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嘿嘿一笑:“上次在花果山,二哥见了你之后,便悄悄告诉我说你亦是龙族,只不过当时忘了告诉你们,后来虽说可以传信告之,但他说三哥的性子太坏,不招人喜欢,所以故意不告诉你们,让三哥为天诛之事白着急担心一场才好。”
季复生无语,这百里弃敖果然如凤双越所说,行事古怪莫测叫人摸不着头脑。
突的孙悟空眼睛一亮:“我怎么忘了这事!”
说着兴奋之极,一把拉住季复生的衣角:“想不想学变化术?学会了便能各形各态惟妙惟肖,六界任何一物都能随意幻化。”
天上掉馅儿饼,还是羊肉白菜馅儿的,足有磨盘大,而且还正正的掉自己嘴边——大概就是季复生此刻的心情。
凤双越虽谆谆善诱不吝赐教,但教法学费都不是季复生太喜欢的,每次教着学着,一个不小心就滚到床上了,当然也有不滚到床上的,不过那更可耻!
事实证明,情人之间出不了严师高徒,除非是研究春|宫龙|阳,那教学相长,进益必定一日千里。
孙悟空很佩服季复生。
因为他的反应太奇怪了让人无从下手了!
再心高气傲的妖,好比自己,当年在菩提祖师处一听变化术,立马激动得抓耳挠腮,而季复生则不一样,真不愧是三哥死心塌地爱上的人物,听得这么大的诱惑,只唇角慢慢勾起一抹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眸光濛濛的漾开,竟有几分江南新雨后的旖旎柔和,那抹笑容似沉迷似回味,又有几分微怒,稍稍的羞愤。
不知是不是夕照太猛,季复生连耳朵都透着一层薄薄的绯色。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嫌弃变化术?还是说他觉得自己不够格教他?
一念至此,齐天大圣孙悟空怒喝一声:“季复生!你少瞧不起人!”
季复生一惊回魂:“啊?”
孙悟空手指钢钩也似,一把扣住季复生的手腕,气急败坏:“你不跟我学这变化术,就别想离开五行山!”
季复生淡定的看他一眼:“我学。”
孙悟空喉咙呃的一声,季复生怕他没听清,好意重复道:“我说,我学……你莫激动。”
变化术的口诀咒语洋洋洒洒一大篇,叽里咕噜念出来更是佶屈聱牙。
季复生原以为以孙悟空的急脾气为人师表必定暴躁不堪,自己想学点儿什么必得咬咬牙的忍了,谁料暮色中孙悟空一字一句款款念来,竟是毫不逊色凤双越的仔细清楚,而细加解释用心指点处,更没有半分焦躁不耐,端的是令人刮目相看。
两人一个教得入神,一个学得投入,季复生对于变化术的领悟力,照孙悟空的话说:“这般聪明……活见鬼了!”
说这话的时候孙悟空眼睛睁得滚圆,一副又懊恼却又欣赏的神色。季复生于是就很得意,孙悟空却又打击道:“我老孙当年学的时候,师父教了不过一夜光景,余下尽是自己参悟修炼。”
季复生不阴不阳的应道:“那自然,你师父是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师,名师出高徒,我哪能跟你比?”
孙悟空的师父菩提祖师本是地仙之祖,不过高人总是有怪癖,教出孙悟空这么个好徒弟,他却秘而不宣不肯承认,但这世上连花花草草都有耳朵,当年三星洞学艺者不下三四十人,哪有不为外人知晓的道理,不过摆出个讳莫如深的姿态来免得惹麻烦罢了。
登时一句话只把孙悟空噎了个半死,指着他直哆嗦:“你比三哥还不是东西!”
待季复生生涩的第一次变幻成功后,才发现又是暮色四合,原来日升月落不知不觉已然四天四夜,孙悟空并无倦色,季复生更是神采奕奕。
起身伸了伸懒腰,笑道:“我去给你买新鲜的桃。”
说着心神默运,化身为一只小小的金翅鸟,翎羽瑰丽,敛翅停在孙悟空手背,低头轻轻啄了啄,口吐人言:“像不像双越的样子?”
