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额上红肿,一双灰蒙蒙的眸子,两只手死死攥着盲公竹,侧耳倾听的焦急神态。
“章云!”
有别人来?鸣玉慌神,自己一定很狼狈,动作不禁乱了。
“竹杖在你左边三尺半。”李通好心提醒,自来熟地搭话,“新来的小兄弟,也是同行?”
鸣玉不明白他的意思,章公子已应道:“不是。江南绣纺求刀铺接个活计,金银不足,死说活说送了四个乐师抵数
。”
“呵呵,恐怕是咱的大管家出马,狠狠诈了他一笔,他舍不得银子吧,才出此下策。跟大管家斗心眼,有苦头吃了
。”
“嗯,只苦了他们几个要遭一辈子罪。”章公子叹口气,“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进不了刀铺,偏这余晖林里刚刚缺
了乐师,大管家发话安置,我这里是随便让人知的地方么,只能先进了馨园。”
“要医治的人,不是同行啊……”谙琀一直留心着二人的谈话,一听来人的这一句,当时焦急起来,双膝一曲认了
个方向又跪下:“这位大人,求求你,剪柳只是个孩子,求你救救他!”
章公子出手如电,二次止住谙琀:“李通,你吓着他了。”微微责备的口气。
“呃,抱歉抱歉。”李通看着泪流满面的谙琀,“受伤的人与你是何关系?”
“非亲非故,我们一个月前见面,练习合奏。”谙琀不明所以,跪着回话。
“把头低下,对,再低一点。”他听见李通带笑的声音,然后,一只手轻轻抚在头顶。
“章云啊,他们不是同行是下人,所以我找你要个人作帮手不介意吧,就是他了。”
谙琀怔了,只听章公子道:“你自己还照顾不来,现在就要帮手,不合规矩。”
“可是我也差不多出师了,而且他又是瞎子,早一两个月没关系吧,章云,拜托通融一下,你看我这样子……”李
通挨到章公子身边蹭蹭讨好。
章公子虽然一直都很温和有礼,对待他们和对待下人俨然是不一样的,沉吟片刻:“谙琀眼也盲了,做你的帮手也
无不可,那么麻烦你教他规矩了。”
“那是自然。”李通应了,拍拍谙琀肩膀,“起来,收拾东西,一会跟我回杏园。”
“可是……鸣玉……”谙琀侧过头,他当然看不见鸣玉的位置,“章公子,鸣玉很懂事,可也是个孩子,日后您就
多费心了。”
鸣玉摸摸索索循声靠近,终于抓到谙琀衣袖:“谙琀,你也要好好的。”
“你们两个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啊,都在余晖林里总能见到。”李通看两张小脸上透着沉重的悲哀,连忙开口。
谙琀忙应是:“还不知道大人怎么称呼?”
“我姓李名通,排行电字门一百五十七。剩下的,我们一边走一边讲。要我陪你回屋去拿东西吗?”李通问。
“不麻烦李爷,谙琀只有一架琴,几件衣裳,这就去拿。”谙琀说完了,握着盲公竹又愣在原地——脚下不是石径
,那么屋子、屋子在哪个方向?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他垂在身边的手,紧接着一具身体凑近,带动他转了半圈:“往前,三步左右是石径,左转
十步是屋门,小心门槛,我会一直看着你。”李通的声音离他近在咫尺,淡淡药香的味道在他耳尖打了个转飘下来
,弄得他脸上一热。当这只微凉的手松开时,他的心似乎安定了下来,一下一下点着盲公竹往前走去。
李通果然直到谙琀进了门才向剪柳弯下身去,隔着布料摸了摸,皱眉道:“这个,我尽力试试。”
“嗯,如果有事就找我。”章公子应道。
“好。”李通翻了翻剪柳眼皮,“他已经瞎了?”
“对。”
“不是四个人么,还有一个呢?”
“李管事带那孩子去尾园了。”章公子提到尾园时,不禁顿了顿。
屋里比外面暗得多,谙琀什么都看不见,先摸到床放好盲公竹,然后找东西。早晨他和鸣玉花了些时间凭位置找到
各自的衣服,现在他也得凭位置找自己的包裹,还好各自都有标记。他摸到自己和剪柳二人的包裹背好,在胸口死
死打个结,然后去摸自己的琴和剪柳的笛。将笛插在腰间,一手抱过了琴,一手重新拾起盲公竹,向光亮处慢慢地
走过去。
“我在这里。”李通见他出门,立刻唤了一声,待谙琀小心而生疏地点着盲公竹走到身旁,伸手拉过:“来,竹杖
给我,我背着你同伴,你扶着他就好,我引路。”
谙琀低声道:“李爷,谙琀要向章公子道别么?”
