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其实还有点神游物外的样子,杯沿凑在嘴唇上,抿了一口,觉得唇舌一直到喉咙深处都舒服起来,于是又抿了一口,渐渐开始回神了。
潘筠扶着他躺下来,两人对看着,过了一会儿,孟知年问道:“什么日子了?”
潘筠道:“初七了。你回来那天夜里就发烧,一直到现在。”说着,仿佛都有些沧桑的感觉了,“不过已经快好了。医官说到了晚上能吃些药,能吃药就是快要好了。”
孟知年轻声“哦”,然后又望着他。那眼神是想起什么了,全部想起来了。潘筠就把他的手拉过来,轻轻吻他的掌心,却不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他好受一些。这时候珠璃回来了,一直往屏风后绕过来,手里端着托盘,见他两人这般情状,也没觉得什么,倒是潘筠回看她时不免一怔。
于是帮忙换药,把伤口里附生出的肉刮掉,刮得小心,但到底还是身上的肉,人又醒着,潘筠稳着手,孟知年就把眼睛闭上了,没吭声。末了,珠璃收拾托盘出去之后,潘筠道:“新年了,你也要快点好起来。春天了我们出去踏青。”
孟知年闭着眼睛,到他走出屋子,一直没有再睁开。
潘筠看着他,抚摸他的鬓发,那头发很长了,原本如缎一样的,用发冠还是用簪都显得丰盈美丽,现在却有点暗淡。他很想留下,想一直留下,可又能留多久呢?明天要上殿,要开始这新一年的日子。最多到晚上,宵禁之前,他就该回去了。
但幸好还有时间,还有很多,还有一辈子。潘筠离开了,虽然离开,心里还是非常感激,出去的时候踏在雪地里,几天来沉重的心头忽然轻盈起来,仿佛又有力气可以做其它的事了,又可以和无关的人打打招呼,轻松地说几句话了。像劫后余生一样,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感激上天。
孟鸿文得知潘筠要离开,亲自来把人送走,并道谢。孟鸿文总是这样恪守分寸的,若不到关键时候,从不用过分激烈的言辞。这一次深夜去寻皇甫九渊,终于以性命担保介入到这件事中,说到做到。这语气颇有些狠绝,但皇甫九渊没有怪他。只是倚在坐榻上,闲淡地抽着水烟,缓缓含着烟气,神情有些许落寞。孟鸿文还想说些什么的,就没有说下去。他几乎从不出格,但偶尔的出格就促使事情很快地办成。
孟鸿文回来,走进屋子,绕过屏风,走到孟知年床前。他不坐下,就这样看看,像过去一样,并嘱咐:“好好休息。”
孟知年微点头,过了一会儿,道:“我死了,皇甫君高兴吗?”
孟鸿文道:“不是。”回答不响,但很肯定,出神了一会儿。
孟知年望着他。过去十多年从来不问,也无人可问的那些事,这时候仿佛是要说了,心底里有种感觉。
天一殿里资历很深的朝臣都知道,但从不提。潘筠的父亲也知道,告诉过潘筠,并着意提醒过他要提防。提防重蹈覆辙,提防任何一种重蹈覆辙的可能。
皇甫九渊是夺嫡弑父登上极位的,膝下曾有三子,也有两个因为夺嫡而死。其中一个死于兄弟的剑下,另一个脸上沾血走进紫微阁,是要说什么,结果迎面皇甫九渊提剑斩杀,血染白壁。唯一剩下的三子,倾尽一切力量要栽培,要扶他成为继任者,却殁于天生的心疾。
孟知年并不知道,那位薄命的少君死之前的所有事都没有人告诉过他。只是偶尔,会觉得皇甫主君看自己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他觉得皇甫九渊恨他,要折磨他,可那不尽然是恨,也不尽然仅仅折磨了他一个人。琉璃骨仿佛是皇甫九渊对他这种晦暗情绪的注解,一直在身体里,暗暗的心腹大患,有时疼痛,要拔除则伤筋动骨。
孟鸿文说得很简略,很平淡,不带任何情绪。原本不打算告诉的,但即使告诉了,他也不替任何人做任何决定,一直都是这样。珠璃和其他下人已经退到外面,有些准备汤药,有些准备清淡的食物。这个别院和府邸的其它所在总是若即若离的,不曾很近,也不曾分开。但已然是一家,是停靠的地方,性命垂危时可以放心托付一切的所在。
这日后,孟知年渐渐开始好转,没有为这场刺杀计较什么,也没有要潘筠的命。提也没提。他好好将养着,按时吃药,后来也慢慢能吃东西了,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回爬着。他想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还有事要做,还有答应了的条件。
而几天过去,潘筠回到家中,每天还是早晨练剑,陪潘老夫人散步,夜里和琼玉也还是睡在一起。一直相敬如宾,承诺以后也是。日子总还要过的,有些事不能死命地计较。琼玉得知孟知年活着,且皇甫九渊没打算来和她算账,很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容都灿烂许多。
而孟知年那里,没命人锁上家门,也没在墙头按钉子,潘筠还是可以进去。有一两次,扶着他出来看雪地,但更多的时候总是沉默。偶尔试着亲近,碰到的手都给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想揽住肩也轻轻一侧避开了。动作不大,态度一直都是那样,眉目间淡略的,看不出恼怒或者伤心,也看不出别的情绪,不知道藏在哪里了,完全消失了。潘筠并不觉得气馁,怎么样都没半点不开心。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孟知年好,而且更好了。
只是偶尔也会怀疑,那湖畔夜遇的低语,好像梦一样的,所有的情,所有的眷恋,是不是就在那一眼里倾尽了?
