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飞啊
季复生凝望着他,见他光华闪耀的翎羽微微颤动,不觉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羽毛,触感微凉却是融融的细腻,心境无端的明朗开怀:“我信你!”
一路上谈谈说说,凤双越衔来些可食的花果地精之物,季复生来者不拒生冷不忌,一时嘴里五味俱全,有实在难吃的就咬一口,再塞到凤双越嘴里。
凤双越被噎得直伸脖子,仰头一口一口的喷火。
到夜深时,只见头顶月影摇动,季复生寻了个干净平整的大石躺下,打呵欠道:“我得睡啦,咱们明天再走。”
凤双越敛翅立在他胸前,轻轻踩着踱了几步,笑道:“只怕你睡不踏实。”
说着幻化为一缕轻烟进入吊坠,余音却袅袅传到季复生耳中:“泰山王脸是翻了,心却翻不过去,多情如他,怎舍得你独卧荒郊?”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卓远鹄长啸声中,季复生睡眼惺忪的醒来,懵懵懂懂的揉眼睛,迷迷糊糊的被卓司狱一把拎着背起,带着大半夜不能跟貌美如花的夫人同床共寝而要到这地方背个男人的火气,呼啸着往回一阵凶猛的狂飞。
天将明时,卓远鹄把沉睡的季复生扔到卓府门口,季复生摇摇晃晃的扶着门勉强站定,低声说了句什么。
卓远鹄耳力甚佳,听清是:“再给我六天。”
一时不解,道:“莫说梦话了,回去好生歇息罢。”
季复生转眼凝视他,声音残留几分初醒的沙哑,漆黑的眼眸却明净锋锐如浸冰雪,重复道:“我是说,再给我六天。”
卓远鹄怔了怔醍醐灌顶,明白他是说腾云御风一事,心头一松,莫名的全然相信,大笑道:“好,那咱们六天后再较量,到时我手下定然不会留情!”
季复生唇角一勾,眼神邪气闪烁:“你等着挨揍吧。”
卓远鹄见他与自己这般言语无忌,磊落畅怀之下亦是一着不让:“我让你一只手!”
季复生点点头,笑容有些无赖:“很好,你就让我一只手。”
卓远鹄的笑容戛然而止,一路回府心中盘算,真让他一只手,自己得先预备下多少獭玉髓?
数日后,凤双越法力回复,两人趁夜出了府邸。
“咱们出这西北海底!”凤双越笑着揽住季复生的腰,衣衫猎猎,挥手划过一道金光,打开地府结界,劈波斩浪,飞入深蓝的海水之中,身周的妖光隔绝海水与游鱼,自成一方天地,凤双越眼眸深邃流动如同星沉大海,数万丈的深海中,宁谧安静。
凤双越凝视着季复生,突然凑近,轻柔的吻住他的唇,舌尖交缠的甜美滋味里,两人随着海水潮汐升上海面。
双足踏浪,衣袂翻飞中,凤双越张扬恣意如神魔,大笑道:“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御风之术!”
一声清亮的长鸣,夜色中凤双越肩胛处笼着一轮明丽的金色光圈,像朝阳跃出海天一线般骤然伸展出一双羽翼,目眩神迷的辉煌华美,双翼迎风缓缓伸展张开,十丈有余的浩瀚,几乎完全遮蔽了星明斗朗,衬着海水长空,宛如一泓金子熔化泼洒在黑色暗沉的幕布上。
“来,坐我背上。”凤双越幻为大鹏本相,贴着海面回头,含着笑意说道。
季复生眼眸透亮,闪烁着分明的喜悦和激动,翻身骑上去:“我们去哪里?”
凤双越羽翼轻轻擦过海水,激起浪花点点,溅满季复生发肤衣衫:“我们一直往西飞,到日出的时候,能飞到我出生的大雪山。”
“原来是金翅大鹏啊……妖族至尊的凤凰之子。”西北海面顺着暗色波涛浮出的董束月轻叹道,声音空洞而凄惘。
天际遥远的星光不谙悲苦寂寞,那两人只怕已经飞到星光最盛处了吧?
