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闵生

李亨握紧了拳头：“这天下这么乱，你们还能去哪儿？”

元罗唯恐天下不乱的加了一句：“可以跟我回回鹘去的……哎哟。”戈萨慢慢的收回掐在他腰间的手，低低的垂下眼睑。

元罗立刻安静了。

“你们可以等战事平和一些再离开。”李亨起身，面色有些不愉。暗沉下来的表情倒是有了一些帝王的杀伐果决。

我又看了看青冥，他还在和清岚有一下没一下的斗嘴，两个人都很认真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爱。

我俯身把青冥额前的发丝掠到耳后，微微笑着：“青冥，我们留下的吧？”

青冥回头把清岚交到我怀里，笑的毫无戒心：“好啊。”

夜里。

远远的还是可以听见城里巡逻士兵的声音。

松木的浴桶盛满干净的热水，烟雾缭绕间我看不清屏风后面的人影。

指尖撩开肩上的乱发，慵懒的不想再多动。深深的吸了口气，我双手撑在浴桶两边，伸手取了白色长衣披在肩头，腰间的带子松松的斜系着。

忽然，脚下一软，我重重的跌在地上，巨大的声音惊得在外面隔间陪着清岚玩游戏的青冥立刻冲进来，面色发白的扑上来：“你怎么了……”

“你还能继续装下去吗？”我好整以暇的躺在青冥怀里。

青冥的身体僵硬了片刻，继续挂着傻乎乎的笑，底气不足的喊：“……媳妇儿……”

我伸手搂住青冥的脖子，将嘴唇送上去，辗转着加深这个吻，有意无意间肩上的衣服滑落大半，冰冷的空气与肌肤接触，散发出莫名的暧昧气息。

青冥的脸色僵硬，不自觉的干咽了口口水。感觉到了某些微妙的变化，我拉上衣襟，面无表情的推开青冥：“你还能装多久？”

看着青冥讷讷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觉得骗我很有意思么？你以为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避开青冥要伸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冷冷的一笑：“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最好出去，免得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原谅你，忍不住安慰你，忍不住为你心痛，在你这样子欺骗我以后，这样会让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忍耐到哪一步。

青冥，你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找不到我自己了。

青冥失魂落魄的看了我一眼，墨色瞳子里的悲伤绝望将我深深的刺伤。

门外清岚似乎被吓住了，一声不吭的呆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头。

我轻笑着拍拍清岚的小脸，安慰他：“没事，你乖乖睡觉。”

清岚小小的点点头，将小脑袋埋到被子里。

桌上的酒坛已经空了两个，天边的斜月也渐渐的落下去。

放下手里的酒盏，起身出门，刚刚把门打开，一团熟悉的身影就闯入眼帘。

青冥就蜷缩在门口，听见开门也没有抬头。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正要开口，就听到青冥略嘶哑的声音。

“我很害怕。我在吃了雪参以后就清醒了，但是我不敢告诉你。我记起你，也记起了我以前做的一切。我很怕你发现我已经好了，就可以放下一切回你的凤鸣山，而……”

“而我，甚至没有请求你留下的资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知道我做的一切是多么残忍，我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我知道我得不到你的原谅，但是，我就是不想……”

“不想再也见不到你，不想每天夜里都会梦见你被打的魂飞魄散，然后我连找你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不想你会离开，不管你喜欢的是我的前世还是什么，都不想……我害怕我有一天会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

青冥的声音低沉犹如梦境，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像是一个被世界抛弃了的绝望的孩子，单调的声线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不知疲倦的重复着。

这个骄傲的清冷美好的男子，此刻是那么的绝望无助，他甚至不敢伸手拉住我或者是抬头看着我。

简单却真实的语言像是刨开了他的心脏，就这样血淋淋的在我眼前摊开，让我一一巡视着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那样的怯懦害怕失去，就是青冥此刻的心情么？不把整个世界放在心上，在挣开了吃人的皇家的束缚，在想要拼尽一切去争取自己的天下，又在我面前止步了。

和上一世一样，把始皇交给他的密旨埋在梅花树下，脸上一脸释然的微笑温和如天边的云霞。

缓缓地蹲下，轻轻将手塞进青冥抱在膝盖上的手里。

你，可明白？

第21章

曾经，狐女问过我，世间最珍贵，是已失去的，还是求不得？

我不知道，我只会轻轻地挥袖卷起漫天的飞雪，笑看世间，无论是人是妖，总会有所求，也总会有失去，有求不得。

只是，那些都是不属于自己的。能握在手里的，才是最真实的吧？

元罗带着戈萨回了回鹘，离开时候，他私下对我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和我在一起。”元罗又变成了永远都带着玩世不恭的王子殿下，蓝色的眼眸清澈无比，“国师陪我一起，到处找那个画像上的你。”

