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而知季复生何以如此,地府中倏忽穿至记忆全无,自是如履薄冰,初时董束月诸多古怪,后有犬芒折磨欺凌,虽有何若起可信,却是无一人可靠,他又是宁折不弯的骄傲性子,自然只能全靠自己百般隐忍戒备,似身处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无半分松懈疲倦的奢侈机会。
一念至此,凤双越手指愈加用力,喟叹声似足了誓言:“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静默片刻,季复生理直气壮的提出要求:“我要吃煎鸡蛋,吃两个,一个煎老点儿,一个单面煎。”
“我去看过了,厨房里干净得可以立贞节牌坊……”看着季复生摘下面具后瞬间阴沉的脸色,凤双越忙安抚道:“明天!明天早上一定让你吃到煎鸡蛋!”
原来有些习惯,便是恢复了金翅大鹏的身份也无力改变,比如为他煎鸡蛋,又比如……把他往死里惯。
临行前,凤双越为季复生挑选衣衫,亲手为他换上,却是一件长空青色的长袍,衬着玉白里衣,更显脖颈纤长利落的弧线,凤双越凝神瞧了片刻,笑道:“这样倒有几分斯文……”
季复生扯了扯衣袖,足有尺宽:“不方便。”
凤双越袍袖轻舒,举手为他整理衣领,却在耳边轻轻一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吃顿饭而已,又不是当响马去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季复生被他温热缠绵的呼吸激得耳垂通红,瞪他一眼,问道:“卓家为何要请我们赴宴?”
凤双越为他整理衣领的手停了一瞬,神色不动,道:“自是有原因罢。”
季复生看他神态,断言道:“你肯定知道。”
凤双越一脸惊奇:“为什么我会知道?”
季复生瞥他一眼,弯腰摸了摸靴子里的月之断:“看你那张脸,表情欠揍得厉害,必定心里清楚。”
凤双越静了静,突然道:“复生,我真开心……我原本还担心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季复生也是怔了一怔,凤双越虽与人世截然不同,自己却接受得全无障碍,短短一昼夜,那种默契相知竟似一生一世一辈子了一般。一时低声道:“眼神。”
凤双越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唯一没有变也不会变的,不耀眼而温柔涌动,不炫目而思慕不绝,剥落了三界繁华深险,只是千年万年的简单纯粹的爱与守望。
良久,凤双越轻叹道:“复生,你真要命。”
一边为他束上青龙出水的丝绦,悠然道:“你可知道地府每百年一次的黄泉盛会?”
季复生点了点头,依稀还记得每相隔百年那三天三夜的狂欢,热闹之极放纵无比,场地横跨三途河与孽镜台,鬼族们狂野的呐喊呼啸,星星点点的青色鬼火燃遍了黄泉之水,火照之花洒落一地,兵刃不时碰撞交击,各种法术掀起的水火风雷交错空中,女鬼的放歌如金属的簧片,尖细清锐的挑破雾霭和静夜。
凤双越道:“听说很是热闹,不光有饮食不尽的美酒佳肴,更有各色歌舞搏击,兴致来了,甚至有你情我愿的交欢媾合?”
季复生吓了一跳:“这我倒不记得!”
凤双越笑:“你当然不记得,因为本来就没有就地野合这规矩。”
“那你胡说很有趣么?”
凤双越甚是神往:“也不算胡说,我意思是……咱们可以试一试?”
季复生懒得听他无聊下去,道:“我只记得我以槐真的身份参加过比试。”
凤双越拊掌道:“想必这就是卓远鹄盛意邀请的原因了……他想与你联手。”
“黄泉盛会中会有三场比试,一场是低等鬼卒的较量,表现优异者可擢拔提升,那看起来可是无味之极,堪比野狗抢食……一场是刑狱之比,以获罪鬼魂为比试场,血腥残忍,最受十殿判官所喜,但最为重头戏的一场则是各殿司狱比武斗法,获胜者可得厉魂十万,这十万厉魂均为百年来最为凶煞之物,得了这些,或炼化为丹,或封印入器,都能大增术法战力。”
“不过这一场的规矩倒也有趣,各殿必须出两个司狱联手……据说这规矩是第一任的阎罗天子所立,缘由嘛,便是两人对打不够激烈好看,六个人又嫌拥挤烦乱了些。偏生这十殿之中,极少有实力至强者同居一殿,因此每次比试,都是悬念重重,结果难以预料,场下甚至设有盘口赌局,满狱之鬼,都对此兴味盎然。”
他一席话款款道来,很是引人入胜,季复生却疑道:“你怎么连这些都知晓?”