董束月僵立在夜色无边的大海之上,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沉稳不变的声音道:“殿下,回去吧。”
回头正是虚九鸾,他端正英秀的面容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苍凉,又劝道:“殿下,夜深了。”
董束月的笑意像是入秋的一层薄薄冷霜,喟然道:“凤双越天生尊贵,又是法力无边……他已经拥有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来夺我的东西?我有的,只是复生……”
突有斗大一颗流星划过,像是在天幕割开一道绝艳光亮的伤口,董束月蓦然想起,距昆仑八百里处有山名为章莪,山顶天湖吸附流星沉底,往昔自己与季复生一起夜寻流星的记忆相隔了七百年,仍然历历在目,不觉心动神驰,烟眸如醉,嘴角笑容温柔如水。
虚九鸾紧随着他的目光,却道:“流星一瞬,磐石千年。”
董束月似有所动,转眼凝视着他:“你是磐石?你会在我身边千年万年?”
虚九鸾一个字似用重锤錾于石上:“是。”
董束月唇角翘起,潋滟明媚,却残忍得像一把刚杀完人的刀,唇齿间几乎要沁出血似的慢慢道:“你也配?”
虚九鸾没有忽略他眼眸中一碰即碎的黯然神伤,温言道:“殿下,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配不配的。”
凤双越飞得并不高,双翅平平的滑翔着,只堪堪在群山之上掠过。
此时人界正是暮春,风中依稀有野花春树的新鲜香气,峰峦山崖如奔跑的马群,迅速在身下倒退,只在衣襟袖底留下微茫云霭,间或有飞瀑清泉之声夹在风声里,泉音琤琮飞瀑轰鸣,却使得夜色更是幽静。
季复生抬头看是灿灿星河如钻伸手可摘,俯首是苍苍山峦如龙寂寂逶迤,仿佛偌大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与凤双越两人,不觉伸手搂住他温暖的颈子,凤双越回头轻声道:“冷不冷?”
季复生摇头,展颜道:“飞快些,到云里去!”
凤双越一笑,双翅完全展开,一声清唳,骤然斜斜上冲,云层湿润的扑面而来,季复生感觉风就像一支巨大的利箭呼啸着从耳边射过,心要跳出腔子的悸动激昂,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速度使得筋骨仿佛都被抽离身躯的轻盈痛快,忍不住纵声长啸。
一团团轻絮般的云气穿袖而过,忽聚忽散,云中偶有夜飞的猛禽,均不敢与大鹏比肩冲撞,纷纷仓皇避让。
凤双越猛的倾斜身子,穿出云层,道:“前面是昆仑群山,咱们贴着山壁飞,你小心些!”
回头却见季复生一脸兴奋,瞳孔缩成一线,纯黑眼眸出了鞘的剑也似光芒四射,最美的黑宝石都比不上的纯净深透,不由得也是豪兴大发,扇动双翼一道电光般飞入群山苍茫中。
蓬莱何处,青山几度,但见无边无际的峭壁峰崖林立,百十来丈拔地而起,千姿百态,藤萝兰蕙松柏奇石嵌在其中,更有深涧陡崖潺潺幽幽,凤双越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绕过一座座山峰,极是惊险刺激。
飞过昆仑山脉,越过数片汪洋,极目看去是一片温柔起伏的平原旷野,如一匹黑底绣五彩的缎子微微褶皱,让人一望而神清气爽,颇有天地辽远洪荒无极之感。
这一飞,季复生只觉心胸涤荡如长空碧海,端的是纵横时空的千古八荒尽收眼底胸中,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沸腾奔涌,只想与凤双越并肩比翼,一同翱翔在这苍苍天穹茫茫原野之中,想飞的欲望如巨锤一下下凿着每条神经每寸肌肤,再无可抑制,猛然站起,跃下了大鹏之背。
此时东方已有一线淡青明光隐现,季复生在这道光影中直往下坠,凤双越轻舒双翼,紧随其侧。
季复生感觉到云彩甚至天光如有实质,轻轻托着自己已然蜕去骨骼似的身躯,恍惚之间,口中缓缓吐出御风之诀,以心会意,以意会身,身与神守,神与虚合,风声气流瞬间寂静停滞,足底轰然一热,浑身经脉血液都似被冰雪烈火碾过一遍,像是蛹挣扎着破开了茧,蛇蜕掉了皮,融融彻彻,脱胎换骨似的奇异感受,凌空虚步之际,身形犹如风驰电掣,就这般自然而然,已学会御风驾云的飞行之术。
季复生惊喜道:“双越,看我!”
