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道:“在外不比天都,不过回来就好了。”
皇甫九渊很满意,“嗯”了一声,转过身。
阁外月已明,薄薄的有霜了。紫藤花早谢去,只余藤蔓满缠廊下。孟知年出来,手里握着黄色缎面的盒子,慢慢往廊道下走。
潘筠已经等了多时,见他来,迎上去便问。孟知年摇头:“主君对我示好,让我稍安勿躁。”
潘筠放心下来,与他并着肩,言道曾去御厨下,掌管宝器、食材、暖盒,一直到呈送的都查看过了,看起来都还规矩,只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脸很正经的,就是平常办公事的样子。
孟知年略笑:“一回能看出问题,我也不用苦恼这么久。”
潘筠看起来还是挺欣慰,见他拿回了平素惯用的笔,也替他高兴。孟知年随意应答着,精神仿佛有些倦怠,直到离开紫微阁的花园廊道,始终心不在焉。潘筠觉得奇怪,碰了碰他,孟知年回看一眼,道:“你家的孩子想好名字了吗?”
问得突兀,潘筠一呆:“还不知道男女。”
孟知年道:“男女都想一个啊。”
潘筠笑了:“那你替我想,反正你诗书满腹,肯定有不少好名字。”
孟知年听了,略笑一声:“又不是我的孩子。”语调压得很平,但说完忽然有些不能面对他的目光了,低落着神情,过了会儿问道,“你那时来找我,是奉了皇甫君之命吗?”
潘筠很坦诚地道:“他给了我旨意,说要监视你。那时他正生气啊。”
孟知年点了点头:“那若我真要做什么,是确切的,你会怎样?”
潘筠停了一会儿,道:“我会阻止你。”
孟知年看着他,笑了笑,随后依旧平淡地说些话,潘筠见他不问了,也就渐不放在心上,送着他回家了。
且蛰伏,这话说得已经很明白。孟知年这回是彻底闲下来了。官职保持着不变,但连着几日上头都不再派任务下来,他也不自己请命,整日呆在殿所里,没人拜访,他就翻翻书,看着中庭的树上叶子渐落,落得秃了,天气也一天天变冷。
和潘筠也还见面,说说话。潘筠有时不免纳闷,自那日去过紫微阁,觉得他兴致陡然减弱了许多,头两天还好,后来不仅不要亲热,平时搭搭手也一会儿就收回去。搭的时候,总是轻轻摩挲着手指,神情有些奇异。
潘筠直觉他这是憋闷的,但素来不习惯主动去问这些事,以前也都是他脾气砸下来了自己再去哄,两人就这样若即若离地僵着,眼见要过年,潘筠家中少不得又是事忙,琼玉大约是正月里的功夫就要临盆了,喜气洋洋的,左右加起来,和孟知年竟然就有些疏远了。
孟知年起先问他几句,后来渐渐也不问了。他有事,就让他去做事,闲着要告假,也让他告假回去,这日子委实憋闷,可闷就闷,也不出去走动,就倚在书案上看书。从前忙时来不及看的,这时正好都拿来翻翻。孟知年是很喜欢看书的,虽然闲,也不愿意睡觉长蘑菇。这样一晃好几天,觉得有点奇怪。
这日子是真清净,皇甫九渊面上有意冷淡,不传他去紫微阁,也不安排事务,众人也就都不怎么接近他了。有想落井下石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一时还没显出什么动静。于是这也未免太过清净,没人来拜访,竟然连骚扰着的也没了。
那刚回来就急着逮机会要下药的,现下怎忽然太平起来?又觉得有点可笑,没这人来骚扰,竟然也会想。那没他亲热的那人,可又会想着他?有意地出去转了转,发觉自己真是几日不出门,天下事就不知道了。
原来太史令那天见得是精神萎靡,晚间见过皇甫君,饮过醍醐后,竟突患了疾病,没走多远给躺倒在紫微阁外了。
二十二 嫌隙
孟知年不由得略惊了一下。莫非那日一杯药酒,竟催着这毒很快发作起来?这人若死,挡箭牌就没了,皇甫九渊尚未对下毒之事有所举措,将来怎样对他恐怕就不能预料。又问了问,得知人是给传来医官照料在便殿里,也不送回家,皇甫君时常去看,恩泽让人不由得艳羡。都道太史令这飞黄腾达得,赏赐没砸过瘾,平日还这样关照。其实不光是旁人,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明白了。论文采,是比不上孟知年的,论智慧谋略,也有不少人胜过,就单是论品貌,他也没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所谓务虚名而处实祸,心里隐约也有感,不由得就茫然了。
