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提复仇二字。最奇的还不在这些,而在自己心里。该生恨时恨不来,恨不来时偏生爱,比当初恩爱之爱还厚还重
,仿佛进了骨髓,剜也剜不去,抽也抽不出!
想那相思坠后王姓先生所留的谋略阐述中,教知大局,揣摩机变,晓通辩辞,智勇长策,承天之能,教化万物,纵
横阴阳,无所不及。偏没有相思二字。莫非这其中道理比那安邦定国、设第划谋还难揣摩?逼的睿智如先生,也不
敢留下只字片语指点后人。萧陌乱猜着——相思,不是分开后所产之念吗?为何分别未到,自己已深陷其中?相思
,不是欲望强盛所生魔障吗?为何只看他安宁熟睡便已难奈?相思,究竟何方神圣?
也罢,先生都敬而远之的二字,学生怎可妄言?萧陌心念一转,口中斐然成歌:
「相思何处来?相思何处归?
相思乱东西,相思陌南北。
相思如何似?相思如何随?
相思蛾扑火,相思蝶恋美。
相思何模样?相思何滋味?
相思千千结,相思一把灰。
相思岂是非?相思岂憔悴?
相思无是非,相思甘憔悴。」
五更天,天大亮,晃人心。
「远兮,遇见你,我不算枉活一场。」这句萧陌终是咽下肚去,没有说白。
叶远兮当真睡的踏实,若非萧陌唤他,恐怕这人会直睡到日上三竿。一陌来,坐起身,便抱住萧陌,改枕他的肩窝
。可怜萧陌被他枕的腿酸身麻,一时间无力挣脱,只好任他抱。可不知他哪里来的邪劲,忽然伸手去挠萧陌的痒穴
,萧陌未防,被他小小得逞。一人得逞一人就要遭殃。而萧陌偏巧是最怕痒的,被挠的笑出泪花花,笑的气也岔。
赶快趁着还喘的过气来,赶快把那凶爪推开,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把那修长手指拉回,细细数清远了攥在手里。
叶远兮还是玩心未泯,趁萧陌握自己手指的当,居然低头一口含住他的喉结,温舌蜿蜒舔噬,犹如妖魔勾人魂魄。
萧陌一下子为难了,想要阻止他,还要提防手中的魔爪,犹豫的工夫,叶远兮已趁机攫取他唇瓣,细细腻腻,几近
缠绵。
萧陌心中响警,赶快松开他手,同时弹离床榻,转向窗口,心思却难似外面无云晴空般悠然,每个念头如同飞花飘
絮,林林总总,都扑在床榻人身上。就连回忆中幼时的山弯弯路漫漫,也能见他影绰追随。萧陌清远,自己是被那
相思怪物捆绑了。
「陌,我要听笑话。」身后那人的口气不象皇帝诏令,倒有几分类似孩童撒娇吵闹。萧陌听了,赶快回头望去,仔
细辨认半天才觉的这个叶远兮没有鬼怪附身,没有返老还童。这才忍不住笑了:「你几岁了?听笑话?说出去让满
朝文武笑话你还差不多!」
「你不讲?」叶远兮蹬鞋下地,悠悠荡荡靠近来,一脸恍惚,「可是你走了,我就真的听不着了!」
萧陌被他最后一句一雷击中,赶快疾步上前,扶将他:「我讲、我讲,远兮,你坐下我就讲。」
叶远兮看着他,半晌,突然揽过他肩膀,狠狠的亲了下去,亲的萧陌原本红润的唇肿胀了起来才满意松开,随后席
地而坐,仰瞰浩瀚天际,等萧陌开口。
萧陌大急,伸手拽他:「床上去!你伤未痊愈,如何能坐在这里?!快!床上去,你不去,我不讲!」
叶远兮诡笑了一下,由着他拉起,又不肯好好走,赖赖的斜靠他身上,一起坐回床榻:「你识的相思子吗?」萧陌
听了唯有苦笑,他怎么觉得这词似曾相识,好像相逢当日自己的执著再现。遥遥无期,不过弹指。此时提起,不觉
伤感,只是平添感慨,却终无言以对。
窥的萧陌眼底一丝惆怅幽幽,叶远兮明白他到底选择离去,看来自己提前动手是对的,起码现今已经抢的先机:「
说笑话,我听着呢。」催促中,似半狂半颠,但叶远兮心里明镜一样,所谓拖延,权宜之计,下步该计划如何叫萧
陌主动留下,而又不再疏远自己。