孙悟空揪着他一根尾羽:“像个鸟!你就这模样给我买桃去?”
季复生有些恼,哼的一声,用力抓挠一把孙悟空的脸,展翅飞走。
孙悟空仰着头捏着拳头气得嗷嗷直叫。
不过一个时辰,二尺来长的金翅鸟飞了回来,爪子钩着两筐水蜜桃,孙悟空在山下仰得脖子酸,只看得到从天而降的两个大筐砰砰砸落,瞬间涌出的桃把齐天大圣的脑袋差点淹没。
季复生笑着把桃扒拉开:“你是我半个师父……多谢你了。”
孙悟空忙着啃桃,含含糊糊道:“不算不算!”
季复生道:“过了今夜,我就得回地府去。”
想起一事,霍然起身道:“对了,差点忘了!”
只听一声清越的龙吟,却是季复生吞入覆海珠,化为银龙飞上五行山顶,想去揭那镇山佛偈。
一时间孙悟空满耳轰隆崩塌之声,山头巨岩摧枯拉朽般滚滚而下,但山底地皮却没有半点颤动,忍不住高声叫道:“不成的!这样可掀不翻这破山!”
正伸着脑袋大叫,突的从天而降一道雪亮电光,随后便是霹雳飓风冲天水柱,想是季复生见生揭不开,便想用龙卷水将佛偈毁掉。
这可苦了孙悟空,五行山上空乌云翻涌,漩涡状的水龙覆盖方圆百里,水瀑倒倾暴雨如注,山底树木花草尽被气旋卷入,接天飞起螺旋上升,一会儿又刚猛凶暴的直坠而下,混着斗大的水团,噼里啪啦砸得孙悟空哇哇乱叫,龇着牙怒道:“你可是要砸死我么!”
那幅佛帖却是焊在了那块四方大石一般岿然不动,周遭更是金光瑞气烁烁煌煌,狂风怒水都被隔绝在数丈之外。
季复生一身湿透的飞落山脚,一脸挫败,孙悟空晃了晃脑袋,抖掉一头的碎石泥土,骂骂咧咧了几句,神情却不见恚怒失望,只凝视季复生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少见的沉重:“复生,你的确是龙族。”
季复生很无力:“我为什么又是龙族了?”
孙悟空很认真:“方才你用的是二哥的覆海珠?”
想到黄泉盛会那夜凤双越过分的震惊,魂不守舍的古怪,季复生的心略略一沉:“是。”
“这就对了,除了二哥,我没见别人能把覆海珠用到如此威力,而覆海珠只是水系至宝,却不能将狐族幻化为龙——你方才不曾用变化术吧?”
季复生点头,却强辩道:“几天前我就曾化为龙身,双越并没说有什么不妥。”
孙悟空道:“三哥的性子……他不想让你白白担心罢了,多半会自己会彻查清楚,把那天诛异事干净利落的料理明白,一劳永逸再无后患,才会告诉你罢。”
季复生有些发愣:“是么?他以后会告诉我?”
两人之间不是本该对等么?并无秘密更无猜忌,这等攸关生死的事,他更加不会隐瞒下来,行若无异才是。
难道在他心里,自己只能呆在他的羽翼之下?连个真相都不值得告之商量?
凤双越绝不会如此。
第四十一章:待定……
凤双越绝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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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孙悟空打定主意要用惊喜震死季复生,说出的话一句赛一句的石破天惊匪夷所思:“还有……变化术虽同根同源,但各族各有妙法,我传你的口诀,是百里二哥嘱咐我传授与你的。”
季复生已经没有表情了:“百里弃敖?他什么时候嘱托你的?”
孙悟空道:“便是妖神之战那几日,二哥让我记下,说日后有机缘,我俩任何一个活着,都可以教给你,以免他若战死,便再无龙族能授与你这等秘术……所以你学的,是龙族变化术的秘诀。”
山里的夜风便是在暮春,也有些冷意,湿透的衣衫裹在身上,季复生只觉得额头一跳一跳的生疼:“若我不是龙族,便不可能学得会百里留下的龙族变化术?”