凤双越见他一笑之下,便如冰天雪地中枯树枝头一片新绿乍现,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只觉移不开眼去,伸出羽翅将他垂落的一绺碎发捋了捋整理妥当,轻声道:“飞得很好……”
长吟声中收翅回复人形,风袖雾衫,携着季复生的手,与他同行,一边指点着东方海天一线处笑道:“快看!”
只见云踪那道浅淡的明光中跳出金丸似的几点霞彩,两人停驻脚步,踩着一朵半亩方圆的白云,双手十指交握,静静看那日出奇观。身后不远处一座巍峨雪山在云海中若隐若现。
不一时,天边流血似的一片泼洒的红,骤然金光大盛,层层浓烈铺展开,金红耀目将天脚一侧疏疏朗朗的星辰映得黯淡如尘,金红之后东方鱼肚青愈显,那些云彩星月也躲开了,该散的散,该隐的隐,留下干干净净高高爽爽的大片的清空,只待太阳一跃而出。
倏地海天处扑啦啦飞出一大群太阳鸟,翅带光焰足生火球,随后一轮红日水中浮珠般涌出,吞没太阳鸟,滚滚升起,季复生抬头一看,长空一碧万顷,高远无垠,足底云蒸霞蔚,山岳如潮。
一时思潮翻涌,竟瞧得怔住了。
凤双越凑近,附耳沉声道:“这就是咱们妖族生存的真正天地。”
季复生呼吸着凛冽清新的空气,突然偏过头来粲然一笑,微仰起颈子,轻轻吻上他的嘴唇,只是亲密坚决的紧紧贴着。
无需言明的誓言承诺,亘古不易的心思情意,尽在这一吻之中,凤双越出奇的安静,阖着眼,并不借机深入缠绵,只是连呼吸都柔和温暖了。
良久分开,凤双越看到季复生耳垂红得几乎可以跟刚升起的太阳媲美,想取笑,却被季复生那双黑眼睛狠狠的钉住了:“只要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踢下去摔死。”
凤双越好脾气的摇摇头,搂着他的肩,转过身来,指着不远处起伏的大雪山,那一片的天空格外深蓝,宛如一块凝冻的蓝宝石,而阳光直射在冰峰之顶,七彩凝聚宝光离合,数座山峰连绵成整个山脉,有孤直如笔的,有锐削如狼牙的,有奇峻奔放如飞虎的,有秀丽剔透如玲珑瓷的,主峰却是一派端严雄伟,峰顶更像一口端端正正的钵盂,方圆动静,竟还有一株参天巨树。
凤双越道:“那就是大雪山,我的家。”
说罢牵着季复生的手,直飞往那片银白世界。
第二十七章:雪山
主峰之顶的巨树正是一棵梧桐,飞落于树顶,见其树身粗有三丈之巨,一株青玉,千叶绿云,葱郁鲜艳,浓荫如盖,占地足有七八亩之广,凤双越低吟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季复生知晓凤栖梧桐的传说,亲眼见如此冰天雪地中一树绿汪汪的青桐婆娑,忍不住心生向往,绕着横枝绿荫飞掠穿梭。
凤双越见他孩子气得有趣,只含笑看着,口中一声清啸,不多时,群峰各处奔来齐聚各色珍禽异兽,鹿点梅花鹤顶丹红,白虎斑豹彩翟青鸾,诸般此类,不一而足,但距离凤双越一射之地尽皆停足,纷纷俯身或跪倒膜拜,或低首敛翅,极尽恭谨尊崇。
季复生飞身掠下,站在凤双越身边,独独对那只斑纹雪豹兴致盎然,招手道:“过来!”