「好,我讲个你从未听过的,如何?」萧陌那边已经泛起笑意,暗里却指望能逗的叶远兮开怀,笑对离别。
「如果你说的我听过,该怎么办?认罚?」叶远兮刻意忽略萧陌笑意深层,装作肤浅识薄。
「好,认罚。」萧陌帮他整了整衣领,讲道,「兔曰,今日德政,施以礼教,人人君子,所以安宁;狐问,那为何
狡兔三窟?虎曰:一断于法,约束众生;狐问,我行你前,为何百兽却步?雉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天人合一
,无为而治;狐问,那你为何不高飞于天?」
叶远兮闻之宛然,而今的道儒法三家哲理被萧陌几句玩笑折腾的面目全非:「这个大好,果然我没听过……」话音
未落,宫门外忽听的侍从传报:「皇太后今晨焚于椒房宫内!」萧陌一愣,都不敢转头去瞧叶远兮的脸色,他这个
皇帝当的实在不幸。许久才觉那男子又轻靠己身,低声喃喃:「陌,我该怎么办?」萧陌不想听他叹息,半分亦不
想,此时当然答复:「莫急,我先不走……等你理出头绪来再说。」
起身对外,萧陌朗声替问:「皇太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门外小厮应道:「只说求圣上饶过田相。」
「果然,」萧陌回身对叶远兮释道,「是为了她不争气的兄弟。」
「可是……太皇太后已死,她眼看大权独揽,可以下旨赦免啊。」叶远兮假装不明就里。萧陌摇头:「你错了,她
一介女流如何凭一己之力号令天下?虽说她兄弟无用,但在相位便能助她,若不在相位,甚至落入窦家人手里,恐
怕就会成她的索命绳。那样,倒不如做个好姐姐,留个自谢天下以救兄的美名。」
「那我唯有颁旨恢复田鼢的相位了。」
「别无他法。」叶远兮听了只得往宫外慢吞吞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紧盯萧陌。「你……会等我回来吗?」
萧陌黑眸微润,这等时刻他若离开,便真是无情又无义了:「我会等……等你回来。」
作者注:笑话源自纵横术的又一名著《战国策》
三十五
皓魄宝镜,朔色满轮,冬日夜冷,月寒料峭。
萧陌守着一桌子赏赐的佳肴,碗筷难举,起身落座,落座起身,反复数次,数次反复。眼睛一直盯了那金碧的宫门
,门外之夜黑洞一般深邃,连灯光都不肯移出半寸。
反手拨弄相思醉,不觉悦耳只觉扰扰,更添寂寥。萧陌苦笑,原来世间最毒莫过于相思二字,不知何处能寻其解药
。或者岁月可淡其害,但要了断所有,恐怕必须要搭上这条性命了。
叶远兮再归来时已到了二更天。一身怒气往床上一倒,连靴也不脱,蒙头便睡。萧陌赶快近前问候,不及开口,叶
远兮已经自己把被子翻开,气鼓鼓的坐起身来骂:「狗屁的皇亲国戚?!顶了舅父的声名就要来压皇帝!真真可恶
。」
萧陌一怔,忙问他因由。叶远兮见他一脸关切才消了些火气:「那田鼢一恢复了丞相身份便修本告窦婴谋反。非让
我杀了他才罢休。」萧陌一下子恍然,这个窦婴乃窦家位职最高权力最大之人,是窦太后的左膀右臂,田鼢要除去
他才能压制窦家,独揽大权:「你如何应对的?」
叶远兮有些沮丧:「还能怎么办?皇太后以命担保的人,我哪敢怎么样他!」言语之间颇多不快。萧陌听他这般,
不免有些心焦,思忖片刻既而劝导:「别急,今日动不得他,不见得明天也动不得他,」见叶远兮抬头关注,萧陌
续道,「田鼢贼子爱财爱权兼爱色,天下之物,无所不贪,自然不容旁人挡他前程。两宫俱亡,此时除窦,时机恰
好。我猜不光窦婴,恐怕窦姓一门沾亲带故之人都在他奏本之中。应该还有刘彘,当初的牢狱之灾,田鼢可不会忘
。」
叶远兮盯了他,审视良久,终于拍掌喝彩:「不愧我叶远兮所爱之人,慧眼如炬,洞察是非,你所言的不差分毫。
」萧陌瞥他一眼,知他夸张,也不计较:「对付贪婪之辈,其实最为容易,只要你手中始终握有他渴望不可及之物
