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惟笛摇摇头,说:“怎么看也不像鬼啊,小谦可比鬼长的好看多了。”
“你怎么知道不像?你又没见过。”秦岳横了宋惟笛一眼。
“你见过?”宋惟笛反问。
秦岳神情古怪的一笑:“那可不是,简直就跟大宝似的。”
“什么大宝?”弘时和宋惟笛疑惑道。
秦岳笑的更欢了,他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宋惟笛,道:“广告词儿没听过?大宝,天天见啊!”
宋惟笛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听出秦岳是在骂自己,’噌‘的一下就冲上去了:“去你的,敢骂老子是鬼?”
秦岳一看宋惟笛冲上来要揍自己,连忙夹起课本就夺门而逃。宋惟笛被秦岳调侃过不知道多少次,早就想扁他了,于是加足马力向前冲去。
弘时偏头看了看窝在床上的纪谦,目光扫过他略显瘦弱的身躯。他不知道纪谦为什么经常旷课,经常夜不归宿,只知道他经常在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毫无生机,那样子就像遇到什么重大危险,拼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逃生,劫后重生似的。
弘时从来不问,他觉得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空间,就像他有一次在哥哥的公事包里看到讨论当今国情与政局分析的一篇策论。那时他就奇怪,哥哥的工作明明是与金融业相关,怎么会牵涉到军事财务,政局国务?那片策论字字珠玑,句句精彩,指出来的问题一针见血,提出来的解决方法沉稳妥当。文章是电脑打印出来的,不知道出自谁手。但是弘时肯定,写他的人一定是个出色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那样杀伐决断的作风,细致谨慎的心思,让弘时觉得很像那人,步步为营,心机暗嵌,不露声色……
收回思绪,弘时敛下目光,轻声的对弘时说:“你这学期假请的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请了。虞老师好说话,点名时我帮你喊到,你睡吧。”
待弘时出门后,纪谦缓缓睁开他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很空洞,从中流露出一抹让人不可察觉的无奈……
学校要整修宿舍了!
这是所有T大的住校生们得共同心愿,在这个月,终于实现了。
T大的宿舍若按年龄算,恐怕也有二十年的历史了。看看别的高校,厦大,交大,人家的学生宿舍跟博物馆似的,清晨的阳光往上面一洒,跟披着件金色彩衣似的优雅动人。在看看T大的,估计甘肃大学考古系的学生们会感兴趣,够老够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违章建筑等着拆迁的呢。
经不住学生们的’怨声载道‘和学生会的’屡败屡战‘,学校里的领导终于肯掏钱修宿舍了。
于是原来住1号楼的都得转移阵地去久久没人居住的9号楼去过度一下。纪谦不愿去9号楼,他决定这个月先回家,这时他们才知道纪谦也是本市人。秦岳和宋惟笛是安徽人,没办法,只得跟着大部队迁移。
弘时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自然看不上脏不拉几的9号楼,他想了想,还是宁愿每天转两次地铁回家。
“你们学校的宿舍修了不少钱吧?”胤禛难得在周六休息,他坐在花园里的露天茶室中,轻轻用小钢勺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相比咖啡,胤禛更爱茶,但偶尔也会喝一杯拿铁提神。
弘时坐在他对面,手里捧了本《清十二帝》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听到胤禛浑厚深沉的嗓音,不禁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你们学校来我们银行贷款的,听小苏说,贷了不少。”胤禛喝了口咖啡,大概嫌它有些苦,又加了些奶。
弘时闻言浅笑道:“原来是没钱,怪不得老不修。”
“校园生活还习惯么?”坐在这里和弘时聊天,胤禛还是第一次,他淡淡的问。
“挺好的,小谦他们人都挺好的,课业也不曾落下。”弘时说着又将头埋进了书本。
书是胤禛偶然在书店里看到的,就顺手买了回来,里面对于顺治康熙的评说还算客观,对自己及弘历的评价也还算写实。
不知道看到什么好笑的了,弘时的肩膀抖了抖。
“怎么了?看到哪了?”胤禛问。
弘时抬头笑了笑,说:“雍正皇帝冷幽默。”那人是他的皇阿玛,一生仰慕尊敬的皇阿玛,对他,弘时从来不直呼名号,而是称他雍正皇帝。弘时从没想过,几百年后,自己会用这样的身份去称呼那人,仿佛自己与他,从来是不认识的两个人。
