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就呆住了。
“你真的很聪明。”孟知年轻声地道,眼角落下泪来。
潘筠抱住他,又放开,孟知年耳边已经听不到话了,眼前最后的影子也开始慢慢地糊成一片。他想他这一生算是如何呢?满足吗?遗憾吗?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其实不想死,还有很多事想做,可是现在,好像有点没办法了……于是双眼慢慢地合拢着,什么都凉了,过去火热过的,性命啦,渴望啦,痴恋啦,他想这个人可是爱着他吗?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但血没有了的时候,就都凉了,不能再想了。
天快要亮的时候,孟鸿文从九星台殿阁急匆匆地出来。没有告退,没有行礼,匆匆地就走到了门口。皇甫九渊披着衣跟到身后,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你该明白。”
侍从女官纷纷回避下去,主君如此震怒,多听了内容怕不会有好下场。孟鸿文半转过身:“我一生是你臣子,奉你之命行事。你同意立他为少君,我便视如己出一般栽培。”看着他,“主君,你所思非我能揣度,恕我愚笨吧。”
没说下去,转身快步走了。皇甫九渊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在朝阳还没有出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没有人看得清他双眼中的神色。良久,他咳嗽了两声,有侍从女官小心上前,扶着他,回往内中去了。
到潘筠家的时候,带上了珠璃,还带了几个家人。珠璃被锁在屋子里快一夜了,房门和窗子都上了锁,孟知年住的地方和别处又有一段距离,死敲了一夜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时双手都结着血块,但也顾不得,跟着老爷就往少傅家去。到的时候孟鸿文亲自上去敲门,很有礼,没有用砸的。他年轻时也练过武,其实真的砸也砸得动,但念着潘筠和孟知年也相识一场,到底顾了些面子。
门打开,是侍女应的,见了这阵仗惊住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孟鸿文就直接进去了,潘筠府上翻修时有好事的拿图纸来给他看过,没注意看,只依稀瞥了个轮廓。这时往中庭走,走错了路,直接走到水池子那边了,死去的白鹤和一地的血看着触目惊心,珠璃已经快哭出来了,又顺着血迹走,一路到厢房的时候,发觉门虚掩了一半,静止的,但能想见打开时很仓皇。
走进去,一屋子到处都有血迹,孟鸿文直接略过不忍看了,潘筠坐在床边的地上,失魂落魄的模样,床帐半落,溅着血,里面隐约地躺着个人。
潘筠看见他们,好像没有反应。珠璃就哭了,眼泪唰唰地往下落:“公子死了,还是被你们害死了!被皇甫君害死了!”
孟鸿文厉声道:“闭嘴!”直接经过潘筠就把床帐掀开,甩到帐勾里。孟知年的一张脸就露出来了,不用想,光看流了多少血就知道这张脸不能好看到哪去。惨白惨白的,嘴唇紧抿着,不像活人。孟鸿文急探他鼻息,又按心脉,都没了,一颗老练世故的心真的有些慌了,但还勉强镇定,唤珠璃过来打开匣子,白玉盒中取了些膏药出来,往孟知年的心口抹去。原本的衣裳都除下了,这时只盖着被子,一揭开直接就是赤裸的身体,腹部的刀口包扎过,用的绷带也全沾着血。孟鸿文心里想着,尽人事吧,若父子缘分真到头了,愿他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别是他们家这样的,最好和什么权贵都别扯上关系。最好,就是个普通农家,但像他这样漂亮出色,普通人家呆得住吗?又说了,来世他还这样漂亮吗?还能这么聪明讨人喜欢吗?可别是个笨瓜才好。想着,眼里浮上泪光,很多年了,除了那时候,再没流过泪了。手掌不停地揉按着他的心口,又把那药膏去抹他的手掌、脚心,可好久了,怎么还没点热气呢?又坚持着,直到手臂酸得提不上去了,孟鸿文停下来。
有侍女惊慌地跑进门,说潘筠的夫人像是受了惊,就要临盆了。潘筠木然地看着那侍女,说了句:“去找稳婆。”侍女就跑去了,珠璃没动,跪在床边轻声地哭。
孟鸿文站起身,很慢很慢地,看见潘筠,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什么责怪的,也没什么要问。他了解皇甫九渊,也不了解。有时候有点明白,有时候完全不明白。但这时候真的没力气去想了。他要怎样,就怎样吧。
床前空下来,珠璃摸索着床沿,跪着过去看。孟鸿文走到门口,心里觉得珠璃是个不错的姑娘,或许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可以嫁得远一些,嫁到江南去。向着外面,天空淡灰色的,良久问道:“可带着新裁做的衣服?”
