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宁叹了口气,好像睡不着了。起身走到父亲的卧室,从抽屉里拿出烟和烟灰缸,靠在床边,将烟点燃。深深地吸进去,在肺里转一圈再呼出去,人的心情顿时平静许多。抬起头,看着父亲的黑白遗像,望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在说些什么。
三岁的时候,滕宁才做了治疗唇腭裂的手术,就是所谓的兔唇。也是在那一年,父亲蒋天相辞去了分局局长的职务。但对于滕宁来说,家里永远有一个冰冷的母亲,和热情但却悲哀的父亲。滕宁看着蒋天相的脸,苦笑。爸爸说,妈妈是因为没有生好自己,才会觉得内疚,觉得难过。可滕宁知道,也许妈妈真的内疚、难过,却不是因为自己。
摸摸自己的人中,还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伤疤。当年的手术很成功,若不细心留意,根本看不出来嘴唇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人生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也许看不出来,但并不代表不存在。就好像这看不见的伤疤,用手指一摸,就能感觉得到。
滕宁对这个世界没什么过分的要求,真的,没什么过分的要求。
“怎么又是熊猫眼啊?昨晚和哪个美眉出去狂欢啦?”张米把煎饼随手放在滕宁说上,不忘揶揄。
“啊!早饭!谢谢!”滕宁常常能自动过滤别人对他的微词,一张笑脸也很具有迷惑性。
张米叹了口气,“你年纪小,不知道。重案组是随随便便进来的吗?你要好好跟冯组学习,人家也没大你几岁,可是分局破案的第一好手。知道吗?”
滕宁咬着煎饼连连点头。
冯崖走进办公室,张米迎上去,“煎饼?”
“好!”冯崖高兴地接过来,“一热顶九鲜,还是煎饼好!”坐到座位上,转头一看,“滕宁,怎么又没睡好?”
“啊?”滕宁皮相好,就算是傻傻的吃相也不难看。
冯崖叹气,“又跑出去玩了?不是告诉你要注意安全,别和小姑娘瞎折腾!”
“折腾?”滕宁无力。不就是自己又英俊又勇敢,吸引了南汇分局几乎所有的适龄女青年吗?(几乎所有:不包括张米。)“那个什么金钱豹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啊?”滕宁问道,有些日子没去“单行道”了,不知道有没有“有水准的男人”出现。
“快了!”冯崖也忙着吃,“现如今有钱能使鬼推磨。常青会找了个大律师辩护,人家是打刑事案件的专家,这两天在搜集证据。”
“大律师?金钱豹之流不是小角色吗?”滕宁嘟囔。
冯崖嘿嘿一笑,居然伸手揉揉滕宁的头发,“小鱼也能变大鱼,学着点!”
重案组组长偶尔的温情极具刺激性,滕宁皱着眉头小声咳嗽了几声,才确定自己确实没有被噎到。
“张米!准备一下康康案子的卷宗!”冯崖几口吃完,开始工作。滕宁突然想起一件事,“冯组,昨天您说要给我配枪的事情,我想……”
冯崖摆摆手,“你说的对,你一个二把刀拿着枪确实危险,再说佩枪也紧缺,已经让给别区的同事了。”
“啊?”滕宁清秀的脸皱成一团。
冯崖笑了,“你又不用出外勤,用不上,放心吧!”
“哦。”滕宁心说,其实我是想放在枕头底下辟邪的。
滕宁捧着煎饼细嚼慢咽,边吃边百无聊赖地张望。八九点钟的太阳透过玻璃照进办公室,好天气总有一种温吞的感觉。重案组的人并不理会这些,他们都在紧张地工作。有的人拿着文件进进出出来回走,有的人埋头翻看卷宗做笔记,还有的人上网查询线索资料,个个都比自己忙。滕宁深吸一口气,自己可忙的事情不多,所以一顿早饭,还是慢慢吃打发时间好,对身体健康有益。
“冯组!”连军站在门口,叫冯崖,“孟律师来了!”
正和张米讨论卷宗的冯崖脸色一沉,转过头来,“快请进啊!”
连军回身,一位高大俊朗的男人稳稳走了进来,“冯组,好久不见!”
冯崖也笑,“别人见孟大律师是按小时收费,我可以不花钱就见到,真是占足了便宜!”
看来这位孟律师是重案组的老对手,人一进来,所有组员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戒备地看着。滕宁没见来人,先被冯崖一脸的笑里藏刀雷到了,原来咱们组长还有这副嘴脸?!
孟繁华与冯崖握手,四处看看,“是不是我来得早了,耽误了冯组吃早餐?”说着,目光落到还坐着吃煎饼的滕宁身上。
张米站在冯崖身后冲滕宁一瞪眼,滕宁心说不好,连忙狼吞虎咽把煎饼咽下肚,一边手忙脚乱地拿杯子喝水。娘的,噎到了可就不好玩了!