见胤禛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弘时解释道:“雍朝元年,有个叫达色的奴才给他递折子,上面写道:奴才达色无奏事。雍正皇帝朱批说:初次不奏,尚待何年?并要他写十张奏来。”弘时还记得那个时候从八叔那听闻这事的时候几乎笑岔了气。
胤禛一愣,随即也笑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淡淡的笑意在胤禛俊朗的面容上散布开,犹如一滴春雨溶在一池碧波中,漾出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温柔,令弘时不禁看的呆了。
“那你比较喜欢清朝统治者中的谁?”胤禛问这话并没有多少含义,只是纯粹的无聊。
喜欢谁?弘时的脑中立刻出现了那人检阅八旗军队时的气派摸样。弘时想了想说:“喜欢?我最喜欢弘历。”
“为什么?”胤禛问。
弘时又呵呵的笑:“《还珠格格》和《铁齿铜牙纪晓岚》把他刻画的太传神了,想不喜欢都难。”
一听这话就知道弘时又是在刺弘历。胤禛心中又不快起来,张口就说:“弘历再不济,也比弘时强!”
弘时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的心在听到这话时猛然一紧,半晌,才艰难的吐出一句:“你认为弘时不如弘历?”弘历真的就那么好?后面那句话弘时没有问出口。他垂下眼,目光聚集在手里的那本《清十二帝》上。
他早已习惯了别人拿他与弘历比较,纵然不喜,他也无能为力,只好不理会别人的看法。原以为来到这异世,不会再有人将他与弘历相提并论,谁知道他仍然躲不开。
提到弘时,胤禛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这个儿子,承载着自己所有的期望,却始终辜负了自己,最终与胤禩一党狼狈为奸,落得一个抑郁而终的下场。这样不忠不孝的儿子,怎么能与谦恭聪慧的弘历相比?
胤禛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好或不好,只是淡淡的说:“我只是觉得乾隆在历史上也还算一个好皇帝。”
弘时抬眼,直勾勾的看向胤禛:“你还没回答我,你认为弘历比弘时好?哪里比他好呢?”他做的那些事,使的那些手段,怀的那些龌鹾心思你知道么?
胤禛怔了怔,刚准备开口说话,就被弘时打断了。
“其实也许,弘历的确很出色。”弘时突然一笑。出色到那人的眼中竟留不下自己的身影,纵然自己替他办差也尽心尽力,可仍然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弘时想起了雍朝元年,那人怀疑他泄露试题的事。
弘时生的好看,笑起来更加动人。可是胤禛却觉得那笑容像极了星空中盛放的烟花,绚丽耀眼却又清冷伤感。
耳边又传来弘时清澈的声音:“弘时他年少无知,性情放纵,行为不谨,教坏幼弟,哪里能与至孝至仁的弘历相比?大位之争,纯粹是场闹剧!”只可惜我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
胤禛心里一紧,年少放纵,教坏幼弟,是自己给弘时的评价。没想到自己的随口说辞,竟传到今日。他冷眼看着弘时,忽然想起弘时小时候牵着他的衣角在院中学走路的情景,缓缓地像小鸭子似的,带着憨憨的笑容,前襟的衣裳被他流出来的口水弄湿了一片。往事重现,胤禛的目光不由变得柔和,他开口道:“其实,也许弘时没有那么糟,只是弘历太优秀了。”
是啊,真的太优秀了。弘时神态复杂的看了胤禛一眼,良久,他站起身,扬了扬手里的书:“哥哥,书我帮你放回书房了。我看到雍正皇帝那一章了,剩下的以后再看。”
胤禛点点头,看着弘时的身影消失在花园里。
他怎么了?刚才还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怎么一转眼就觉得他好像不高兴了?那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喜怒无常。
也许真的太偏爱弘历,以至于刚才回想弘时的时候竟想不起他的脸,只记得那个儿子心高气傲,结党营私,心术不正,整天与胤禩胤禟混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自己对他失望了吧?弘历出生前,弘时是自己唯一的期望,可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终是辜负了自己。当弘历出生后,弘时已渐大,自己的目光全然落在弘历的身上。弘历聪敏,得了皇阿玛的赞许,于是自己对他自然又多一份栽培之心,一边要与小八小九周旋,另一边还要提防十四……若那时,自己肯再多一份关爱给弘时,他是否也会和弘历一样用软软的声音向自己撒娇?是否也会与自己父慈子孝?