凤双越笑意吟吟:“我到地府可不是玩儿的,这地方逼仄闷抑,若不是为你天诛一劫,有什么可住的?”
季复生听到天诛二字,不由想到董束月当年藏在指间的七寸炼神刺,不觉一颤,问道:“你要怎么做?”
凤双越敏锐的觉察到他漆黑眼眸中的一丝不安,不答反问:“你信不信我?”
季复生凝视着他,不假思索一笑作答:“信。”
凤双越颔首,一字字道:“我要你跟卓远鹄联手,助他得到那十万厉魂。然后百天之内,我让你的天诛妖印消失,从此咱们四海千山,任意遨游,你说好不好?”
琉璃目中春深似海,话语镂刻于金石般坚定:“你放心,我不是董束月,绝不会伤害你一分一毫,更加不会剥离你的魂魄。”
卓府夜宴除了季复生凤双越,也邀请了董束月。
季复生不比凤双越的修为,十天半月不饮不食亦不会饥渴,此刻一夜一日未曾进食,已是饿得狠了,坐在席上,一双牙筷抡圆了雨点似的砸向满桌的菜,面具似一层薄薄的皮肤附着在脸上,丝毫不影响大吃大喝。
虎枭被解开封印,蹲在季复生肩头,两只小爪子捧着块香茅烤鹿肉吃得不亦乐乎,四只獠牙互啃时,口水喷壶一样哗哗的流到季复生颈侧和头发上。
季复生看一眼自己一束湿亮的黑发,冷着脸把虎枭提溜着放到了卓羽玄的肩上……好嫌弃这种吃个饭还要流口水的东西。
卓羽玄个子小饭量大,小名饕餮绰号貔貅,筷子尽跟季复生做了对头,虎枭这么一蹲他也毫不介意,因为他自己胸口衣袖上的口水印已经硕果累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口水多了权当洗澡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互敬后,圆桌上另两位贵客隔着季复生与卓羽玄皮笑肉不笑的互相试探。
董束月两脸夭桃一眸春水,一身浅紫如雾的轻衫,从腰际层次渐进由疏而密的绣着银线引魂花,花瓣越来越浓而硕大,到下摆处便是一片银光。一头银发却以紫玉冠束于脑后,长长的垂落至腰,说不尽的眉目精致风流妖媚。
凤双越简简单单的一身鹤羽白的广袖长衣,却是长空吊起一轮月的清贵高华,无意中将董束月衬得有些盈不可久的轻薄虚弱。
董束月与卓远鹄对饮一杯,极是友善而礼貌的问道:“不知凤公子是哪族妖王?”
凤双越四两拨千斤,慢慢的挑着一盘蜜汁白果:“殿下不妨猜猜?”
董束月沉吟道:“公子火系法术炉火纯青,想必是离火之精?”