冯崖拉起滕宁,“滕宁警官,这位是孟繁华孟大律师,专门负责康康的案子,认识一下,你要作证,以后也好庭上见。”顺了顺胸口,滕宁站起身来,转过头面对来人,刚一个照面,便愣住了。一身的米色休闲西装称得身材挺拔,口袋里略微露出折叠手帕好像在参加什么正式的宴会,脸上俊美的线条中带着不容小觑的硬朗,一双眼睛锐利灼人、似曾相识。滕宁睁大眼睛、张着嘴,这……这不是那晚在“单行道”见过的“有水准男人”吗?
和滕宁相比,孟繁华此时的表情更加奇怪。他专注地看着滕宁,目光在他的脸上一寸寸地逡巡,好像要把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毛孔都看得清楚。惊讶之余,滕宁也感受到眼前这位大律师的神态有些不对,甚至能够感受到那犀利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的行进路线。
“我说……”滕宁刚一开口,那双眼睛便直直对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在透过自己的双眼,透视自己的灵魂。紧接着拿着手帕的手抚上自己的嘴角,隔着一层柔软的棉布,似乎能感受到手指的温度。想说的话一瞬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好像这一刻就应该闭嘴,就应该静默。
可是现场还有不想闭嘴的人,冯崖皱着眉,一把将滕宁拉到自己身边,“孟大律师日行一善?”
孟繁华收起了自己探究的目光,举着手帕,微笑,“滕警官嘴角还有酱汁呢!”
洁白的手帕上已经蹭上了深红的酱,滕宁上前一把接过,“多谢!”
“我是德衡律师行的孟繁华。”孟繁华顺势伸出手。
“呃……我叫滕宁,重案组的。”滕宁伸手相握。
两人相视而笑的表情,各有不同。
怪不得这么有水准,原来是律师。
怪不得金钱豹束手就擒,原来……
冯崖咳嗽一声,“孟大律师,康康同乐会贩毒的卷宗副本在这里,您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孟繁华一笑,“多谢!不过我想问问滕警官有关案件的几个问题,可以吗?”
冯崖冷笑,“孟大律师亲自接触证人,还真是少见。”
孟繁华不以为意,“哪里,不过是想进一步了解案情而已,冯组不会介意吧!就在这南汇分局里,随你安排。”
“连军,带孟大律师到3号室。”冯崖也不多说,伸出胳膊搂住滕宁一个转身,就把孟繁华毫无悬念地甩到了身后。
张米暗自为老大帅气的动作喝彩,孟繁华已然微笑,带着助手跟着连军走。
冯崖搂住滕宁低声耳语,“姓孟的不是什么好饼,一直都是常青会的御用律师,几年前一个案子眼看就要抓住常青会了,却被他找到新证据打赢了。他要跟你了解案情没按好心,你尽量少说话,少露破绽,可能的话再探探他的底。”冯崖的气息若有若无底撩拨着滕宁的耳朵,搞得滕宁不由自主地往边上缩,冯崖手上一紧又把滕宁拉回来,“看吧!这就是重案组,斗志斗勇!”说着一推,在滕宁后背拍拍,“去吧!”
滕宁踉跄了几步,心浮气躁地看看冯崖,见冯崖一副鼓励的神情,心中一声哀号。冯组啊!您真不是我喜欢的型,可也不能这样公然……胡乱摸了摸自己发红的耳朵,滕宁满腹心思地走进3号室。
讯问室里,孟繁华的助手已经将案卷展开,摆出了架式。孟繁华和连军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
滕宁进来坐到孟繁华对面,孟繁华转头看看连军,连军笑得毫无诚意,“对不住了孟大律师,
滕警官是我们的重要证人,我负责保护他的安全,所以……”
“理解。”孟繁华冲连军点头,又转向滕宁,“理解。”
“可以开始了。”助手在孟繁华耳边提醒,可孟繁华只是微微点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滕宁。助手识趣地默默坐在一边,连军皱起眉头刚要说话,助手一伸手,“对不起,孟律师工作的时候请勿打扰。”
又是这种目光。滕宁微蹙眉头,象是审视,又象探究,眼神中带着不解,虽然柔和却不容忽视。这家伙不惜刺激冯崖也要来重案组,究竟是想做什么?原本一副吊儿郎当的滕宁也不得不收起随意的态度,嘴角惯常的微笑渐渐隐去,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然后直视孟繁华的眼睛,毫不回避。
助手在一边径自翻看卷宗,连军看着两人互相对视不明所以。
良久,孟繁华笑了,“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滕宁扬扬眉毛,“孟大律师好记性。”
“别这么称呼,律师不分大小。”孟繁华笑意更浓,“我更希望滕警官叫我的名字,孟繁
华。”
滕宁不掩饰自己的不解,揶揄道,“下一句我是不是该说,不要叫我滕警官,请称呼我的名
字?”
谁料孟繁华一点头,“当然,滕宁。”
这下别说滕宁和连军,就连孟繁华的助手,都不禁错愕地抬头。
“最近我喜欢喝两杯,却再没见到你。”孟繁华说。
滕宁扯扯嘴角,“不过是一面之缘。”
孟繁华呵呵笑了,“现在就不是了。你我同道中人,缘分不浅。”
听他这么说,滕宁的目光也变得锐利,“孟大律师到底想说什么?”