孟知年走到屏风后,本想这人若睡着就看看他情况了事,自己回去再作计较。但这人醒着,仿佛很难受,正低声地呻吟。看到屏风后有人影,以为是皇甫九渊又独自来探视,挣扎要起,孟知年走出来,看着他,没近前去扶也没说话,就看了一会儿。
太史令非常意外,半撑着,眼里竟然闪出光芒。这光芒有些熟悉,仿佛和飞廉看他的眼神相似,很纯粹自然。
孟知年心里略微一动:“听闻你重病。”
那人望着他,想自己这般狼狈憔悴的模样,脸上一红:“劳孟大人来探望,真是……真是愧不敢当。”继续挣扎了几下,总算拉过背垫靠上去,安稳些。
孟知年一时也没什么话好说,就打量他面色。几天未见黑气又更加深了,嘴唇也有点发黑,但身在禁宫里,医官想必也被皇甫九渊关照过,这症状就一天天地加重,隐约已经有死色。
太史令见他不说话,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原来是来看我笑话的。无错,我的确重病了,快病死了。风水轮流转,以你的才智,大概又会得势。你便尽情看吧,反正我一生,也有得意过你的时候。”
孟知年把目光转过去,在落着斑驳灯影的青色屏风上停留了一会儿:“你喜欢皇甫君吗?”
太史令一呆。
孟知年看着他,有点觉得鸡同鸭讲,但值这幽暗的时刻,心里也不厌他,只有点隐隐约约的惘然。想起来,真觉得自己是不是突然就老了,连这点厌恶也想付诸一笑了事。
“为了皇甫君死,你甘愿吗?”
太史令道:“我甘愿。”
“他让我有了得意过你的时候,我甘愿给他挡下所有祸事。”
……原来也不是全然不知道啊。
孟知年微微冷笑:“何必。你这样执着,我却根本不了解你。你对我来说只是流星一瞬,你死了,我不会记得。我明天就会忘记。”
太史令凝望着他:“哈,我何曾盼望过你记得我,你小时就不记得我,我给你摘过树上的樱桃,可你一点都不记得。谁不是这样呢?我父亲过去如何风光,一旦失势我家里又何等悲惨,谁会记得那些虚无缥缈的交情和恩惠?你和少傅现在这么好,但他也很快就会不记得你了,他有老婆,都快有孩子了,老婆孩子都比美丽的容貌更实在,而你老了有什么呢?你终究也要娶个妻子延续香火。我早知道的,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孟知年听着,没说话。他和这人其实从来鸡同鸭讲,但每次只要说话,当时觉得没什么,无所谓的,事后又发觉其实吃瘪了。
太史令说多了话,气跟不上,还是借着烛火注视他,带点诡异的笑,看得他不想呆下去了,也无心和重病的人缠口舌,于是转身匆匆离去。
回到殿所时,潘筠在等着。只是过来看看的样子,呆了一阵,说起殿上风云变幻,好似说戏一样。皇甫九渊让他两人避出了众人视线,挥挥手开始动作,身边就时常有难以预料的人事变化,孟鸿文大人这几日也时常忙到深夜,有时候都不回府,留在紫微阁内彻夜商议布置着什么。
孟知年略笑道:“以后你不做官了,去当个说书先生不错。”
潘筠也笑:“其实我很会说故事的,以前不也常常说给你听?以后我的孩子也要培养起来,闲的时候才不会没劲。”
孟知年“嗯”了一声,靠在书案边发呆起来。
潘筠见他没兴致,就不说书了,两人各管各地坐着站着,不久有些无聊,潘筠就靠近来,握住他的手腕:“我最近大概有点忙,老是告假,你别介意啊。”
孟知年笑笑:“我没介意。”说着回转身来,搂住潘筠的腰,细碎地吻他的耳根,又吻到脖子。潘筠见他主动亲近,心里也高兴起来,其实他很想孟知年,想得都有点入骨了,虽然这里是殿所,稍稍亲昵也无妨,便也搂住他,轻声道:“我的孩子真的给你取名字,好不好?”
