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问题还萦绕在他心口上,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想知道。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不知道,生来就是这样的。”
“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
“我梦到……”杨尼忽然一顿,撩眼看了看扶苏,又摇摇头,“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你说。”
“我梦到外面在下雪,我看见一匹狼,那匹狼的眼睛颜色和你一样。”
扶苏忽然就愣住。
他仔细地看着杨尼,一直看到杨尼不自觉的将脸转过去。
扶苏的叹息响在他身后。
“我和杨路臣闹翻了。”
“啊?”
“他太下流,竟然用你去换自己的官品。”
“不是,是我自愿的。”“这个时候你还替他说话!”扶苏似有怒气,只是压抑在心里。
“但是事实,我自己说的要为大少爷去伺候那个人。”
“有什么值得?”
“大少爷——值得的。”
“他在利用你。”
“他没有。”
杨尼的拳在身边握紧,扶苏沉默着瞪着他。
“他根本就是!只是你蠢看不出来!”
“大少爷是逼不得已,我不想听你说他不是。”杨尼咬牙。
“哼,那些人根本就是他带过去的,要不怎么那么多人争先恐后的要你,根本就是一场预谋!”
杨尼显然误会了扶苏的话。
他惨然冷笑一声挣扎着从扶苏怀里挣脱出来。
“公子说的是,小人这样卑贱的身子,会有什么人真的来垂青,能得一朝恩宠都是天赐。”
扶苏皱眉看着他。
“你闹什么别扭,我不是这个意思。快把药喝下去,喝完了我带你走。”
“小人身子贱,不用喝药也能好。公子太多虑。”
“说了你别跟我闹这别扭,有什么出了这个鬼地方再说。”扶苏牵住杨尼的手。
“他不走。”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扶苏皱眉抬头,杨路臣走进来。
杨尼瞬时微笑了下,这动作看在扶苏眼里。
扶苏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奇怪的感觉侵袭而上,也许就叫做痛。
杨路臣越过扶苏,走到杨尼身边坐下。
接过那碗被杨尼推开的药,拿汤勺盛了送过去,杨尼盯着他乖乖的张嘴喝下去。
“扶苏公子若想要见杨尼,可以大大方方的从正门进来。但杨尼我绝不送人,当然,若他想要跟你走,我也不会阻拦。”杨路臣转头看着杨尼,“你想跟他走么?”
“杨尼愿一生一世做杨府的下人。”
扶苏怔住。
拉着杨尼的手轻轻放下,他咬牙又放开。低低的笑了两三声。
“为什么……我在你眼里总是多余的人?”
杨尼听着他的话,忽然心头说不上为什么有一种悲伤蔓延起来。
而扶苏转头。
“杨路臣,你若不好好待他,我不会放过你,你知道我可以。”
扶苏并未彻底离开杨府。
每夜晚间看见杨尼睡着,他总会从树上跃下进到屋里。
摸摸那人的额,再亲亲他的眼睑,已经是很美好的事情。
扶苏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可笑。
明明是不能碰的,明明知道这一切,然而事到临头便怎么也抽不开身。
扶苏看着杨尼皱着眉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
才听人说,前几日来的高官将杨尼带出府去,傍晚回来时人是昏迷的,只有杨路臣在一旁照顾着。
扶苏觉得自己若不离开下一秒就会跳出去说,你跟我走。
但是杨尼不要这种好。
他要的是杨路臣,和原来一样,汤尼的心里没有他的位置。
他连心疼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扶苏从很远的地方求来好药,悄悄放在杨尼枕头下面。看着他第二天早上起来惊讶而欣喜的样子,觉得自己这件为他人做的嫁衣果然精致的很。
而杨尼从未提起他的名字。
此间皇公主选驸马。
杨路臣站在高殿上接受圣恩隆重,群臣嫉妒着上仰。
而杨尼昏迷在宰相府中已有两个时辰。
那天之前,杨路臣去看杨尼。孩子身上的伤口还未好,皮肤有的地方依旧通红带紫。
见他来了,只能撑着身子说声谢谢。
杨路臣炯炯有神的看着杨尼,忽然笑起来道:“你的样子真是好看。”
杨尼愣愣的听着。
忽然之间杨尼觉得自己有些抗拒这样的话。
他觉得这样的杨路臣有些陌生,虽然他越来越频繁的说喜欢或者是其他的。
但是不知为什么,杨尼开始觉得每晚在他意识朦胧中过来探望他的人不是杨路臣。
这是一种可怕的猜测,一旦生根便无法取代。
杨尼盯着杨路臣的眼睛。杨路臣回望着他,目光温柔,然后杨尼又犹豫了。
这么好看的眼睛,怎么会说谎。
杨路臣对杨尼说,宰相大人那日过来,说喜欢你的琴技。
杨尼怔住。
“小人……”身上的伤不是不会痛的。
那半句话他没有说完,杨路臣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杨尼便开不了口。
他咬着下唇内侧,那里基无完好皮肤。
怔神了很久,杨尼轻轻问:“那些药,烦恼费心了。”
“有用就好。”
“那些药很贵重么?”