那雪豹睁着双银灰色的眼瞳,依言走近,抬头看一眼季复生,蹲在他脚下,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想来是舒适快活之意。
季复生见它年齿尚幼,背生一双短短的肉翅,翅上银色绒毛不知怎的稀稀拉拉,似被扯落不少,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雪豹猛然腰背一弓,低吼着作势欲扑,季复生眯着眼冷冷打量它,雪豹龇了龇牙,却又委委屈屈的嘟囔一声,慢慢靠过来,温顺慵懒的任其抚摸。
凤双越啧啧道:“瞧这翅膀都快秃了,定是与别的虎豹打架了……这小东西刚满三百岁,一向凶悍猛恶,与你倒有些相似,呃不,是缘分。”
说着执起他的手:“我带你到处看看罢。”
季复生道:“去你住的妖精洞瞧瞧。”
凤双越哈哈一笑:“你别看这山上只是雪积冰封,绕过这道山壁,那一侧别有一番天地呢。”
一声唿哨,让那些飞禽走兽暂且散去,但闻空山幽静雅趣,走到东侧山头,季复生眼前一亮。
只见一岭梅花,满地锦绣,上有飞瀑水帘,下有流泉清涧,凤双越走到梅林深处,四顾端详片刻,飞身折下一枝花枝最为遒劲峭拔的,而穿出梅林,便见到半扇石洞门,石洞上悬着块展羽形的流光冰晶,以朱砂写着四个大字:五彩备举。
字迹银钩铁划锋芒角出,季复生不懂书法,却看得出飞扬刚烈磊落波磔的意态,不由得站住了,问道:“你写的?”
凤双越似笑非笑道:“你猜呢?”
季复生看他一眼,摇头:“不是你的手笔。”
“为什么?”
“你写不出这么不顾一切宁折不弯的字来。”
凤双越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个勉力维系的弧度,沉吟掂量片刻,竟有些痛恨季复生一针见血的敏锐,不顾一切,宁折不弯,这两个词用得再精准毒辣不过,长姊为救自己不顾一切,为求一死宁折不弯,的确是玉石俱焚的刚烈性子,一时低声道:“这是我长姊孔雀手书。”
轻轻推开石门:“这是当年长姊居所。”
入门数十层玉阶一步步往上盘旋,登到顶处豁然开朗,正是一间大冰屋,冰壁上掏空出格架,放着些丹丸玉瓶,明灯挂壁宝树居角,顶垂金莲窗悬璎珞,屋里冰光幻彩晶莹生辉,明明是琼玉洞府仙灵窟宅,却透着种无法形容的冷清死寂。
凤双越将那枝梅花插到妆台上的晶瓶中,妆台散落着一把玉梳数支簪环,仿佛主人晨妆已罢,还未来得及收起一般。
凤双越一件件收入妆屉,擦了擦本就一尘不染的宝镜,又将玉梳等物取出一一照散乱的原样放置在外。
季复生立在一旁默默看着,见他神态举止大异往常,已然隐约知晓,凤双越夺得金乌封印后,立即便去过灵山,想起孔雀曾言,能救则救,不能救则杀,心中登时一沉,只盼着他还未来得及动手,宁可自己手刃孔雀,也不愿他担这杀姊之罪,一时急道:“我去!”
凤双越静静凝望他良久,眼神中的彻骨孤寒终是转了暖意,再开口时,声音却似压抑了许久的恸哭,沙哑干燥如同大漠风沙:“复生……我已杀了长姊,穿透她背腹的七宝琉璃树被我烧成灰烬,优钵花丛满布孔雀毒血,闯入者必为她陪葬!”
“孔雀魂魄呢?她能不能转世重生?”
“金乌封印之下,本该魂魄俱灭。”凤双越将瓶中梅花扶了一扶,低声道:“不过长姊上古妖神,残留有一魂一魄随风散去,不知所踪……”
踱开几步,从冰屋悬窗往外看了一看,见梅林一侧清泉奔流,溅出一颗颗雪亮的水珠,落到泉边霓裳草上,又一颗颗滚入草底。
霓裳草叶如纤长一道水痕,五光灿灿,被泉水一洗,愈发繁盛,簇簇拥拥更显出了几分喜笑颜开的意思,不由得自语道:“那魂魄应是回来了罢。”
季复生点头,指了指那些霓裳草:“孔雀一灵不灭那便处处都在,这草光彩如笑,想是她见到你回来高兴的缘故。”
他极少安慰人,明知孔雀散去的一魂一魄只不过是无知无识如一颗尘埃浮在时空中而已,凤双越失亲的痛楚却触动心绪。
碰了碰颈中吊坠,十年的父子情分,自己已是永不能忘记那个说不上慈爱的父亲,更何况凤双越失去的是相伴数千年的孔雀?第一次见凤双越如此悲伤几乎是脆弱无助的神色,心里枝枝蔓蔓的似爬满了带刺的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