孟知年再次上殿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他恢复得挺快,虽然还没有完全好,但走点路已经没关系了。来的时候也没穿成个粽子,簇新的袄子做的时候加进了火蚕棉,一两就能让人如在三春,加多了要汗流浃背的。饶是如此还带了黄铜手炉,上殿的时候不好揣着,先让人送到殿所去了。
汉白玉覆道尽头,潘筠见到他颇惊讶,过来就要扶,孟知年侧身说不必,两人就一起走着,有时和人招呼。潘筠觉得他今天看上去有了些精神,眼里渐渐闪耀出神采,不由很欣慰。他自己家里这几天正忙着,新生儿着了凉,少不得是全家人围着团团转。犹豫着没提那名字,孟知年倒是很大方地,随意问道:“他小名是什么?”
潘筠道:“我母亲叫明儿,大家就跟着叫。”
孟知年“嗯”一声,往边上看了一眼,已经快要到大殿了。
二十八 元宵
大殿的情势有些扑朔迷离的,新年里天都及辖地内的杂项都极多,各部忙得不可开交,祭祀大典行期也将至,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着。而牵扯到明争暗斗的事由,两派人马仍旧在激烈争辩,新年后的几天里东南沿海一带急报频传,也派人前去镇压,和往年无异。有心人会发现,天都附近的驻兵最近多有调度,整个内禁宫巡查森严,完全插不进一个钉子。
殿上诸人互相交换眼色之间,有些暗暗不同寻常的气氛。皇甫九渊看到孟知年,笑了笑,当殿询问了几句以示关怀,也并未多提。朝散时潘筠看见有侍官跟上孟知年,说了句什么。孟知年颔首,神情已经完全是身为殿上大员的严肃与自如,而潘筠正被人搭上说话,再回头时,孟知年就不在了。
潘筠自有皇甫君交代下的任务,要前往城门处办事。但心里总想着他那表情,觉得这样的孟知年有一点陌生。那先时还隐约露出的乖巧少年的影子已经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成年世界,属于官场的面具表情。他说不出这是好是坏,却觉得那种亲切熟悉的,一直萦绕在心里的气息也正被刻意隐藏着,原本炽热地释放的,迅速变冷收缩起来了。
就在这一天傍晚,紫微阁东面的暖阁里有一名世家子弟被下毒而死,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吃惊了,不仅吃惊,更突然有覆巢在即的感觉。以为还要一段时日的,没想到就这样来了,一时间,流言四起。
毒用的是孔雀胆,包在桂花芝麻馅的元宵里。被毒死的人姓申,是御史大夫申无方的公子。那碗元宵本是呈给皇甫君的,用了玉碗,但申公子和孟太保家的公子比文胜了,皇甫君便把元宵赐给他。吃时说:“主君恩赐的元宵固然好,但能胜过主君称赞的人才是更好。”皇甫君略一笑,申公子吃到第三个时,人倒下了,倒在皇甫君的坐榻前面,众人惊叫。
潘筠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三才馆正发现了可疑人物行踪,郎中令带着人里里外外地搜查。他笔直地想到是影子,但搜查了半天并没发现什么。适时紫微阁传来警报,郎中令就带人匆匆去了。潘筠蓦然一惊,往孟知年那里疾步走去,进去的时候发觉香还熏着,炭盆还烧着,硬木躺椅上搭了薄毯,还有一本书。但人不在,出去一问,是早先去了紫微阁,去了很久,还没有回来。
有些事,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发生了,那些深藏在权力核心的,需要不为人知的手段才能办到的事。
这日,便是皇甫九渊与孟鸿文条件中约定的日子。卡得很巧,也赶得很巧,在孟知年恰好能下了床,走些路的时候,延续数月之久的蛰伏结束,迎来的未必是好事,但终究已经结束。他终于能重展锋芒,重新投入到这些事情之中,不再困守一方病榻。