孙悟空的眸子暗影中闪着明亮的金芒:“是极。但天诛妖印一事,我实在也是想不明白。”
其实他本打算说“不过三哥定然洞若观火”,但看着季复生的脸色,聪明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季复生静默良久,慢慢开口,似乎每说出一个字都很费力,都是经过了再三的斟酌思虑,因此一旦说出来就如同楔入金石,永无更改:“你说的,我根本不信,我就是九尾狐妖。”
一直很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但从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希望自己就是那恶贯满盈的狐妖之子,自己就是那应该背负天劫的轩辕坟之后。
季复生不再说话,倚着山壁阖眼休息。
头顶的长空漂浮着冰冷的星辰光河,湿润的水汽缓缓蒸腾,孙悟空仿佛叹了一口气,季复生没有力气去问,倦意已悄无声息的席卷而来。
曙光破晓时,季复生猛然惊醒,低声道:“今天是第六天……”
孙悟空睁开眼:“你要回地府了?不是说第七日才回么?”
“嗯,我想早些回去……双越等着我。”季复生站起身,逆着初升旭日的光,高而瘦削的身形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华美锋利。
孙悟空有些不舍,空山寂寂,囚居更是郁郁:“你还来不来看我?”
季复生正要驾云而去,又回头道:“过了明天,我定然还来看你。”
孙悟空微眯着双眼,笑道:“到时候你眉心这个妖印,可该没了!”
季复生迟疑了一瞬,并不作答,蹑风起时冲孙悟空挥了挥手,身影转瞬消失于朗朗晴空。
西北海面站着个绝色美人,赤luo的双足踏着海浪如雪,长发在脑后松松束着,发梢垂落水中,一荡一荡,看到驾云而来的季复生,那人抿嘴笑了笑,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慢慢蜷起身子。
季复生停住云脚,冷眼看着他人形渐渐扭曲模糊,身遭出现毛皮的银亮光泽,而当兽身乍现之时,季复生趔趄后退了一步,嘴唇瞬间失了血色。
原来如此!
难怪那三百年的情缘于自己只觉隔岸观火夏虫语冰,难怪泰山王法术绝学倾囊相授毫无藏私,难怪他言语诸多晦涩,更说过两人本是息息相关的命定纠缠。
那九条蓬松卷曲的狐尾,像是海面突然洞开的一个巨大陷阱,这一千多年的一切,都是应这个陷阱而生的铁网挠钩,只待猎物入彀,便再无脱身的一丝机会。
季复生脸色更冷,漆黑的眼眸中却没有慌乱惊恐,甚至有几分释然与倔强:“是你。”
九尾狐妖踏着碧海清波,仰着秀气的下颌:“你不惊讶?”
“我只恶心。”
狐妖笑得俏媚狡黠:“还有更恶心的事,就怕你不敢知道。”
季复生冷冷看着他,狐妖咬了咬他的衣角:“瞒着你的,并不只是我一个。”
凤双越六天来心弦神经都绷紧至极限。
改金乌封印为阴阳二气瓶,根源道理虽极简单,只要阴阳平衡,但这一个平衡,不知要花多少心思去讲究斟酌,只要差之厘毫,便是功亏一篑。
青龙咸池麟的血与邪魂厉魄共同激发天生怨灵的至阴至寒,每个时辰凤双越都得悄然去探视卓羽玄,趁他泡在血池中沉睡之际,细查体内元神精血与厉魂互噬相融之境。
那日得到董束月狐妖心血的承诺后,凤双越明白他对季复生的用情,虽是放心,但相信之余,却也以鹏羽传令妖界,遍寻当年九尾狐妖之子的下落。
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受制于人,更不可能把希望尽寄于董束月一己之身。