“孟繁华。”孟繁华好意纠正,看着滕宁不悦的表情,笑了,“我是律师,但我并不卑劣。”
滕宁“噗嗤”一笑,轻松地说,“我并不在乎。”
孟繁华又看了滕宁良久,站起身来,“预祝初次上庭,一切顺利。”
“多谢!”滕宁点头。
公安南汇分局重案组和治安组之间的走廊上,孟繁华亲切地握住滕宁的手,“多谢合作!滕宁!”
滕宁告别了孟繁华,再次仔细看了看他的背影,不觉感叹真的有人背影比嘴脸好看。晃过神来,发现一边是冯崖和重案组的同事,一边是高明和治安组的同事都在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滕宁一耸肩,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一脸困惑的连军,“全程监控,有事问他!”
借刀
出了南汇分局,助手早就通知司机,一辆沉稳的A6停在门前。孟繁华矮身上车,对身边的助手说,“金钱豹的官司你来打吧!”
“是。”
“不用尽力,玩玩而已。告诉他们,这次社团帮他们出律师费已经仁至义尽,别的不会再管。在牢里好好想想,为什么不顾会长明令禁止,还敢碰毒!”孟繁华冷冷地说,“还有,今天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要乱说。”
助手抬眼看看老板,低声说,“是。”
好像是累了,孟繁华靠在头枕上,闭目养神,不久,车子停在青藤大厦,孟繁华独自下了车,走了进去。
青藤大厦是众所周知的常青会总部,开了一些合法公司,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有公司白领,也有警方眼线。这种复杂的地方却保持着十分微妙的平衡,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各保各的饭碗,谁也不会撕破脸皮。黑社会怎么了?不也要吃饭?警察怎么了?每一个月不也得那钱回家?都有老婆孩子,大家吃口饭而已。
孟繁华乘专用电梯到达顶楼,在门禁输入密码,防弹黑色玻璃门“叮”地一声打开,里面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身惹火短裙的女人微笑着冲孟繁华点点头,手上往静脉血管推入的针头却毫不犹豫,娴静的姿态和火辣的装扮格格不入。“刚刚睡醒,精神还不错。”女人笑着说,收拾好了注射工具,安静地走开。
孟繁华坐在床沿,对躺在床上的人说,“这个辣妹找得不错。不过你确定一定要在总部养病?”
床上的人“呵呵”一笑,“我想喝水。”
孟繁华倒了杯白水,接过杯子的手上纹着一条曲折蜿蜒的树藤,末梢的藤叶随着手部肌肉的活动仿佛被风吹动,游走的树藤消失在丝质睡衣的袖口。
“躺在这里,总比躺在别墅安全,也不招人耳目。有个辣一点的护士,外面只会以为我在风花雪月。”床上的人微笑地喝了水,将杯子放到一边,“帮我拉开窗帘吧!”
孟繁华起身将宽阔的窗帘“唰”地拉开,正午的阳光瞬间洒满房间,床上的人眯起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度,望着孟繁华一笑,“饿不饿?”
孟繁华看着床上的人,一张清秀的脸十分苍白,没有刻意打理的头发垂下挡住了眼睛,薄薄的嘴唇线条明晰,若不是因为太熟悉,几乎可以被认作另一个人。可这漂亮的嘴角总是带着让人感到冰冷的微笑,正在输液的手臂曾经一用力就可以扭断一个人的脖子,散发着诡异美丽的纹身此时显得平淡无力。只有眼睛……只有眼睛还带着惯常的光芒,上一个瞬间可以充满笑意,下一个瞬间就能够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今天又有多少人来探望你了?”孟繁华走回来坐在床边。
那人一笑,“不多,但也够了。科技公司的苏晋、保全公司的老鬼,还有一个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人。”
“谁?”
“金虎。”
孟繁华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金虎可是一下飞机就来了,说是想我。”那人呵呵笑着,“想我,不知道是不是想我死。”
“金钱豹的事情,兄弟们还在查,迟早能查出来是谁做的。”孟繁华说,“南汇分局对这个案子重视得不得了,也正合我意。我们现在不能为这些分散精力,就不如让警察帮我们做。”
“自己的刀割不了自己的肉,我父亲很早就告诉过我。”
孟繁华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常青会看似稳如泰山,实则风雨飘摇。小帮派开始不安分,东西两边的大佬有意纵容小弟四处试探,就连金虎也飞回来了。看来你的病情瞒不了多久。”
那人一偏头,“当然瞒不了多久,人要是死了,你还能抬着棺材去开大会?难为你了,你本来可以不管的。”
孟繁华拍了拍那人露在外面的手,“大家兄弟一场,不用客气。”
一阵安静之后,孟繁华犹豫着开口,“今天……我见到了另一个你。”
那双眼睛一亮,那人笑道,“打算怎么办?”
“你不好奇?”
那人回敬,“我知道你很好奇我的不好奇。”
“你早就知道?”
同样还是问句,“你有三岁以前的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