“其实在下的水系土系的术法也都不差,金系木系更是过得去。”
“……小王愚钝,猜不出,还请凤公子赐教。”
凤双越微微一笑,举杯与他一碰:“是吗,无非只是下界妖族罢了,天生散漫,入不得殿下青眼。”
巫风灵见泰山王尽落下风,不禁奋起为上司争脸:“凤公子既不愿说,又何必让殿下徒劳猜测?不如我来占星一问,公子看看准是不准。”
第二十三章:分道
巫风灵性情爽利,直接取了占星铜盘出来,铜盘二尺方圆,盘周竖着十六只青铜龙头,口衔明珠,铜骨幽彻通透,显然是多年久用之物。
巫风灵落座,宝相庄严,再无一丝艳媚之气,一双比寻常女子粗糙阔大的手缓缓转动铜盘,凤双越一旁见铜盘满刻密密麻麻的卦象机数诸般符号,分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从小到大分为三层,第一层月之四余,为日侯、计都、月孛、紫气;第二层日月七政,为日月金木水火土,第三层为一十二宫,为戌宫、酉宫、申宫、未宫、午宫、巳宫、辰宫、卯宫、寅宫、丑宫、子宫、亥宫,另有先天十六卦二十八星宿,尽在其上,精深奥妙,以度为主,以宫为辅。
随着巫风灵手掌的动作,十六粒龙首明珠光彩渐亮,拉出炫目的数道光线,投射在铜盘之上,纵横合轴,又逐渐汇聚。
见到明珠凝聚涵盖的光斑部分不住偏移流动,巫风灵额头渗出汗珠,铜盘越转越快,良久停住,脸色惨变,一双手亦轻轻颤抖,猛然抬头直视凤双越,凤双越噙着一抹清凉温雅的笑意:“如何?”
巫风灵静默半晌,喟然叹道:“这星天无极盘竟是不能准确算出公子由来,凤公子只怕不单是区区妖王。”
凤双越不置可否,巫风灵凝神看着星盘,道:“公子出身极是贵重精华,只与混沌有关,与天地有关,与上古妖灵有关……乃至与佛神有关。”
董束月略一沉吟,紫眸闪过一道凛冽的流光,笑道:“如此说来,小王倒是唐突失敬了。”
凤双越好整以暇,道:“不知者不罪。”
轻描淡写一句话只把董束月怄得心里滴血,暗想自己地府一君素来喜怒恣意,而心机更是从未输过别人,不想遇到这凤双越,竟似前世的冤家对头,处处掣肘憋屈,由不得人不愤懑恼恨!
卓羽玄吃得饱了,水豆腐般的小脸漾出两团粉粉的红,一笑两个小酒窝深深的直晃眼,一边打着嗝儿搂着虎枭摸羽毛,一边旁观看戏,嘟囔道:“哥哥,他俩说话都直冒酸气儿,看着都倒牙!”
说着就往季复生腿上爬,季复生真心疼他,便一把抱起坐到腿上。
卓远鹄对那两人明枪暗箭的不感兴趣,只待季复生吃得告一段落,便直言道:“槐真,三个月后的黄泉盛会,我想邀你联手。”
季复生道:“好。”
简简单单一答应,不想卓远鹄虎目泛红,竟是出奇的激动,沉声道:“多谢!”
亲自执壶为季复生斟满一杯酒,起身举杯道:“十万厉魂,只要能都让给我卓家,卓远鹄从此甘为季复生兄弟驱策!”
直言季复生之名,而非槐真之位,可见真心诚意,季复生虽不解缘故,却一饮而尽,还是一个字承诺:“好。”
酒饮尽时,巫风灵青碧眼眸中有泪珠莹然,显是喜极而泣,而凤双越一手放于脸侧,唇角笑容沉静如水,却是一丝涟漪荡漾也无的从容在握,董束月一旁瞧着,心中一凛,蓦的只觉背脊生寒,冷意已入骨。
卓府夜宴乐极生悲,卓远鹄喝多了,季复生没想到这么一个钢浇铁铸的大汉居然三五杯就倒,而且喝多了竟然一改威猛沉稳,喋喋不休惨不忍睹。
卓远鹄说:“呵呵呵呵,我少年时候喜欢我的姑娘们多去了……”
“赵氏的小姐,跟我大冬天的去湖边看雪看月亮!呃……还说:卓大哥,我冷……兄弟,你猜我怎么说?”
巫风灵板着脸,卓羽玄假装不认识这个发酒疯的爹爹。
凤双越一向以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抱着你?你穿我的衣服?”
卓远鹄打着酒嗝,笑得豪放:“不!我说,咱们一起跑回去,跑着跑着就暖和了!”