胤禛浅浅叹了口气,抿了一小口咖啡。心中奇怪刚才明明加了奶,此刻入口却为何仍如此苦涩不堪?
第十一章:父子
弘时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尽管胤禛偶尔也与他交流,可不得不承认,他仍然弄不懂弘时。
弘时一般在家时不爱上网,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临字帖,有时也看看电视。靳贤送给他的MP4也没见他摆弄过几次,连自己给弘时的那张的信用卡,弘时也不曾刷过。
胤禛发现,虽然有时弘时在看书,可他的目光会始终停留在那一行,估计他的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有时弘时看电视看的好好的,会突然沉着脸连电视都不关就径直上楼去。这让胤禛不禁疑惑,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阴晴不定?
那本《清十二帝》弘时始终没有看完。他读到乾隆篇第一章时在页脚折了个印子,却一直没有再翻开。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薨,皇四子爱新觉罗·弘历即位,年号乾隆。”
这些日子以来,弘时脑中回想的句句都是这句话。
那人去了。在弘时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就这样去了。
爱新觉罗·胤禛,他的皇阿玛,严肃苛刻的皇阿玛,不苟言笑的皇阿玛,勤勉认真的皇阿玛,雷厉风行的皇阿玛,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他了。
弘时心中五味杂陈,此刻却道不出一个字,只得愣愣的看着远方,慢慢地细细的回味很多年前的往事。
弘时重活两世,对于那人的离开,虽知道是生死轮回,可心里依然有悔有悲,有怨有恨。
悔的是没有在那人在世的时候好好尽回孝道;悲的是他一心一意牵挂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怨的是那人生前对自己丝毫不留情分;恨的是自己走在他之前,竟没能送上那人最后一程……
他宁愿舍弃自己的荣华,抛开追逐了一生的天位,也愿爱新觉罗·胤禛能平安一世,长命百岁。只可惜,他活着的时候,自己是那样的冲撞他,忤逆他,他对自己更是使尽手段的打压。最终,虽是父子,却已形同陌路……
只是,无论怎样绝情,自己与那人始终血浓于水。那天生的父子亲情纵然被权力欲望消磨贻尽,却也不能彻底斩断。
弘时的唇角逸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他的皇阿玛在临终时可想起这个他早已放弃的儿子?在弥留时除了交付天下江山,除了记挂弘历年妃,可还会记得他?
会记得他刚出世时,那人的欣喜之情么?会记得他认真读书时,那人骄傲的目光么?会记得他犯错时,那人的谆谆善诱么?会记得他么?会记得么?会记得么……
倾我一生所有,只望能在你眼中留下我的身影。皇阿玛。您可否告诉我,儿子做到了么?