“不算,金创药而已。”杨路臣摸摸他的头发,“你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去宰相府上演奏琴技。”
那一刻杨尼猛地掐进自己的手心。
杨尼入相府。
杨路臣在同一日进宫,相爷向皇上举荐杨路臣,龙心大悦。
于此同时,皇公主相中驸马,一切顺利成章。
杨尼不知道。杨尼在相爷的地府里鞭痕累累。
偶尔有阳光漏一两滴下来在杨尼身上,他仰高头去看,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杨尼是在受伤后会变得异常漂亮的孩子。
他的身体过于白皙,让人忍不住要往上泼墨染料。
而不知为什么,官位越高人生便越患得患失,只能找到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孩子来发泄无处倾诉的恐慌。
宰相很喜欢杨尼,他喜欢杨尼身上艳红的色彩。
他并非喜爱娈童的人,然而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看见杨尼身上被他染上的红,仿佛已经是他唯一可以掌握的东西。
杨尼的眼泪很早就干在心里面。
他不会哭,再痛也只是哼哼。不是他倔强,他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情绪。
这样的人连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活着,也许是不服气,也许是无能为力。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感觉到温暖。
从什么时候起杨尼喜欢上了做梦。
身体的痛怎么样也会淡下去,当他睡着,总觉得有什么温暖的声音在耳边说喜欢。
人生那么难,总的找到什么方法慰藉自己继续活下去。
杨尼在相府晕厥之后是被冷水提头浇醒的。
张开眼他迷茫的看看四周,守着他的人心有戚戚,在一个角落悄声叹了下。
杨尼的身上火燎一样的痛。
很微薄的光线从头顶映照进来,突然身边一声闷响。
杨尼稍稍转头去看,脖子上火烧着难受。
一个人影站在他身边,守卫的人倒在地上,那人回头,是扶苏。
“你成什么样子了!”扶苏上前抓住杨尼的铁链,只稍稍用力,杨尼挣脱出来,软软的靠在他身上。
“劳烦……大爷费心。”
“我带你走,杨路臣太不是个东西!”
“大少爷……有自己的难处……”
扶苏的手稍松了松,拉得更紧。
“你身上的伤没好,这次这样一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复原……”言语中竟有悔意,“我不该一时赌气弃你而去。”
杨尼靠在他身上,闻到一阵让人昏昏欲睡的好闻花香。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栀子花。”扶苏从怀里摸出一朵花放在杨尼面前,“我的护身符。”
扶苏带着杨尼朝外走了两三步,杨尼身体更软,扶苏顿住脚步。踌躇了会弯腰下去,一把将杨尼扛上自己的肩膀。
没离开多远,杨尼挣扎着从扶苏肩上跳下来。脚尖着地,引来身上伤口撕裂的疼痛,他忍着轻轻哼了哼。“大人,小人不能和你走。”“为什么?”“小人若是走了,大少爷那边不好交代。”“你……你……”扶苏瞪大眼睛看着杨尼,杨尼虚弱微笑算是回应。总有那么一种固执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尽管知道鸠毒无解,却还是甘心尝试。杨尼的心坠在谷底,他瞪着扶苏看,目光清澈却也干燥。扶苏的喉咙紧缩说不出话,他想笑一笑来缓和气氛,还没张口,杨尼已经有礼的将手从他手腕里抽出来。“大人对小人的关心,小人没齿难忘。”“若真是难忘……”扶苏苦笑。摇摇头,他叹气。“算了,你若不走,我强迫你也是无用。我陪你等着。”“大人?”“如你所说,我们不过都在坚持一种东西。”扶苏将杨尼搀到一旁坐下,靠在墙上望天。“大人……你还是走吧。”“去哪里?”“您会被小人连累的,一会相爷的人来,小人就说是自己打晕了他们,与您无关。”“若怕连累,今日你就不会见到我。”杨尼皱眉。他对扶苏的恨意未消,只是心中总有角落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杨尼觉得自己是那么善忘的人,扶苏稍微对他和颜悦色,他便差点不记得自家的仇恨。他把脸转过去。“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故事么?”“那匹狼?”“还想听不?”“您说。”扶苏嘴角翘翘,坐在杨尼身边。长臂一伸将杨尼带进自己怀里。杨尼挣扎了下,扯动伤口,扶苏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他停住了动作。扶苏的声音响起来,低沉无奈。狼在天地间游走,寻找仙人的踪迹。它听说北海之巅有花,三千年一开三千年一凋零。花开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可以许愿。狼穿过叠嶂的高山,再游过万里的冰河。狼看到了那花,极小的一只状若栀子,还只是花骨朵。狼虔诚的跪倒,佛光在西天,狼仰头上苍祈求护佑。狼说,佛,你告诉我这花要怎么开佛说,人在花前跪一年,不吃不喝不睡,花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就会开放。狼跪了一年,那一年中鸟在他的头上筑巢,冰雪覆盖了他的头发。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狼看见花开的动作,非常轻柔和缓,却坚定不移的绽放了。狼欣喜若狂,却全身乏力,他倒在冰池中,几无法言语。狼说,请解除我与他的咒语。周围风静,无人应答。狼疑惑的注视着那花,直到它枯萎凋谢。狼的眼睛很重,然而他的心却不想死。他嘶吼着询问苍天,佛祖在西天拈花轻笑。“你告诉我……人在花前跪一年,不吃不喝不睡,花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就会开放。”狼道。“我的确如此说过。”佛的笑容更甚,“然而……你忘记了么,你不是人。”
扶苏忽而低低的笑起来。
杨尼困难的仰头看他,那人眉目氤氲在一片看不清楚的薄雾里。可能昨天下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腥气。
有一束光掉落在扶苏的发角上,杨尼忽然觉察到一种遥远却又万分熟悉的感觉。
他皱皱眉头。
“大人……为何喜欢这个故事?”