“他带着鸣玉已经出去了,走吧。”李通说着,忽然手一抖,小铃铛叮的一声响,什么东西落地,随即又是叮叮几
声,然后是李通声音,“谙琀啊,我们下三级台阶,前行四步停下,你把左手二尺处的盲公竹捡起来。”
“是,李爷。”谙琀只道李通失手没拿稳,依言而行,捡回了竹杖,“李爷,给您。”
“你拿着吧,我手又抽筋了。”李通有些懊恼,然而随即语气又轻快起来,“哈哈,有帮手就是舒心呐,谙琀,你
真不错。”
谙琀将盲公杖交到抱琴的手里:“李爷,我给您揉揉筋骨?”
“不用不用。就是使不了力,所以以后力气活都归你啦。”李通乐呵呵道,“我们走。”
三、量衣
小铃子叮叮响着,鸣玉慢慢走着,身前半步是章公子身影。刚刚李通和章公子的对话,他听出了一点东西——他虽
身处贱籍,“刀铺”可是常被或崇拜或敬畏或厌恶等形形色色的语气所提起,所以也略知一些传闻。
传说中刀铺是黑白两道最神秘最恐怖的杀手组织,里面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搏命狂徒,脾气乖戾,出手狠辣,而相
对酬金也高得难以想象。以前听乐坊一位老客说,刀铺号称没有杀不了的人,只有付不起的酬。
章公子是刀铺的杀手?看形容看气度怎么都不像,听他说这里是“余晖林”,跟刀铺有什么关系?自己四人来了没
两天就伤的伤瞎的瞎,又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瞎子当下人,若没了指引连走路都不方便,能做什么?
忽然身前被一只手臂拦住,他愣了一下才醒悟,连忙往后一跳:“章公子……”
“在想什么?”仍然是温温的声音。
“鸣玉在……鸣玉……”鸣玉支吾两声,看不见对方神色,他无从猜测章公子的喜怒,要是答得不对,自己会不会
也像剪柳或霖翠……鸣玉胡思乱想着,就听章公子又问:“刚刚为何不求情?”
求情?啊,是谙琀给剪柳求情,似乎还下跪了,自己却没有,这是……不满意?鸣玉双膝一弯就跪下了:“求公子
恕罪!”
章公子的笑声清清淡淡,却是没有半分恼怒之意:“快快起来,我没有怪你,我们只是说说话。”
鸣玉哪里敢随便回答,也不敢起身:“鸣玉只是个乐师,身契归了哪里,就向哪里尽自己本分,不敢逾越——只求
能活下去。”最后半句他并没有说出口。
“乐师的本分么?我们边走边说吧。”章公子扶起他。
鸣玉定定神:“师父教我,要想有地方栖身,第一是作下人的本分,要听主人吩咐,第二是作乐师的本分,一技傍
身。剪柳虽然年幼,毕竟顶撞了李管事,有违本分。”
“那么,日后他因此事忌恨于你,你当如何?”
“鸣玉认下便是。”
“倘若他在主人处得宠,设计陷害你,你又如何?”章公子忽然追问一句。
鸣玉低了头,声音也低低的:“虽说清者自清,主人若认准了,鸣玉也没什么办法,大概……也会认下。”
“那么,你过得如何?”
“鸣玉七岁被卖,转手了两家,十岁时进了乐坊拜师,十三岁艺成,之后又辗转了一处乐坊,一处风月之所,一处
私乐,然后是上个主人用五箱一等绣品换至庄园。鸣玉今年一十七岁,虽然驽钝,但自问都尽了本分。”
“平日有极要好的朋友么?”
“鸣玉在这几家里遇上的人都是一样,多是身不由己来的,平时能扶一把便扶一把,没能力扶,也只好放开。哪有
什么过命的交情。至于主人和客人,我们怎攀得上。”
短短一阵静默后,章公子忽然问:“鸣玉,其实你只是想能活着就行了吧?”
鸣玉傻了——这句话听似随意,一下子戳中他心里从不敢提及的想法。他不敢动,不敢应声,怕章公子看出或听出
什么,然后问下去,那时候可能是嘲笑可能是呵斥可能是任何节外生枝毁了他一丁丁点可怜的希冀。可是如果不说
,那么也可能会挂了忤逆主子的名头,然后……
做好被嘲笑或呵斥的准备后,鸣玉回道:“鸣玉……鸣玉有一个哥哥,鸣玉被卖掉时,我们曾经约定过,他会赎回
鸣玉,所以鸣玉怕死,再怎么卖,再怎么侍候都没关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你哥哥的事,讲一点听听?”
鸣玉怎么听也听不出章公子的恶意,于是开始说他哥大了他三岁两人关系特好,有吃的他先吃有玩的他先玩遇上打
架他不用管爹妈责骂时替他顶缸,就是在那一年家里遭灾他哥他妈都病了他爹没法子卖了他换药换粮食,临走前他
哥拽着他发了誓以后一定赎他回家,所以他尽管被买来买去再苦再累都不怕一直等他哥接他,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
只要他活着总有那么一天。
说完了他等着听一些泛泛的安慰或恶意的嘲笑,毕竟这件事听着就像大海捞针,结果章公子的声音只是有些好奇:
“你在别家也这么说过么?”