便可。」叶远兮似豁然开朗:「借其贪念,为我驱使,陌,你实在聪明。不过……有些迟了。」
「什么?!」萧陌预知不妙,「你杀了窦婴?!田鼢竟欺你至此?!」
「是。不只窦婴,刘彘也被迫逃了。」叶远兮俱实以答。
萧陌暗叫不好,窦家一倒,眼下只怕无人能制那田鼢了,转而又想起一人来,这才解颐:「不怕,明日卫青和李广
将军就返京了。远兮你手握兵权,自可以诬陷之罪严惩田鼢。到时朝野内外再无祸害,你的天下也自然安宁。」
叶远兮其实怕他帮自己安排后来,再无祸害,天下安宁,他还有什么能留住萧陌。心头揪痛,双眸紧随了少年,目
露渴求。萧陌显然知道叶远兮要说什么,早把食指摁在他唇上,摇头不许。眼见着叶远兮黑瞳光彩瞬间黯淡,墨色
新沉,萧陌只觉得暗无天日。不敢再多直视,垂首低语:「出来的久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叶远兮半晌不应,也
无动作,萧陌好生奇怪,抬头便坠入那片柔情水中,险些不能自拔,索性转了身离开床畔,抚上相思醉,假笑道:
「你还想听什么,我唱于你听?」叶远兮盯了他后背,目光似火龙出穴,声音却温存:「你弹什么都好听。」
再挂了相思醉,萧陌腾开步伐,身形灵动,复又穿梭与几百木片隙,晓风起,月影追,歌雀跃,舞婆娑。且将酸咸
苦辣一并沉藏于心底,百年后酿了叶醴细品,独甜味借歌,此刻留与那人罢。未出声,那人已唱畅——
「只说清秋容易愁,
只说天涯不见头,
谁问我之忧,
不敢道故旧。
不敢道故旧,
谁问我之忧,
只说天涯不见头,
只说清秋容易愁。」
叶远兮显是豁了心血而歌,歌句之间云沧水茫,惊涛骇浪,似乎要将心也捧将出来端给萧陌看。萧陌昂首强忍了眼
眶潮热,脚下却乱了节奏,完全随了叶远兮的调子。
「但问世间相思色?赤青黄绿紫与褐,谁在心头割?
但问世间离别龊?哭笑凄叹疯或略,谁不将命折?
我来世间为君歌,亦愿世人随我歌。
歌不休情不休,歌若休矣情更烈。
君来世间倾听我,或者展袖舞婆娑。
江山妖翠红流,怎比知音两脉脉?
夕阳落,彤彤如血似喏喏。原来只是相思色。
风声咽,不教安宁遍丛叶。原来只是离人歌。
百川斜,怕回首见满眼相思色,怕侧耳听满地离人歌。
唯有东渊深,不觉苦与乐,不问曾如何。」
天为何又亮?叶远兮眺望窗外蒙胧,心中闷闷。
一曲罢,萧陌收了相思醉,地上已用了足尖踩踏出几个大字,算做离辞——
宠辱不惊,淡听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浓望天空云卷云舒。
手指轻抬,承影出划,叶远兮耳边一缕青丝了断。萧陌头也不回,决然离去,身影倔强,白衫凛然。叶远兮在后面
撕心裂肺:「你这就算报仇了?仇家还活着!!!等你来杀呢!!!」
离去之人似没有听见,或者不愿听见,慨然赴死般朝宫外踏去。每一步仿佛踩在刀尖上一般痛远,又仿佛刀尖一样
割碎身后人的心。一步一步,一尺一尺,终于远了,久了,听不到那人不顾至尊身份的哀号。萧陌却仍不敢顿挫,
生怕自己忽然又改了主意似的开始狂奔,一直奔出了琉璃紫金门才停了脚步。宫门在自己身后轰然关闭,萧陌觉得
自己整个人被震的千疮百孔,失了魂魄。回首,确信再不见那脱了皇帝尊严的人的喜怒哀乐,这才开始慌张起来,
卫青尚未归来,此时若有人对他不利,恐怕他绝无还手之力。恨自己方才思虑不周,打算要翻墙折回去,却见一队
车马自西边驶来。竟是馆陶公主,还带了一个绝美少年郎。
三十六
萧陌一闪身,躲进了阴影处,待整队马车经过,随手拽了队末一个侍从,捂住口鼻,打算拖至角落里去问究竟。不
料侍从怯弱,被萧陌手掌一闷直接晕厥过去,无奈,萧陌只得将他扔在一旁,又套了他的外衣跟上车队。