珠璃流着泪道:“带着。本是等初一穿的。今晚就守岁了。”
孟鸿文喉头一哽,等了等才道:“给他换上吧。”
珠璃就去取了衣服,家人帮着忙,穿在那冰冷的身体上。血污都擦去,床帐也解下来,浅绿的袄子领口那里有墨绿线绞的纹,灰色腰带中间镶嵌翡翠,靴上精巧地缀了一双如意,一套穿好,人仿佛也安详了一些,宛若好女一般的面容沉静无暇。珠璃往怀中去摸胭脂,没摸到。许是惶急间掉出去了。于是除了脸还白得让人不忍看,孟知年就真的和睡着的时候一样了。
孟鸿文吩咐家人去车上准备,稍后自己抱起他走出了潘筠家,一直去到车上,一直去往长街的尽头。
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稳婆来了。两个时辰后,琼玉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发出嘹亮的啼哭。这个时候,院子里已经打扫过了,血迹全部清理好,厢房也都收拾过。侍女跑回来告诉潘筠:是个男孩子。潘筠应了一声,侍女好像还等他去看,他就挥了一下手:“马上过去。”
侍女又跑走了,脸上还带着笑。潘筠看着,慢慢地走出来,走到水池边去了。白鹤还没收拾掉,一动不动伏在那里。平素潘老夫人很宝贵着的,不吩咐,下人也不敢丢。潘筠走到它边上,蹲下来轻轻抚了一下。抚在它颈间,手指微微一痛。
毒针还在,但已经没有效果。潘筠没把那针取出来,就这么看着,心里空荡荡的,一点也没剩。
婴儿的脸很柔软,红通通的,整个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抱在手里,好像要漏下去一样。琼玉没见潘筠的面,侍女说:夫人累了,睡着了。潘筠也没答应,抱着孩子看了一会儿,心里麻麻的,好像有点欢喜,又变味了。
他想,初来乍到的魂魄和新近离去的魂魄,半路是不是遇上过?也许彼此看见了,也许还说过话。也许真的有,但等这个孩子长大的时候,就不记得了。问不到他。老人家说过,孩子小的时候是有灵性的,越长大就越少,等到完全长大,就完全没有了。
潘老夫人来了,从干净的庭院走过来,说厨下是不是杀鸡了?怎么有血味儿。但没寻什么解释,一向慈祥的双眼看到自己的孙儿,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除夕夜到初七,天一殿从下等官吏到主君全都休假,政事休止,战事停息,专心热闹着把年过去,干什么的也都图个吉利。守岁的时候鞭炮很响,吃了饺子,潘筠在院中坐了一夜。很太平,没人明着来,也没人偷着来。琼玉和孩子都好好的。
初一的时候穿了新衣裳,初二向长辈敬了茶,走亲访友的陆续来,笑着,带孩子的要给红包,还要给糖。潘筠的儿子开始被众人知道,所有人都恭喜,潘筠也笑着言谢,说了吉利话,却老觉得自己的笑漏风似的,笑一下就漏了。
也有人闲赞着潘筠家的春联写得好,问是哪位名家写的,潘筠好像走了神,“嗯”一声就不说话了。于是问的人也就不追问,又道这儿子叫什么名字?取好没有?潘筠还走神着,连声都没出。问的人额头有点汗,但大过年的也就算了,继续挑点别的讨喜的事,热热闹闹地说着。
就这样,万事恍惚神不守舍到了初四,有宫里的侍官来敲了门,说皇甫君听说少傅大人得了娇儿,龙心甚悦,命带上一起去听戏。
潘筠问:“皇甫君不是病了?”