“一开始说过,后来……没有主人问,也就不说了。”
一只手落在头上,轻轻揉着他的发:“鸣玉,是个好孩子。”
章公子没继续问,鸣玉也不敢多说,两人继续默默走着,地势一忽向上一忽转下,拐了三四个弯后,鸣玉觉得脚下
平坦,原来已走上一道缓缓的没有石径的斜坡。
章公子这才立定,鸣玉的眼睛在光线充足时能分辨些晃动的影子,但是没有远近之分,这次还好聚精会神,没有撞
在对方身上。章公子道:“我们刚刚出了馨园,你记得步数了么?不然可回不去。”
鸣玉闻言暗道糟糕,刚开始时胡思乱想,连怎么走的都不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他尴尬立在那里,章公子似乎看出他的为难,开口:“一共走了一千三百七十六步,左转了两次,右转了三次,馨
园里的路都铺着石子,每到分岔处石子摆放都不同,你走得多了就明白了。”
“是,多谢章公子。”
“这里是彩园。走吧,快到了。”
这次走了一百五十五步,章公子停下,敲门:“白欣,我们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拾级而上,进了院子。
盲公竹碰到台阶,鸣玉也跟着进了院,听见车轮辘辘声,正奇怪,一个俏皮活泼的声音响起:“章云,随便坐就是
了。这是新来的乐师?”
“他是鸣玉,两天前刚进园,我带他来配衣衫。”章公子说。
鸣玉赶紧向声音处施了一礼,白欣叫他坐下又站起,转了两转,然后笑吟吟道:“他的衣服包在我身上,放心,这
么清秀一个人,我选雨过天青色,绣几茎兰花如何——阿谨,别泡茶了,拿量衣箱子出来,还有梳子,他头发有点
乱了。”
鸣玉没听见回话,只听脚步声,白欣又道:“章云,今次你再猜猜,阿谨有没有戴面具?”
“戴了。”章公子的回答十分肯定。
“咦,我明明叫他屏住呼吸,你又怎么晓得。”白欣不服气。
“我说猜的你信么?你不妨自己试试。”章公子打趣完了站起身,“白欣,鸣玉进园方两天,烦你打理好他,顺便
给他些吃的。鸣玉,你就先呆在这儿,有事不明可以请教白大师。我还有事,先走。”
“哈哈,我只是个裁缝,乱叫什么大师。放心吧大忙人。”
鸣玉赶忙行礼,章公子正要出门,忽又道:“阿谨现在又把面具摘了不是?”白欣愕然:“哇,你你也太厉害了,
教我吧。”章公子轻飘飘扔下一句话:“进了馨园我就告诉你。”笑着离去。
“呃,我可不干。”白欣咕哝,“鸣玉——就叫你小玉吧,凳子就在你后面半步,坐。”鸣玉愣了一下,依言摸索
着坐好,车轮辘辘声又响起,白欣看他有些疑惑的神情,不禁笑道:“没什么,我腿不方便,打了个轮椅代步——
谢谢阿谨,你去给小玉弄些食物。小玉,乖乖坐好,我现在给你梳头发,扎一个髻就好,很简单,然后我觉得配青
色发带很合适,等我找找啊……嗯,这样就好,转过来我看看……好极了!现在我要量尺寸,你两手平伸……”白
欣嘴里不停,手下也不停,“来,转身,弯腰,伸手。”
量衣用弯腰么?鸣玉未及多想,探出手去。他弯腰正对着白欣,脖颈上忽然环上一双手臂:“抱住我的腰,向右,
把我放在石桌上,不然量不到。放心,我不重。”
岂是不重,白欣身体瘦,而且极轻,鸣玉没费什么力气,只是,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衫子里面,下半身空空荡荡
。
他将白欣抱上桌子,正要松手时,忽然一双手横插进来,顶开了他。
鸣玉惊得一个踉跄,白欣嗔怪的声音:“阿谨!”空气中一阵窸窣,没有应答,却听白欣又道:“都说过我没事,
瞎紧张什么,你要向小玉赔个不是。”
鸣玉就觉得眼前一团影晃动,白欣道:“小玉别怕,阿谨不会说话,他在给你行礼。”
不会说话?鸣玉吓了一跳,连忙还礼,白欣笑嘻嘻地说:“阿谨人很好,就是太在意我,才会冲过来把你挡开——
正好,小玉你站直了,阿谨帮我量量全身。”
那双手又在鸣玉身上量了几下,白欣记了尺寸,打发阿谨回厨房,见鸣玉还是有些胆战心惊的样子,不禁笑道:“
怕了?”
“啊?没、没有。”鸣玉结结巴巴地说,脸上的神态却掩饰不住。白欣会意:“你怎么进的园子?不知道这里是什
么地方么?”
鸣玉便将进园来历说了一遍,白欣恍然:“我就说怎么看你都是新盲的样子,确实难为你了,实在因为这里规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