眼中渐渐湿润,像有什么要滴落出来,弘时满心的酸楚悲伤,此刻全然流露出来。泪,顺着弘时姣好的脸庞滑落而下。他弘时用自己重生后的第一滴泪,为他的父亲做最后祭奠。
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
弘时口中反复呢喃着这三个字,那是他心中所有的情感和寄托。如今,人已逝,往日的一切都已随风消散,不复存在了。
弘时走到书桌前,从柜子里取出笔墨铺在桌上,用他那个时代的那个方式,来思念他心中有爱有恨的父亲。
墨水汇于笔尖,轻轻的晕在纸上,散出淡淡的墨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隽秀的簪花小楷一字一字赫然跃于纸上,带着些许悲凉与弘时满满的思念,慢慢的勾出一篇苍白无力的悼文。
“公元贰零壹壹年拾壹月贰日 爱新觉罗·弘时祭父清世宗雍正皇帝”
弘时在悼文的最后用满文写上这样一句话。
写给他的悼文不愿用’景鸢词‘这个名字落款,能有资格送他最后一程的必然是爱新觉罗·弘时。
待墨干后,弘时小心翼翼的将它折好锁进了抽屉。
心,仿佛被挖空了一样,空洞洞的。
弘时叹了口气,铺平桌上的宣纸,执笔,却不知又陷入了什么沉思之中,悬腕僵在那里。
还有一个人,也是弘时心中的痛。
早在雍正四年,他便去了。那时自己被圈高墙,得知了这个消息时,只能无能为力的望着天,心道他倒懂得解脱,只期盼着自己也早些去罢,这永无自由的日子已经过够了。由于一举一动都被弘历的眼线盯着,那时的自己竟窝囊到连为那人烧些冥纸都不敢。
他的八叔,他后来的阿玛,谦和有礼的廉亲王爱新觉罗·胤禩。
八叔从小待他亲厚,在弘时落寞孤寂的那些年月里,八叔一直未曾离弃他,每回生日,每回年节与万寿,总能收到八叔的礼物,字画,玉佩,西洋钟表……八叔会温柔的对他笑:“来,去八叔府上,有弘时最爱的水晶饽饽哦?”那清雅的笑容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像一道破云而出的阳光,直直射进弘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胤禩让弘时觉得自己并不比弘历差,至少他还有八叔的关心和爱护。
八叔和他一样,命运多桀。自从出生的那一刻,早就因着生母是汉军旗而与大位无缘,只是那时他们都看不透,都不愿经营多年的心思付诸东流,于是一次次为了那个闪着耀眼光芒的皇位拉拢大臣,陷害兄弟,一次次令自己的阿玛失望。八叔幼时虽受皇玛法宠爱,可最后却被皇玛法在大庭广众上训斥“柔奸性成,安蓄大志,辛者库贱妇所出,”一字一句,都深深刻入了八叔的骨髓。后来更在巡幸塞外的途中让阿玛将病重的八叔挪回庄子,全然不顾其生死,让他彻底的寒了心,冷了情。
“既然嫌弃额娘的出身,却又为何宠幸他,生下我?仿佛那个让辛者库贱妇生下我的人不是他!”
“起初,因皇阿玛偏爱,加上大哥不济,太子被废,便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的,却不想,他竟是如此看我。”
弘时清楚明白,康熙末年,胤禩已不想争。康熙如此决绝的对胤禩,早已带走了他所有的希望。只是不是你不争就可以,有时候,你在那个位子上,就已经是向对方宣战了。胤禩善于经营,人心所向,早已贤名远播,想当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又真的是他自己愿意的?
“弘时,这深宫里没有你值得信任的人。八叔起初接近你,也不全然是真心的,弘时,你回去吧。”胤禩的声音低低的。这话是他被康熙斥责后决心放弃夺嫡时对弘时说的。
“回去?回去哪?雍王府?阿玛他有弘历就够了,我弘时算什么?八叔,我知道你待我如此当中必不乏利用,只是,身在雍王府中,又有谁不利用我?额娘,阿玛,弘历……”
“不要因为我,疏远了你阿玛,我冷眼瞧着,他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那又如何?若然阿玛登上大位,储君只会是弘历,他永远不会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