及至今日,见卓家仍是懵懂不觉,而卓羽玄体内怨灵之气与自己所求全然相符,又将那阴阳二气再三计算衡量无误,心中方落下一块大石。
算一算时日,再一想季复生的性子,料想他最晚不过黄昏时分,必定会回来,一时情动,不觉微笑了,换了衣衫便要去西北海上卧云相待。
不料刚出府门,便有泰山王女侍千金相邀,道殿下请公子过府一聚,有要事相商。
既有求于人,莫说过府一聚,便是两聚三聚,凤双越都是义不容辞。
只不过希望这要紧事与季复生相关,与那滴狐妖心血相关,若只是撮合千金尹诺或是犬芒九鸾,凤双越并不介意达成所愿后,亲手送董束月轮回为牲畜,并且贴心地保留他的记忆。
千金恭恭敬敬地将凤双越引至泰山王寝宫,便躬身退下。
凤双越未曾来过董束月的居室,此刻踏足入内,面前眼底,尽是一派精致奢丽,无一物不是奇珍异宝,无一处不是精雕细刻,窗下一只造型奇巧精美的香鼎散出轻烟袅袅,合着风向,满屋甜香。
此处所居的不似冥界泰山王,倒似人间纨绔家。凤双越不觉略勾了嘴角:“殿下很是风雅。”
董束月转眼一笑:“哪能跟凤公子比呢?公子请坐。”
紫檀圆桌上玻璃蕉叶大圆盏里漾着澄透的清水,七朵天雨曼陀罗华漂浮其中,花瓣白净莹润,翻卷出千姿百态,一旁放着一把绿釉提梁酒壶,两只慢卷荷的酒杯,杯壁薄如蝉翼,雕刻了三层剔透荷叶,浅碧纹理如叶脉,栩栩如生。
董束月落座执壶,满上酒:“今日心血来潮,想邀请凤公子畅饮一番,多谢公子赏光。”
凤双越举起酒杯沾了沾唇,酒液醇香冰凉沁人心脾,悠然道:“宴无好宴,殿下这般盛情,倒让我受之有愧……”
轻轻放下酒杯:“请教殿下,九尾狐妖的心头热血,可曾到手?”
明明只是淡淡一问,却是居高临下的极端威慑,董束月的笑意僵硬几分,敢怒而不敢奋起。
六界若还有一个人是董束月真心畏惧自叹弗如,那这人必定就是凤双越,纵然胜券在握命门在控,却仍是无法自抑的战栗不安。
垂下眼睫,避开凤双越的眸光,董束月低笑道:“公子不必心急,最晚明日,那滴血必在公子的阴阳二气瓶中,只不过……卓家羽玄之事,你可料理妥当了?巫风灵毕竟是南诏巫女,若被她看出蹊跷,那天生怨灵毁了是小,天诛万一不能破解……”
凤双越打断道:“此事不劳殿下操心。”
董束月点头:“当然当然,凤公子肯定也不会让季复生操心……你在青龙血中动了手脚,他天诛得解,却因此夺了卓羽玄的魂魄,卓家天伦之乐也是一朝成空,若他知晓真相,不知会如何看待公子?”
凤双越神色喜怒难辨,随手轻弹酒杯,发出叮咚清音,道:“他为何会知晓?”
心中已打定主意,天诛一解,这泰山王绝不能留。
董束月仔细窥伺着他的脸色,紫眸里漾出笑来:“凤公子一定在想……怎么杀了我。”
凤双越忍不住笑:“殿下能掐会算……”
凝视着董束月,目光极是真诚坦荡,温言道:“束月请放心,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将来泰山王若有所需,妖界也绝不推辞。”
董束月对上他星芒璀璨的眼眸,神色变幻,似惊疑又似感动,良久叹了口气,苦笑道:“凤公子真是……竟比那轩辕狐族还擅惑人,我差点儿就要信你了。可惜凤公子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敢信,季复生倒是信你,却生生误了捧在手掌心的卓羽玄,只不过……公子想必不知,你杀不得我。”
凤双越听他话中另有深意:“哦?”
董束月缓缓道:“当日我曾提醒凤公子,大恩难报不如杀之,否则缚手缚脚总是祸患,公子却道,滴水之恩涌泉以报,涌泉之恩倾命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