谁料孟知年像给针刺了一样,听了这话忽然把他推开,孟知年力气不小的,直推得撞到书架,掉了几册书下来。
“怎么了?”潘筠吃惊地问,背后撞着木角了,虽然一身硬功但也好不疼痛。
孟知年憋闷得狠了,就想说,但话到嘴边竟然给咬住了,只看着他,良久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这夜孟知年真的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到中夜,下地来推窗去望那稀淡的月光,去望庭院中的黑夜,心绪糟糕得自己都有些害怕起来。向外唤了珠璃来,说想喝茶。珠璃睡眼朦胧地替他倒来茶,点亮灯烛发觉他额上有些冷汗,眼圈有些红,也没不舒服,只是睡不着觉。
珠璃有些担心:“夜里喝茶更加睡不着,我给您换香点着吧。”
孟知年点头,珠璃就换了香,浮烟袅袅的,慢慢升起来。孟知年道:“珠璃,你记得以前在禁宫里的时候吗?”
珠璃一怔:“不记得了,那时太小,最多就有些影子。”
孟知年道:“那你还想回去吗?”
珠璃摇头:“什么都不记得,哪会想回去?我只安心服侍公子,别的都不在乎。”
孟知年就把她遣出去了,身上出着虚汗,风吹过来有些冷。他按住自己额头,正努力收拾着,看到院里有影子一闪。
转眼腊月冬宴,过后有三天休沐。潘筠近来远远望着孟知年,等候了快半月也没什么动静,那天临回府时终于熬不住,特地过来约着他去城郊游玩。说得很诚恳,什么都考虑到了。孟知年看看他,点头答应了。知道他家里正忙碌准备着,但偶尔出去一两天也无妨,便此说定。
城郊,大冬天的自然不会往旷野里跑。骑马去了那处私宅,下来没什么多说,该准备的还是和从前一样。进了屋关了门,也不知谁推谁的,床帐一落就缠绵在一处了。两人都久没碰过,孟知年是心里有事不想找女人,潘筠是家里有事时常也不出去,这时喘息着,全身火热的,简直快要融化在一起。过去说要赔回来的,孟知年也没想起要讨回,攀住他肩头,觉得这销魂的时刻总算他还属于自己,还在自己的身体里,一边配合着,一边轻声地呢喃。潘筠做这事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埋着头做得很投入,但这次他轻声地问:“你烦我了吗?”
孟知年心里一酸,鬼使神差地就道:“我不想你和别人一起。”
潘筠火热的气息亲吻在他嘴里,含糊地:“你很在乎这个?”
孟知年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
潘筠不说了,有点后悔这时候开口,于是按着他的肩,身体狠狠地撞击起来,简直让人不知道是欢愉还是痛苦,缠进骨子里了,舍不得。最后,他抱着孟知年,轻轻抚弄他的身体,把鼻子埋在他颈间,像要感觉这每一缕气息,一分不落地感觉到。
孟知年觉得身上有些疼痛,翻了一下,彼此安静了片刻,才轻声道:“前阵子我做了一个梦。我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想改,还是做错了,一直错。你在旁边说我不好,一直说,我怎样做你都说不好。”
孟知年睁着眼,那夜他惊梦醒来,手摸着脸颊,也许是没盖好被子,哪里都冰冷的。只知道很难过就是了,回到天都,回到这些纷纷扰扰中来,他就慢慢开始难过了。
冬天很冷,身体很快要变凉,潘筠拉过床被来盖着两人。他不想在这时候说,过去他这时候都是不说话的。这时刻原本只是属于纯然的欢愉,不该有感伤,也不该有苦恼。
下午时,两人离开那宅子,重新骑上马,去看冬天的灞陵。不去有风的旷野,只去古旧宫殿的遗迹中,慢慢地并辔而行。行了一会儿,潘筠拉住缰绳,孟知年便也拉缰,两人都下了马,潘筠把马缰都接过来,栓紧在一个石墩子上。
有话要说的时候总是格外默契,一个想着,另一个就等。潘筠这阵子也憋闷,走过来,从背后把他揽进怀里。
“别生闷气了。你老是不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孟知年轻轻蹭着他的脸颊,潘筠道:“就是生气也别不说,最多我给你出气好了。”
孟知年笑道:“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生气?我脾气坏成这样吗?”
