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大摇其头,说,“唉,孔明你不知道。同宪和联榻那是多年前了;那时候我哪有如今这般神经质。若是和云长
,翼德,子龙他们联榻,他们本也是武人,我自是不用担心。”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事情,刘备突然笑了起来
,接着说道,“还记得有一夜与子龙睡一处,大半夜溜出来一只耗子推翻了蜡烛;吾二人皆是直接反应,清醒过来
就看见刀都架在对方脖子口了。那若要是孔明,怕是要惨死在备的刀下!”
刘备笑着叹了口气,拍了拍诸葛亮的手。诸葛亮怔怔地看着面容可亲但是目隐刀光的主公,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半
晌,他低下头喃喃道,“亮早知主公辗转四方,艰难困苦,只是不想竟如此劫难重重,以至,以至如今连安稳觉都
睡不上……”
“也不是辗转四方的后果啊,”刘备叹道,“实在是当初和曹孟德这老鬼共枕眠的后果。他可是睡着睡着就想砍人
的主;和他睡一张榻上,这神经质的自保本怎么也得练出来,否则只怕活不到第二天早上。”
“曹,曹孟德?”
“还能有谁?”刘备皱眉,表情两分扭曲,“当初在许都,他对我可真是关——照——有——加——啊!”
诸葛亮想了想,轻声道,“也曾听闻当初曹公待主公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
“可以再加一条,卧则同榻,”刘备咬牙切齿地说道,“礼之愈重?呵,外人看上去倒也有那么三分像。”
诸葛亮又是盯着自家主公,沉默,神色也是无法控制地沉了下去。曹操乃远近闻名的食色之徒;风流八卦数也数不
过来。他真能和什么人共卧一榻,却又只是共卧而已?
“啊,多半不行,”刘备说,“除非是他自己的娃儿。”
一向处变不惊的诸葛亮也是唬了一大跳,骇道,“主公怎猜到亮心下所想?”
“看来我没猜错?”刘备笑道,“孔明太年轻了,还不大会掩饰;你家主公若是连这点察言观色都做不来,那也别
混了。”
诸葛亮只觉心下一酸,情不自禁地拉过刘备的手握着,低头不语。他觉得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宽慰主公,可却只是
一片茫然。
刘备又是笑着拍拍他的脸,说,“陈年旧账了,想它作甚?在老虎眼皮底下晃了一圈还能跑得了,被咬两口也是自
然的。大半夜的,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岂不是自找伤心?睡觉睡觉。”说着,人已经哗啦啦地栽倒在榻上了,合上眼
睛就欲接着睡。诸葛亮仍是怔怔地坐着,抱着刘备的手不肯松开。“孔明乖,”差不多又该睡着的刘备含糊不清地
说道,“你家主公的手不是被子。”
诸葛亮仍是紧握着刘备的手,缓缓躺下,轻声说道,“这样,主公便不用再担心会无意中对亮下杀手了,是不是?
”
“也是啊……”刘备嘀咕了一句,任由诸葛亮握着他的手,转眼似乎又睡熟了。
(诸葛亮再次不动声色地抓狂:这家伙怎么这般能睡?当真浪费温情!难道堂堂左将军如此小肚鸡肠,定要报当初
他在茅庐里睡午觉,让将军门外站着的一箭之仇?)
第十一章:【玄亮】同床(三)
3.异梦
刘备这辈子曾和许多人睡一处,也有睡在一处更不只是睡在一处的时候。乱世里颠簸,人很容易悲怆,失望,乃至
绝望;苦寒的天黑风高杀人夜里,若有知己兄弟分享一晚热烈,本也是乐事一桩。只是无论什么乐事,若是扯上了
曹操,那定然成了恨事。想想也是;连荀文若这般清俊无匹,才德兼备的言念君子站在曹操身边都显得几分面目可
憎,那就更别说其他人或事了。
那夜在许都,刘备看着心满意足的曹操披上衣服,踱步出屋,只觉的整个脑子都烧成了灰。他不顾浑身撕裂的剧痛
,爬下榻拿起丢在衣服上的佩剑;“哐当”一声,长剑出鞘。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便抹了脖子;但最后他
还是扔了手中的剑,兀然瘫在了榻上。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点担待都没有?