因为扮做侍从,萧陌进不去寝宫,只能待在门外,竖起耳朵旁听。里面叶远兮悠悠忽忽浑浑噩噩横卧在龙榻,一双
眼睛盯了房顶,仿佛一条上了岸离了水的鱼儿,丢了灵气,丧了魂魄。随便馆陶公主如何的三拜九叩如何的阿谀奉
承,如何说的天花乱坠,都无动于衷。
馆陶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见叶远兮赏她一眼,心中饶是焦急,想那两宫倒台,仅仅凭了不受宠的女儿阿娇她断无可能
如从前一般高枕无忧、富贵荣华。皇帝的态度如此冷淡,实在是个不妙的兆头。一咬牙,召唤过门外等候的少年郎
,对龙榻上的人物高声喊道:「陛下,你看他是哪个?」
那少年一入的殿来,便惊起一阵轻微骚动,无论宫女侍从都忍不住唏嘘啧叹,偷偷直身,悄悄挪步,妄想探看细致
。当中就有人不慎踩了自己足尖,不慎掉了手中器物,更多张口露齿,礼仪全失。馆陶一瞥众生之相,很是得意,
洋洋于表,好像自己才是那艳惊四座,倾国倾城人。「草民董偃参见吾皇万岁。」几个字波澜不惊,却别似有蜜糖
甜味掺在其中,闻者无不心旷神怡。软语膻意,柔声擒人,天生尤物,作乱天下。
叶远兮也不由得扬了扬眉,俯首扫了两人一眼。馆陶公主见状,赶快嘱咐董偃抬头,董偃依计仰面,素颜朝天,竟
胜过无数粉黛佳人。可叶远兮却只扫了这一眼,接着继续看他的房梁,仿佛那高高紫金顶比这绝世少年还俊俏引人
。董偃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还不见皇帝有什么动作,按捺不住,转首目询馆陶公主。馆陶虽不乐意皇上如此怠慢自己
的人,但又不敢发作,只好抹了老脸絮絮叨叨蝎蝎螫螫:「陛下,这董君非但一表人才,还能歌善舞,陛下要不要
看?」
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仍不闻叶远兮应声,馆陶公主只得又请求了一遍,一遍不成再附一遍,三遍赘述后叶远兮才
动了动嘴唇,挤出来几个字:「姑母随意。」
馆陶长公主得了允许大喜过望,一个眼色丢将过去,董偃歌起舞盈。弄目有腔,低眉是态,浅吟低徊,渌水花岸。
诺大宫廷,芸芸众人,竟全溺醉其中,不肯陌来。最后连龙榻上的人物也不自觉端视顺耳,开始品赏。董偃偷瞥见
至尊模样,心中欢悦,身更轻巧,仿佛羽落白云边,翩翩影自怜。芦汀不敢栖,几欲落惊弦。
云端或者有仙籁,只是人间不曾闻。看不清远舞步,仅凭这歌声,就连门外萧陌也不禁暗暗赞叹。
一曲罢,叶远兮启颜,唇角扬起,拾阶而下,朝董偃来。董偃惶恐赶忙跪拜,叶远兮伸手将他扶起,笑道:「朕曾
听姑母说起过你,说董君其人这般那般,全都是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董偃惊喜,又叩头谢圣赞,馆陶
在旁也乐滋滋。偏叶远兮又道:「世间万物,好的妙的,遍地皆是,谁人能全贪图?俗语讲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朕心中站了一个人,故而是连天下都看不到了。董君虽好,却在遮蔽中。」说罢,拂袖背转,复登回龙榻,仰面望
天。
馆陶、董偃,连着全殿宫女侍从全都愕然,面面相觑。唯有那门外乔装萧陌,心中慨然。只道自己用情太深,不料
想他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馆陶公主还想回旋,没等开口,旁边董偃已经吐了怨词,想他生来被众人捧的极致宠的无法,哪受的如此冷酷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