侍官笑答:“今日大好了,高兴才命搭的戏台子,大人您也要高兴着些去,说不准主君一欢喜,又有什么稀奇的赏赐下来了。”
潘筠点了下头,送着人走了。回头的时候看见琼玉在院里站着,看着他。
琼玉没说话,潘筠也没说话。许久,琼玉走近了,道:“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这些天好多人问过这话了,潘筠“嗯”了一声,就要往里面走。
琼玉又道:“我以后不听皇甫君的了。”
“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以后我就只是你的妻子。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潘筠原地站了片刻,看着她淡略地一笑:“我们哪天不是在好好过日子?”话音里还是很温和,随即转身走了。
二十五 夜戏
戏台搭在临水的湖畔,经紫微阁过去,离地坤馆有些近。
往常入了禁城少有不压着心事的时候,如今过年了,所有人都显得兴致很好。沿路的殿所大多挂着宫灯,次第绵延十里,往来宫人衣裾簇新,结伴着言笑晏晏。这富贵灿烂是天一殿势力强盛的象征,在纷争暂时平息的时候,就让所有人觉得心里头踏实。
怎么折腾怎么斗的,反正家底还在,谁做了王谁就得,眼前看得着的东西总是最实在的,活得如此蒸蒸日上,不争他个头破血流这无聊日子怎么打发。
戏要入夜了才开,由皇甫九渊来点。给请到的官员大多早早地就来了,借着这个机会谈谈风月,彼此结识联络一下,间或探探风向。傍晚的时候潘筠到了,新生儿给带来的仆妇抱到地坤馆去照顾,他自己就在一片熙熙攘攘里挑了个稍微清净的地方坐下,手边桌几上抓了一把瓜子,一个一个慢慢地磕,磕完要往边上放的,停了一下,又慢慢送回自己嘴里。
很快就有人来搭话。添丁这种事,平日里死磕的听到了也难免来说个喜庆,婴儿嘛,不管肚里怎么样,面上大家都是很喜欢的。潘筠一一地应付着,几天来就为着这事,他相同的话已经重复得快舌头打结了。
好在皇甫九渊不久来到,群臣入座,这露天的戏台子有点冷,但皇甫君命搭的,也没人敢说个不是。平日秉笔的侍官乌木托盘呈来戏单子,红璎珞系着,打开了,皇甫君看之前,扫视了在座一眼,停了停,潘筠听见他说了句:“还缺人啊。”
侍官就恭敬答道:“前次命人请过,说是病了,不克前来。”
皇甫九渊点了点头,就看起戏单子。
其实这夜除了在场三十多人,像御史大夫和手下的主簿等,军策府戴着功勋的将领们,还有太保孟鸿文都没有到。明里暗里已经卯上的,皇甫九渊有心要好好看戏就不会真的请。回的不外乎是:病了,磕了,跌到沟里了,大略算是请过也就完事。
潘筠还磕着瓜子,远远望着皇甫君,见他果真很有兴致的样子,点了《铡美案》、《借东风》,还点了折《贵妃醉酒》。于是弦乐袅起锣鼓点经,过了一会儿仿佛又想起点什么,往潘筠这边看了一眼。
潘筠知道是要传他了,皇甫九渊见他会意,也就没让人特地再过去。
另赐了座,给上了茶,就在皇甫君身边。平平常常地问一句:“家里可好?”