于是他一动不动地倒在满是血污汗渍的被褥间看天花板,赤裸裸冷冰冰仿佛一条死鱼。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
当年豫州的陈长文。
长在书香门第的陈群是个谦谦君子,腹有诗书,胸怀天下。当年刘备听说了他的才德,自是不肯放过,征他做别驾
。陈群终究是来了,来得有些勉强。陈群乃仕族之后,由内而外透着儒者气息;说得难听些,他还真看不上一个四
书都背不全的草莽军阀。刘备知道这个书生不爽自己,也知道这个书生不喜和别人太过亲近,但他还是动不动便拉
上陈群彻夜长谈,联榻而卧。多年征战养出来的草莽习惯,哪能这么这么容易改呢?于是那些日子里,刘备常常会
半夜醒来看见陈群缩在卧榻一边,下意识地离他越远越好。他总会带着几分恶趣味地想,不如伸手过去推上一把,
让这自作清高的小子摔下榻去?但其实他多半会伸手过去,把陈群拉近些——真摔下榻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但第二
天早上,陈群铁定又会缩回那几乎要摔下榻的位置。
嗯,绝对的同床异梦,就像他和曹操一般。
偶尔曹操和刘备会当真躺在一张榻上,一觉睡到天明。这种情况下,刘备难免会像当年的陈群一般,每每几乎摔下
榻去。多了几次,他更养成了可以在弹指瞬间里从熟睡到扣住敌人的咽喉的良好习惯。
在许都的时候刘备很是想念陈群,已经成了曹操敬爱的谋士的陈群。但不管怎么想念,他也从未上门拜访,也未请
人捎带片言只语。倒是陈群写了封信给他,诚恳而直率地说些什么,将军如今有帝相信任,当专心辅佐汉庭,重振
朝纲。他看了信后,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将信放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还记得当年发兵徐州之前陈群曾主动找到他房间,也是这样一般诚恳而直率地说,“袁术尚强,今东,必与之争
。吕布若袭将军之后,将军虽得徐州,事必无成。”
直到最后他也没听劝。那夜陈群是在他房里睡的,而且居然没有直往榻的边缘靠,似乎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早晨陈
群离去的时候,刘备清清楚楚看见那张脸上映着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在许都的时候他终于懂了:那是陈群庆幸自
己把该尽的责任都尽到了;接下来,便可追逐真正的理想。
其实他们两个互不相欠,但其实刘备每每想起陈群,心下总有两分歉疚和感慨。固然,他不像曹操,也没把陈群整
成砧板上待宰的赤裸裸冷冰冰的死鱼,但其实这乱世里的弱肉强食,同床异梦,本质都差不多。
刘备很讨厌同床异梦的日子。
以至于后来,长坂溃败后的夕阳下,当徐庶直直地在他面前跪下,提出要离开的时候,他也无法不放人。
(元直啊元直,你怎么不能早点发现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然后早点走人啊?!现在走你是乱我的军心泄我的军情损
我的名声你连自己的名声都不放过?!——心下哀嚎两声还是可以的。啊,如果真可以摇着徐庶的肩膀这样对他吼
几声就好了。)
出于本能,他忍不住盘算了一下:损失最小的处理方法是什么?其实呢,他应该杀了徐庶,然后放出话去,说是元
直先生死在了乱军中。徐庶这种人才,还那么了解他的性格他的实力他的军队,就这样送给曹操……他还在胡思乱
想,却看见诸葛亮满脸煞气地在给赵云打手势,而赵云的手已经紧紧地扣住了剑柄。
应该杀了这个人吧?他想着,却忍不住翻着袖子衣襟,好半天翻出来一个钱袋,里面貌似还有几小块金子。他将钱
袋递到徐庶手上,说,“元直去吧!这里有点钱,希望能帮你点忙。若是当真找到了老夫人,还写个信回来,让我
等也为元直高兴高兴。”他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那就算了。”
徐庶整个人都僵了,眼眶发红,
“其实元直没什么好顾虑的,人各有志,”刘备叹道,“曹公的确是一代明主;给他做事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对得
起自己的志向良心便是了。”
是啊,人各有志。
那天夜里,好不容易收整了残兵败将,安置了残余的百姓伤员,刘备和诸葛亮两人终于坐了下来,就着篝火看地图
。诸葛亮看得全神贯注,刘备却是提不起精神来。多看何益?其实眼下不过几条路:要么投奔苍梧吴巨,要么依附
江东孙权,要么退守夏口,盘算荆南,但就凭手头那点兵力,多半最后要被曹操砍。
于是刘备突然开口说,“孔明,我对元直说的那些话,其实对你也是一般。”
诸葛亮终于放下地图,缓缓抬起头来。
“我刘备败亡在即啊,”他感慨道,“我老了,也不可能再改志向了;放手最后一搏,便是输也算是对得起自己。
但孔明终究年轻,前途无量;将来的路是什么样的,孔明可想清楚了?”
很稀奇的,刘备说了这么多话,居然都没有说“你家主公”这四个常用字眼。
诸葛亮默然地看着他,一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睛在火光中闪耀,澄净仿佛一湾春水。最后他拉过刘备的手,紧紧握住
,说,“主公,如今已是寒霜时节。”
“冬天到了。”
第十二章:【玄亮】同床(四)
4.春梦
“冬天到了,回春的日子还会远么?”