“并不喜欢。”
“但看起来大人似乎很熟悉。”
“从小到大听着,想不熟悉也很困难。”扶苏坐得离他近了些,杨尼本能的朝边上挪了点。
扶苏的眼神在一瞬间似乎黯了下,然而仔细去看,又没有。
“杨尼,要怎么样,你才会放弃杨路臣?”
“当初我签的是长约,一生一世在杨府为奴。”杨尼说话从来婉转伤人。
扶苏笑起来。
“我说的是,你的心,什么时候才肯离开那个人。”
“大人……”杨尼似乎难堪。
扶苏收了笑容,捏捏自己的脸颊。
“果然苦笑比较伤神,你说我是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
杨尼没忍住扑哧一声,看见扶苏瞥向他的眼神,忙掩上嘴。
“大人怎样都很完美。”
“比起杨路臣怎样?”
“这……”
“说。”扶苏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再朝杨尼靠过来,杨尼没再躲闪,认真的盯着扶苏看。
“大少爷……比较端正。”
“我难道歪瓜劣枣?”扶苏皱眉点着自己的额。
杨尼忍着笑意看扶苏苦着的脸,觉得伤口一点点抽痛。
“不是,您比较……怎么说,妖娆……”
“妖娆?!”扶苏挑眉,不可置信。
“对,就是……看着您的眼睛,会觉得比女人还好看。”杨尼肯定的点点头。
扶苏腾地跳起来,杨尼一惊,下意识的拿手护住头。
“别……”他虚弱的哼了声,咬住下唇。
被打太多次,身体学会比神经更快的保护自己。既然都是要痛,不如痛的稍微少一点。
杨尼的处世哲学消极得让人看不到希望。
扶苏才想说什么,看见杨尼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心疼。他小心翼翼的蹲回去,拉开杨尼抱着头的手。
“我逗你玩的,别怕。我又不是杨路臣,不会打你。”
这次杨尼却奇迹的没有反驳。
扶苏正为这样的改变而高兴,杨尼忽然毫无预兆的朝他倾斜过来。
扶苏一怔之中伸手扶住杨尼,他身体冰冷的没有温度。扶苏忙板过他的脸来看,潮红成一片,呼吸急促却紧闭着眼睛。
身上的伤口太深,杨尼终于受不住这样的虐待。
扶苏一把将他抱起来,这孩子轻的吓人,和多年之前没有变化。
扶苏将额抵在他的前额上,孩子猛地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喘息着道:“不要丢掉我。”
扶苏怔住。
这句话恁的叫人觉得熟悉,仿佛当年在佛像前,他听见仙人的呼喊,不要丢掉我。
不要不要不要。
扶苏的心口炸裂一样痛。
杨尼攀住他就不想放开,意识陷入混沌,扶苏忽然发现原来一直是自己逼他太紧,没有喘息余地。
扶苏轻轻抚着杨尼的头发,那孩子的头发服帖的睡在额上,怎么看怎么可怜。
扶苏摸着摸着,就觉得自己眼睛湿起来。他不了解这些液体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年来一直寂寞的想要从他身体里涌动出来。
他只是贴着杨尼的耳朵,轻声问:“你想要回去么?回到那个人身边?”
杨尼无知无觉的点了点头。
扶苏深深的盯着他看。杨尼朝里转了点身,找个更舒服的位置,将头贴着扶苏心脏的位置。
扶苏看着他,蓦地就笑起来。
“杨尼……我是没心跳的人,你忘记了么?”
05.结
杨路臣被封驸马后在皇宫中宴席三日,期间杨尼病的死去活来,扶苏守在他的床边添汤加水,无计可施。
最好的大夫来看过,最好的药用了,杨尼不见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