细碎人声低低传来：

“我看那些人来头不小。”

“我看哪，搞不好比今天来的那羊什么郡的老王爷都有背景！”

“护在重天楼的侍卫也怪怪的，似乎格外紧张。”

“我都不认识那些人啊，咱在这儿这些年，从没见过那些面孔，也不知是从哪儿调来的。”

“那气氛也不对呀，总觉得有些心惊胆战的。”

“要不咱怎么在这儿躲着呀！”

听到此处，赵丹容和苏不弃对视一眼，立即折向重天楼。

还没靠近重天楼，赵丹容和苏不弃的心里就沉了下来。

即使该走的人在走，该站的人在站，该笑的人在笑，该默不作声的默不作声。

赵丹容凭着武人的直觉，而苏不弃凭着一双眼。

他们知道，有什么人在重天楼上。

还知道，重天楼上的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一路人。

重天楼下不知几时混入的两派人马已在暗中调渡互相胶着。即使表面没有一丝波动。

有什么事，要在重天楼发生。

赵丹容远远望去。

他的心里莫名有种焦躁的预感。

赵丹容忽然就希望自己武学以外的直觉一如往常般十猜九不准。

重天楼上，的确不止是一个人。

可赵丹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中心靠右处的那个矮矮小小的秀丽少年。

或者说，是打扮成少年的少女。

为何赵丹容一眼就认出他是少女？因为赵丹容认得她。

——燕燕！

西燕公主，燕初如！

她还没回西燕。不止没回，还直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楚国皇宫！

赵丹容轻吸的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就看见重天楼右侧楼梯口，有人正往上走。

背身，看不见面容。

一共六个人。

那种姿势和气态，行家一瞧就知道他们都有相当不凡的武功底子。

带头一人抬头，似乎在寻找着谁，然后定住视线方向。

他盯着——燕燕！

第六十八章

赵丹容真急了。

重天楼下，选送进宫的杂耍团正忙着逗乐观众，喝彩声不断。赵丹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里努力想往前挤，

无奈被人流推到左冲到右，眼看离楼道口是越来越远，而那六人已经快走到燕燕所在的三楼，赵丹容一头冷汗。

可他又不能用轻功。

他可以保证，若有人敢在这里随意露一两手功夫，绝对会被不知何处钻出来的大内高手扑杀成泥。另一方面，若有

人真只手遮天将大内侍卫全调了包，那如果赵丹容贸然出手，或可能是火上浇油，逼人更早下手。

转角处视线被挡住，不一会儿，六人的身影出现在三楼看台一侧，走近观众席。

赵丹容被人流挤向中间，这个角度，他突然就认出了坐在燕燕身边的是谁。

——燕千霜！

燕初如的十一皇叔！

襄樊之战落败，燕千霜竟还没走！

赵丹容惊得连颈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怪不得重天楼下气氛如此诡异！

他更急了。

燕千霜在，燕燕或许会安全一些，又或许，更可能被卷入要命的危机中去！

赵丹容深吸气。

他一咬牙，不再往人流外挤，而是干脆顺着人流涌向中央空地。

空地上，杂耍团刚表演完一轮，换下了两三人，另外五个男女也整理一番妆容，即将上场。

赵丹容就抓住这空隙，快速跑进场中，在正中央站定。

他已经气沉丹田，准备对着三楼大喊“有刺客！！”

可等他张开了嘴，却突然对上了另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不觉惊艳，只一张搭配得恰到好处的脸。

已经走到了燕千霜和燕初如身后，还和燕千霜相视一笑，打了个招呼。

——楚一风！

楚一风知道燕千霜和燕初如就在这里！或者，根本就是楚一风安排燕千霜和燕初如留在这里过个楚国的大年？！

但不论如何，燕燕已经不会有生命危险。

因为楚一风在这里。他不会傻到自己留在事发之地。而只要他还在这里，楚一秋或者其他怀有各种目的的人就很难

下手。

赵丹容的心一上一下，总算松了口气。

可他已骑虎难下。

他还傻子似的站在众人惊讶不解的视线中央，在越来越响的窃窃私语里正做出了大喊的姿势大喊的口型就差一句大

喊的话语。

可他已经不可能再喊一句有刺客。

楼台上，燕初如也认出了赵丹容，惊得站了起来。

燕千霜还坐着，目光有些疑虑。

楚一风却是乐看好戏一般，依旧似笑非笑，带着些戏谑地挑了挑眉。

看得赵丹容一阵脸黑。

于是赵丹容再吸一口气，面朝着燕初如，眼睛却是盯住燕初如身后的楚一风，用最洪亮气魄的声音对着三楼楼台大

喊：“我、爱、你！！！！”