潘筠也笑,接着叹了口气,声音凑到耳边来了:“那时答应和你好,不是因为别的事情。我喜欢你的。”说得很轻,停了停,低下头,“唉,我以前没说过这种话,你别笑我啊。”
孟知年没笑,停了一阵,慢慢回身拥住了他。胸中有强烈的感情忽而绽放,淡色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这种感情叫喜悦,狂烈地,渲染着眼前的风景。这时光不能再好了,其后对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都不在意了。
潘筠在他耳边道:“我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你想知道啊,听过就算了。本来不想对人说起的。”
孟知年道:“先别说。”摸索着他的背,嘴唇隔了衣领,碰着他温热的脖颈。小时便是这样,潘筠答应过他的事总是会做到,说的话也总是能应验,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担心了,好像给施了魔法。潘筠摸摸他的头发,手指伸进发间。终于放开彼此的时候,潘筠道:“你要知道吗?”
孟知年说“嗯”。潘筠点头,两人起初面对着,后来并肩,偶尔踱几步。
潘筠道:“那个时候,我母亲得了病。你应该也记得,但你没见她,不知道她病得很重,日夜怕见不到我娶妻成家。”
“那时候是琼玉一直在身边服侍着。老人家喜欢她,就问她愿不愿嫁我。”
“其实琼玉已经有自己的心上人,也是府里的家人。但她心肠好,见不得老人家这样子恳求,就来和我商量。”
那时的事想起来,隔着很多别的,都已经有些远了。琼玉和珠璃是一对孤女,原本是宫中掖庭收养着的。后来送到他和孟知年府上,本来倒是搭配。只没想到琼玉嫁了潘筠,不知是谁心里结了疙瘩,两家的走动反而少起来。
“她起先犹豫,但心上人给我母亲送了些恩惠,没说一句话就连夜走了。琼玉很伤心,因此也病了一场。我就把她娶进门,决定照顾她一辈子。我和她一直挺好,也没不高兴过,但总觉得反而不太亲近,和跟你一起的感觉不一样。”
栓在远处的马轻声吭着气,风不大,枯枝偶尔有刮擦的声音。潘筠说完了,有点皱眉似的。孟知年踱到他面前,伸手搭住他的脖子,笑道:“别想了,你这颗脑袋真不适合想这些事情。”
潘筠有点恼了:“你为什么总是嫌我笨?我真的很笨吗?”
孟知年哼了一声:“你说呢?”
潘筠就绕到他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往上拖,孟知年很熟练地侧边翻过去,潘筠不放手,来回踢打几下两人都滚到地上去了,笑了一会儿,又停住。
从前打打闹闹的,现在怎么都不一样了呢?哪里都是别样的亲昵,什么动作都带着心跳的情愫,简直像是重新认识了,又像是告别很久以后重逢,潘筠想着,觉得眼前这个人多么美好又奇妙,胜于过去认识的所有人,简直不能言说了。
二十三 转机
灞陵冬天的时候有种苍凉的味道,孟知年想起任无毒,不知他这时若在会说出什么话。大概是“春夏秋冬不都很正常,冬天树秃了人还不活了?”之类的。潘筠便说任无毒确然是个有意思的人,孟知年笑着看他,笑着不语。后来便要回去了,潘筠上了马,见孟知年牵着缰绳却犹豫了下,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要不你和我一乘?侧过来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