潘筠应着:“回主君,都好。”
皇甫君点头:“趁着过年的时候,好好松散松散吧。”
潘筠道:“是。”
皇甫君看着他:“我虽素来信任你,有些事不免也要考虑大局。”台上的戏热闹了,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你若能够体会则好,不能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时间慢慢想。”
潘筠看着戏台子,隔了水面,灯火人影都映得绰约生辉。听他一时没回答,皇甫九渊笑了一笑:“你和你父亲想事情的时候很像。”
潘筠一怔。这时那秉笔侍官在外听人传了话,又近前来了,凑在皇甫九渊耳边说了几句。皇甫九渊“唔”了一声,微微颔首,侍官就出去了。
不多时,进来一个鲜衣公子,样貌很年轻,英姿勃勃的。到了皇甫九渊跟前要叩拜,皇甫九渊免礼,向潘筠道:“申无方的儿子。近来文曲馆里挺出挑,给你认识认识。”又向那公子介绍了潘筠。
于是寒暄几句,潘筠打量皇甫君神色,对这公子颇为喜爱,命在身旁近处落了座。
的确是一表人才,何况书也念得好。文曲馆里都是官家子弟,能出挑的不多,但让皇甫君亲自来褒扬的,想来的确是非常不错。潘筠就看了看宫灯下那身影,正有礼笑着和旁人说话,年轻的眼睛里璀璨着光芒,几乎很锐利。
潘筠默默的,有点失神。皇甫九渊不和他说话了,看到戏台子上,神情很专注。冬夜的确很冷,虽然旁边供了炭盆暖炉,又上着热茶,年纪大的还是有点吃不消。但皇甫君没发现,他正看得兴致高昂,不知看到什么笑了,灯影下风度万千。
这光景一派祥和太平,那交头接耳笑谈着什么的,让人看着真是生机勃勃,不由得欣羡,也不由得生出些许感慨。人在忙碌了一年停歇下来的时候,总会有些感慨,也总会过去,一年又一年地积蓄着,最后才能通然地悟出个什么道理来。当大官有当大官的道理,打酱油有打酱油的道理。皇甫九渊眯了一会儿眼睛,目光收回来,又有点要说话的意思。
就在这当,侧边有点动静,仿佛有人进来。但动静不大,没打扰到诸位大人的雅兴。皇甫九渊道:“那孩子我看着挺不错,申无方也挺会藏,写得好的策论,居然都按下不叫我看见。”
潘筠又一时没应声,皇甫九渊也不介意,眼下他正高兴:“看来官学也不见得老出庸人。”停了停又笑,“呵,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还费你心思想着回答。”
但潘筠还没说话,跟哑巴了似的,情状真是挺稀罕。皇甫九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群臣中也有些往那边张望的,望过之后窃窃私议两句,还一眼一眼地瞟。申无方家的公子好像也发觉了,停下笑谈认真跟着众人去看。
没来几个人,就两个。前面一个穿着身素淡衣裳,披着白狐皮的大氅,走进人群里有点显眼,大概因为衣裳的缘故。后面那个往旁边侍应交了宫灯,就双手来扶自家主人,见是侍婢模样。走得有点慢,到离皇甫君这边有五六丈远的地方,侍官来摆正了空的座椅,白衣那人就坐下了。
申家公子注视着想看清那人的面容,旁人有议论的,但那边灯火正是有点暗,看不清。皇甫九渊端着茶,向身后的秉笔侍官道:“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
侍官低头回道:“许是这会儿好些了吧。”
皇甫九渊点头,转眼又看了一会儿戏,道:“让他过来,座上加个垫,先摆上吧。”
侍官应了自去,很快搬来一把圈椅,上面铺了柔软的座垫,还加了背靠,摆好后才过去灯火暗处,躬身向那人说了几句。那人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就由侍婢扶着起身,往这边走。
潘筠看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手上忽然一阵刺热,是茶杯拿倾了,一杯茶倒了一半在手上,还有点抖,刹了一下才刹住。皇甫九渊看他一眼,略有深意地笑笑。那人还是走得很慢,手拢着大氅,拢在腹上,到近一丈处停住,夜风里脸色虽不甚好,那白衣的风致还是引了人不住回着头看。皇甫九渊道:“病了还来看戏,你玩兴也不浅啊。”
那人略一笑:“夜色这般好,何忍不来。”声音有些轻,恰好戏台子上锣鼓正间隙,倒也听得见。
皇甫九渊命把座椅移到身边:“坐下吧,年关的功夫生病,也挺会挑。”语气里,全然无事一般。
侍婢便扶着那人过来坐下,坐下了手还拢着,随即也和众人一般看着戏台子,看去精神还好,也不要喝茶,只安静坐着。
过了一会儿,朝边上看了一眼,看到别人,也看到潘筠,都是稍微停了一停,眼神里什么也没有流露。但潘筠像是被人钉在原地了一样,目光再也不能移动。一本唱完,有那么片刻休息的功夫,皇甫九渊忽然轻击座椅扶手,向潘筠笑道:“险些忘记了,你家的孩子是不是也带到这里来了?叫人去抱来看看,这禁宫里啊,多少年都没有孩子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