这个诸葛亮既不是穿越的,更不会读过雪莱;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当时他便是这么对刘备说的。
刘备看着面前不足而立之年的谋士,突然只觉心下一振。是啊,他刘备见过的,也不只是秋风扫落叶冰封三尺的凄
凉。他还记得张家桃园的春天,花飞满天,粉红得几近荒唐;他还记得平原的春天,农耕忙碌,满眼的麦子青色;
他还记得徐州的春天,糜夫人的嫁衣飞扬,子仲远远地微笑看着。是啊,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他也未曾缺过志同道
合之人;比如说,眼前的这个年轻谋士。
刘备心下一激动,伸手将诸葛亮整个揽入怀中。两人安静地拥在一处,看篝火闪烁。
“孔明,还是去夏口好,对不?”不知过了多久,刘备问了一句。
“嗯,定要联统江东孙家,”诸葛亮说,仍是闭着眼睛靠在刘备怀里。
刘备又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靠着睡熟了。第二天清晨,他们头也不回地直奔汉津口,与关羽和刘琦
的江夏水军会师。再后来便是赤壁了。一把火烧融了严冬,烧尽了寒冷;荆南的春天青翠欲滴,美不胜收。
诸葛亮去临烝前的那天,他又是和刘备一处,盘点账目,一如初始的那些日子里。忙了整整一天,终于卷好所有的
竹简,夜色却还未深,蜡烛也未烧尽。刘备解了外衣扔在一旁,仰倒在榻上,叹道,“漫漫长夜啊,尽然毫无睡意
。”
诸葛亮仍是坐着,缓慢而认真他脱下鹤髦,褪去深衣,解开里衣。“主公,如今也是雨水时节了,春深草长,”他
悠然说道,“若是褪了里衣,也不会再冻着了吧?”
刘备大笑,一把搂过他白如坚玉的肩膀,说,“怕什么冷?有你家主公呢!”
绢帛飞舞,扑灭了蜡烛;窗外春雨依旧,一夜春梦荡漾。
5.续梦
永安行宫里,诸葛亮跪在刘备床前,看着濒死的老皇帝,心里一片冰凉。老皇帝在托付后事;他问太子的身体学业
,让两个小王子拜他做相父,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诸葛亮只是机
械地回应,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台过场戏。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老皇帝屏退所有人,这才抬手拍了拍床榻,说,“丞相,过来坐。”
“陛下,臣……”
“哎,孔明你就坐吧,”老皇帝无奈道,“你家主公时日无多了,孔明。”
“你家主公”,这四个字眼多久都未出现过了?诸葛亮心头一颤,于是在榻边坐下了。
刘备怔怔地看着诸葛亮,许久未曾说话。哎,当初年轻得什么似的军师,如今也步入中年了,发鬓上竟有了一丝丝
的银白。该吩咐丞相些什么呢?刘备想了很久,却想不出还能再说些什么。其实也不用吩咐了吧;到底同床共枕这
么多年,能说的似乎都说过了?最后,他只是拍了拍被子,说道,“孔明就在这陪朕睡一夜吧。”
他的丞相愕然,几乎是惊惶失措地望着他。“陛下,臣怎可……”
刘备拉了拉诸葛亮的袖子,玄色朝服的袖子,说,“孔明啊,这种小事你还不让让你家主公?过来躺下,陪朕说说
话,就像当初在新野一样。你要知道,虽然‘朕’这个字说习惯了,但很多事都没变过。”
诸葛亮沉默许久,最后突然微微一笑。他吹熄了床头的蜡烛,静静躺下,拉过刘备的手紧紧握住,抱在胸前。说什
么情好日密,其实到了最后也就那么几句话。“马幼常这人虽有急智,但不堪重用,孔明小心点”,亦或者,“张
将军的女儿是个极好的女子,陛下大可放心”,琐碎得紧,当真无趣。
那天夜里,诸葛亮梦见了长坂坡。他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只记得梦里四十八岁的刘备目光炯炯地看着自
己,问道,“将来的路是什么模样,孔明可想清楚了?”
(当初你在隆中草庐中描述的模样,他在梦中大声答道,民有所食,仕有所尊,万民教化,众知廉耻,天下归心,
汉室昌荣!)
醒来之后他发现被褥间一片冰凉;老皇帝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微笑。诸葛亮起身,整理好衣冠,
然后跪在了榻前。
昨夜,他们当是做了同一个梦。
第十三章:【孙权诸葛瑾】美玉无香(一)
一、
诸葛瑾去世的时候,孙权已及耳顺之年。
看着面前的讣闻和遗表,他茫然了许久,这才意识到:哦,子瑜去了。
或许他当真是老了,生离死别便是横在眼前,心下却没有什么触动。他只是打开诸葛瑾的遗表,默默读了一遍。果
然不出所料,那文章是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不过是些什么“犬子性疏,难堪重任,望陛下明察”,还有什么“太
子好学下士,然与鲁王有隙”,总之一纸味如嚼蜡的废话。
孙权把文书凑到眼皮底下,细细地打量着,仿佛想要找出什么不起眼的细节一般。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那只是
一方最普通的丝帛而已,上面除了字迹便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墨香都闻不到。他不是送了一方韦诞墨给诸葛瑾么
?那可当真是好墨,一点如漆,墨香馥郁。可诸葛瑾为何从未用过?每次呈上来的文书仍然是最常见的丝帛,上面
是色泽寡淡的墨迹,甚至临死前的一份遗表也仍然这样。孙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那方韦诞墨呢?多半
是落入了诸葛恪手中吧,孙权暗自琢磨着,那小子倒是欢喜这些奢侈物,只是这韦诞墨给了他,却又让人觉得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