巫风灵脸上几乎能剥下一层冰壳子来。
卓远鹄很快活的大笑三声,又说:“还有卫家的姑娘,漂亮啊,身板儿也壮实!我喜欢啊!她跟我说:卓大哥,我几个哥哥都说咱们很相配……你猜我怎么说?”
董束月以一个好上司的姿态,不让凤双越专美:“我也觉得?”
“不!我说,他们就知道胡说八道!”
卓羽玄扯了扯季复生的衣领,泫然欲涕:“哥哥,我在花园里养了一群刀齿蝙蝠,你要不要去看看?”
季复生不肯走,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跟凤双越一样欠揍了:“我喜欢听你爹说话。”
……
卓远鹄自斟自饮了一杯:“楚女多情,你们都略懂的吧!黄姑娘,呃,与我同游到半夜,我送她回府,她说,府门关了,不回家了……”
凤双越揉了揉额角,勉强微笑。董束月默默的盯着面前的一杯酒,眼神呆滞。
卓远鹄拍手大笑:“我绕到黄府后门,使劲一推,告诉黄姑娘:后门尚未锁!哈哈哈哈……”
凤双越看到巫风灵口唇翕动,指尖隐约有血线流动,眼瞅着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家暴在即,实在没必要当醋气炮灰,忙给季复生使了个眼色,起身道:“承蒙款待,叨扰良久,在下和槐真先行回去了……”
走前不忘给董束月刨个坑儿,笑道:“殿下倒不妨多留片刻,正是七殿一团和气的佳话。”
董束月本就白得清寒的脸色愈发阴冷,却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卓远鹄大力的拍桌子,浓眉立起如一对匕首,煞是吓人:“谁都不许走!我还没说完!”
季复生表示同意:“双越坐下罢,巫司狱若要动手,咱们就看热闹好了。”
凤双越摇头苦笑,果然坐下,却附着他耳边悄声道:“这种话……要不要说得更大声些?或者我借个锣鼓来给你壮壮声势?”
季复生瞥他一眼,示意他看巫风灵。
巫风灵脸色比锅底更加难看,狠狠剜了季复生一眼,却已然停止念咒。
凤双越低声笑道:“据说你这七百年是个傻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季复生墨一般眼眸中蕴着明亮的笑,道:“真傻。”
卓远鹄瞪着眼睛,突然指着巫风灵:“她……不像那些个姑娘扭捏,这个凶悍的恶妇,荒郊野外行军路上,就把老子给办了!又会巫蛊,又会下毒!但也是她,陪着我生,陪着我死!我卓远鹄,就是喜欢这个恶妇!”
威风八面的扫视四周,很王霸之气的宣布:“就是喜欢!”
巫风灵碧眼流动,奶油般的肌肤上平添一层桃花之色,咬了咬丰艳的唇,垂头笑了,壁上明灯掩映下,妖冶丽色鲜活生香。
此时无声胜有声。
季复生将卓羽玄放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去睡觉吧!”
长身而起,拉着凤双越:“明天我再来找卓兄,为黄泉盛会的比试练练手。”
巫风灵春风满面的脉脉凝视卓远鹄,巴不得他们几个碍眼的有多远滚出多远去,自然不会挽留。
一行三人出了卓府,很快走到槐真府门,董束月突然道:“复生,我说过的话不会变。”
声音略带嘶哑,仿佛蜂蜜里含着未融化的砂糖,听到耳朵里,微微的痛楚。
季复生停下脚步,对凤双越道:“你先回去罢。”
凤双越看着他眸中坚定之色,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看着他高高的背影消失,季复生方收回目光:“殿下,我也说过,季复生当不起。”
此刻海中乌云滚滚,闪电火蛇般冲突盘旋,滔天巨浪暴雨倾盆,风雷隆隆之声直传地府,而海底一片蓝紫电光,妖艳而阴森,董束月伶仃立着,银发轻动,映出月亮的光泽,神情如深陷梦中一般,浮沉不定的朦胧虚幻,轻轻道:“你是因为炼神刺一事恨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