“其实，你就像一个梦。我可以迷恋上，却不能一直沉睡。戈萨在他的梦境里问我，世间最珍贵，是什么？我想说是你，但是你永远都懂……无论是求不得，还是已失去，那些，又算什么？”

“若是你不快乐，在我身边，许又是一个他。”元罗温柔地看着我，“我放手，不是因为青冥比我爱你更多，只是你爱他比爱我更多。”

元罗走的时候，留下了他一半的士兵，三万多人。

青冥接手了这一支队伍，还包括之前在长安的几百人和白慕云。

很少见到李亨了，只是偶尔才看得到他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看着我，眼神有几分像他的父亲，眼神带着难以揣测的复杂。

青冥对李亨说：我帮你把这片天下打回来，我们就不相欠了。这话说得很绝，但是也很无奈。

李亨平平静静的点着头，目光却是看向我。

安禄山盘踞在长安，但还是有妖修带着小队人马离开长安四处活动。

长安，还是我大唐的。李亨站在城墙上，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青冥在他旁边，俊美无双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在远处观察了很久我才发现，青冥只有对着我或是清岚，才会真正的笑出来。

这一点无可否认让我很是有些得意。得意之下的我不免做出些诡异的事，比如说下厨房做些东西慰劳青冥和慕云。

在第一次尝试过我的厨艺后，青冥安慰我不要太劳累，李亨直接命人把守着厨房大门，不许我在靠近。

于是，我只能每天弹弹琴，喝喝酒，教教清岚，偶尔出门看看青冥在校场练兵。

唯一的遗憾是，李亨身边的李辅国每每见了我，都如耗子见了猫一般躲得远远地，一度让李亨很是不高兴。至于生谁的气就未可知了。

李辅国虽没有很大的能量，但暗中做些手脚还是不可避免的。不知为什么，他骨子里的敌意似乎天生就是针对着我的。

私下里克扣用度之类的小事我根本就不在意，虽然如此，清岚正在长身体，我担心清岚会吃不好，白暮云则很是乖巧的替我解决了这一问题。

虽不知道他是怎么解决的，但看着他还是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比如现在，正带了一小队士兵练习攻城的慕云看起来很是英姿飒爽，威仪不凡。

“慕云哥哥。”清岚在我身边捧着一只小风车，呆呆的看着白暮云，嘴角有一丝可疑的银线流出来。

白暮云不为所动，坚持到一切都结束了才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气度的让那些士兵继续练习攀云梯。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炙热的阳光投下来，校场上满是汗味儿，还有兵器的铁锈味。

“你师父呢？”我问。

白暮云正逗着清岚，闻言不觉嘴角一抽：“……师父他老人家……在城外练兵。”

我正要转身，就见白暮云伸手一指：“喏，那边。”

远远地有一大队的士兵背着直径约有五尺长有一丈的巨大原木从城门口跑进来。青冥跑在最前面，单手托着一丈来高的巨大青石，身形依旧轻灵矫捷。

看着青冥明目张胆的欺负这些士兵，我不由的有些好笑，但是一旦想到这些士兵将要面对的敌人，又笑不出来了。

那样强大的对手，真的要把这些普通的士兵填上去吗？

“师父真是太强了，他麾下的所有士兵都对他很服帖。”白暮云有些羡慕的说。

那是自然的，一想到青冥每天早起晚归的，而且重视每一个士兵，他可以最大限度的调动那些士兵对于战胜的渴望。

他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所有人在见过了这样的主将以后，都对他有一种可以将全部的生命交付的莫名信任。

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帝王吧？我微微一笑，才发现在李亨暂时的行宫最高的阁楼里，李亨站在窗前，呆呆的看着青冥，眼神里的失意那么明显。

似乎觉察到我的注视，他转过头朝我笑一笑，转身离开了窗口。

大殿里热热闹闹的争吵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太子殿下理应继承大统。在这家国危难之际，为安定天下万民之心，为稳固大唐江山，殿下登基势在必行。”

“老臣以性命死谏，望殿下择吉日登基，以安民心。”“赵大人所言甚是，臣等也愿辅佐殿下重复我大唐河山，万死不辞。”

“请殿下以家国为重……”

“诸位大人，本宫少不更事，且父皇还在蜀中，万万不敢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请莫要再说。”李亨情真意切的劝道。

“殿下，您可以尊陛下为太上皇。只是陛下如今有心无力，这天下的重担还是要交给您才行啊。”又有人声嘶力竭的劝说。

“赵大人请起，诸位都是我大唐的架海紫金梁，李亨以后还要倚仗诸位……”