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全场寂静。

忽然一声爆笑。

竟是燕千霜发出的。

燕千霜一把拉住燕初如的手臂，道：“如儿，你怎么脸这么红？”

燕初如的脸就更红了。

艳得像颗成熟剔透的石榴果儿。

她一记粉拳捶向她十一皇叔，低头坐下来，开始扭衣角。

燕千霜就笑得更乐了。

围观者也终于恍然大悟地笑开。

燕初如那神情那姿态，叫人想以为她是个少年都难。

而赵丹容就在楚一风略显讶异更多笑意的目光里拽拽地一甩头，转身就走。

终于有人议论道：“咦，那可不就是太子爷身边的红人赵丹容？”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更加恍然大悟。

因为他是赵丹容，干什么出格事儿都很正常的赵丹容。

再没人怀疑其他。

赵丹容回到苏不弃身边。

苏不弃正微笑看着他。

赵丹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拳打在苏不弃肩上，道：“笑什么笑！”

苏不弃佯作吃痛，哎哎了几声笑出声来。

赵丹容也有些脸红了，又给了苏不弃一肘，道：“还笑！”

远远地有人跑向两人，竟是金钱钱。

金钱钱一脸乱七八糟地看着两人，更乱七八糟气喘吁吁地开口道：“我刚在应酬……突然听见有人说好像看见你俩

……一回头就听人说你个红脸的在重天楼下，我还以为要出什么事，结果、结果你跟个小女孩儿诉衷情？！”

此时的金钱钱还不知道那小女孩儿就是燕燕。

赵丹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金钱钱的话其实说的一句都没错。

虽然他是向楚一风诉的情，而且其实只不过是事发突然没有准备临时起意，外加想给用那欠揍表情看他好戏的楚一

风回点礼，才装作向燕初如表明爱意。

金钱钱看着赵丹容，忽诧异道：“红脸的你怎么真红脸了？”

赵丹容一愣。

金钱钱道：“你不会认真的吧？你这脸皮厚的可是对着麻脸老太说一堆恭维话都不会眨下眼睛的呀！”

赵丹容愕然。

他也突然想着：对呀！他怎么跟着脸红了？

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有什么特殊之处，或者特殊的不是那句话，而是那个听的人？

赵丹容猛看向重天楼。

重天楼是整座皇城最高的楼。

抬头，浩浩天光。

低首，滚滚长江。

楼台上，楚一风倚栏而立，看向远方，万里天地山河。

面容是淡的，背脊是挺的，衣袂是净的，嘴角是勾着的。

一切在风中飞扬。

一贯的优雅从容。

甚至带着一种柔情。

在这柔情里，让这满地花海满天星辰满座神灵都惊一惊震两震抖三抖。

赵丹容忽觉喉间一阵哽咽，竟升起一股恐惧般强烈的意念。

苏不弃依然带着那种平淡的微笑，用金钱钱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其实对感情，阿丹迟钝得可以。”

金钱钱想回答些什么，忽然被赵丹容一把攥住了手臂，相当重的力道。

赵丹容还紧紧盯着重天楼。

一江，一天，一楼。

还有一个比满楼长风更潇洒淡然的楼长风。

赵丹容的目光猛然炽烈如同燃烧。

他死攥着金钱钱的手臂，低喃道：“我要他！”

金钱钱没听清，道：“什么？”

赵丹容终于回头看向金钱钱，眸中闪动的璀璨与认真让金钱钱甚至苏不弃都吓了一跳。

“我要他。”赵丹容清晰地重复一遍，又看回楼台上的楚一风，忐忑却更决然道，“我要他成为我的。我一个人的

！”

第六十九章

金钱钱都傻了。他看一眼赵丹容，再看一眼楚一风，再看回赵丹容，忽大吸一口气道：“你脑子坏了！！”

赵丹容回头有些恼怒也有些可怜兮兮地看向金钱钱，金钱钱还想说什么，被眼疾手快的苏不弃一把捂住了嘴。

赵丹容又看回重天楼。

金钱钱觉得赵丹容似乎真是认真的，可对方是楚一风，他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怎么也要规劝规劝，正和苏不弃

拉扯，忽觉手臂一松，原来是赵丹容放开了本抓着金钱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