我在外面听得有些好笑，若我没有亲耳听见李亨与这班大臣私下商议，也会信这一干人臣是为了天下万民而大公无私。

事实上，若是李亨最后没有做成皇帝，李隆基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好果子吃就是了。

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竭力要拥护李亨做皇帝，至少也能得一个拥君有功的功劳了。

双赢的美事，谁能不乐见其成呢？

凉月初挂梢头时，群情激昂的大臣终于口干舌燥的退下了。

里面安静了许久，久到我又站着看月亮升上天空好大一截，李辅国才幸灾乐祸的出来宣我进去。

“殿下深夜召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我站在殿前，微微抬头看着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的李亨。

说是深夜，其实一大早我就被唤到大殿外面来了，站到现在也着实有些乏了。

青冥别有要事，离开已经两三日了。因此见我在殿外站了许久，倒是没人注意到。或者说，有人注意到却只有视而不见罢了。

李亨左手的玉壶里不时有清冽的酒洒出来，醉眼朦胧地看了我很久才扯出一抹笑：“没事，就……就想看看你。”

“殿下好事将近，保重圣体最是要紧。以酒浇愁，不过是愁情更深罢了。”我不着痕迹的错开视线。

李亨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又颓然的跌坐回龙椅上：“怎么……你也要拿这些官话来敷衍我？我……有什么可愁的，就要做……万人之上的皇帝，谁不得对我三跪九拜？我……我不……呃……不愁。”

“殿下千金之躯，更应该好好休养。夜深，在下就不打扰了。”我略一俯身行礼就要回去。

李亨一手撑着龙椅站起来，又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只白玉的腰环，有几份眼熟。我眯上眼细看片刻，才记起这就是狐女送我的那只玉环。

只是这么久了，没想到李亨还带在身边。

“你别……走，反正三皇兄……也不在。你别把我当太子……行不行？就……陪我……聊聊。”李亨跌跌撞撞的走下来，差一点从台阶上滚下来。

我有些不忍的上前扶着他在台阶上坐下：“殿下喝醉了。这枚玉环，不知可否还给在下，故人所赠，也当是留个念想。”

“那你留给我什么做念想呢？”李亨盯着我看了许久，把玉环在指尖轻轻晃着。

我沉默，李亨哂笑一声，忽然毫无征兆的怒吼，“你就不……不能给我留点吗？最后的你都……都要带走……”

“太子殿下，您怎么了？”李辅国闻声，连滚带爬的跑进来，看到这一切立刻呆住了。

李亨松开手，半斜着眼：“没有……本宫的命令，谁给……你狗胆进来的？自己滚下去……领五十板子。”

李辅国一听，忙不迭的跪倒地上：“殿下恕罪，奴才只是担心……”“滚。”李亨用力一挥，手里的酒壶砸到李辅国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李辅国不敢再争辩什么，低着头灰溜溜的出去了，只是在出去之前，阴鸷恶毒的瞟了我一眼。

看来这笔帐是记在我头上了，我忍不住苦笑。

“你看啊，他们都怕我，而你，却是不在乎我。”李亨躺倒在台阶上，“真是不公平啊。”

嗤笑几声，李亨又抬眼看我：“你看，三皇兄想要天下，袁天罡那帮老道士就不余遗力的去帮他争，等他不想要了，疯了傻了，这些老道士能够眼看着大唐江山沦陷，却无动于衷，只说修道之人不参与俗世。”

“我这江山，就是别人不想要才轮得到我。那要是哪一天他想要了呢？”李亨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有一天，我是不是也得还回去？因为那该死的天命。”

“他能不要江山，能不能也不要你呢？我也想要啊。只是，我从来就争不过他啊。”李亨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

“为什么呢？三皇兄不屑一顾的东西，我还要感激涕零的收下……真的，很不公平啊。”李亨自嘲的摇头，“很可笑，对么？”

我静静的看着李亨：“殿下，您是九五之尊，天下万民都是您的。”这话苍白无力的我自己都不信。

李亨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开始是低低的笑着，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只是已无人敢再闯进来。

笑得颤抖着擦去眼角的泪水，李亨松开我的衣角：“罢了，罢了。”

“这玉环，我还是留着吧。”李亨说着又将玉环收回去，“你不知道，第一次在白云观外面看见你时，我有一句话是真心的。”

“既然这片真心你不需要，我也无法再给别人，你就留着吧……”李亨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着，就这么一头栽倒我腿上，安安静静的睡过去了。

第22章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

李辅国站在李亨身后，尖着嗓子宣读登基诏书。所有的大臣都拜伏在地，三军将士亦是。

正午的太阳灼热非常，所有人的额角都渗出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