紫微阁中风正紧,所有人都知道,皇甫君所用的任何食物,在呈上之前不仅会由侍官护送,还会有人以银针试毒。之后所有碰过那碗元宵的人仅有侍官一人,以及申公子自己。当时便有人指出了,那呈送的侍官吓得面无人色,但皇甫君身边孟太保的公子开口说了句“未必”,又到皇甫君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暗中调查的事已经进行得非常深入了,这时候就心知肚明。皇甫君点头,命传内常侍长万俟哀,传进来,一声下令搜身,搜出若干物件之中,有一只长盒,里面一双象牙筷。是皇甫君用了多年的那一双,杯盏碗碟早换了无数遍,只有这双筷子没有换过,一直就放在紫微阁的偏殿里。
筷子的顶端可以旋开,不知是什么时候改做的机关,合缝极细,又用云龙纹盖着,是以没有人察觉过。旋开后,里面有一枚银针。不是寻常的那种,中空有槽,可以藏毒。孟知年奉皇甫君的命令去把银针取出,当时就有人在窗外要放暗箭,但不知怎么的非但没放成,还叫人点住了穴道,郎中令来时直接拍一拍,左右看看,就押下了。
内常侍长站在暖阁中,有点发颤,不明白这祸事为何毫没征兆就从天而降,奉命行事的十多年他一直用着这枚银针,从没被人发现过。然而今天这毒其实并不是他下的,他下的是积少成多慢慢致人死命的毒,孔雀胆的毒性太过剧烈,太容易被人发现。
皇甫九渊冷笑着,道:“动了多年的手脚,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么?若不是碍着你上头那个人,何必留你到今天。”
内常侍长脸色惨白了,纵然随时准备着东窗事发身死,但也从没料到皇甫君竟如此能够隐忍。这样说来,是早就入彀去了,早在别人的棋盘中,一步一步走着看得见的路。
孟知年退到一边,默默看着。方才下毒的时候手脚很快,用的是卢玉盘赠他的那一枚银针,无巧不巧的,就正和万俟哀下毒的手段一样,当日潘筠说皇甫君不换玉筷时就有点想到症结所在,又恰逢知道这银针可以动手脚,顺下去一刺探,果然如是。可说天助,但也亏得潘筠这一心细,从前命影子去查探时,并未发现过这个关窍。想到潘筠,心里避了一下,不深想下去。
他知道这一场即将要开始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隐秘地去做。等了许久,终于要开始动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好是坏并不能预料,但已经答应了皇甫君,就只能放手一搏。对万俟哀,这个人在他少时的记忆里有一片身影,从来印象不错,顺藤摸瓜到发觉是如此,心里掠过些许黯然。但也只是些许。这十年他身上的苦楚就是因为这枚银针,要揭开,只是迟早的。
当夜万俟哀在廷尉府的酷刑下招出了申无方三个字,偷放暗箭的刺客正在追查来处,申家公子的尸体也给送回了府邸。申家当夜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内禁宫中早已布置森严,事发后皇甫九渊当即命人严守各个出入口,申无方有异心,他早在数年之前就知道,单单凭着不让儿子念官学,就足以让皇甫君冷笑。后来到底被调来官学,到底出仕,到底还是年轻人遮掩不了锋芒。不免又看看留在暖阁里的这个,待所有人都告退出去,又屏退左右之后,依旧倚在坐榻上道:“办得不错,除了后患才能安心办正事,是吗?”
孟知年走近些,称是。
皇甫九渊审视着他,道:“继续如此就可以了。既然你能活着站在这里,表示你有能耐。有能耐的人我不会亏待。”
孟知年道:“多谢主君。”神色平淡,没有欢喜或惶惑。这十年来琉璃骨的困扰到今算是彻底结束,但并不知道皇甫九渊心里的困扰还要持续多久。立刻要迎面而上的是另一场风暴。心头丝毫不曾轻松,也有算计和野心在重新燃起。但这之外的某一处角落,只是麻麻的,不愿去想,索性就遮盖住,一点光都不透。
第二日早晨上殿时,申无方没有出现,不曾告假,也无任何话捎过来。皇甫九渊照常理事,并命军策府迅速出兵去接替镇压东南沿海海寇作乱,府主仲忧接了令,当日却没动静,接连三日都没有。
于是皇甫九渊命郎中令带人前往军策府,人被扣下了,没有口信传过来,只是把人扣着。朝臣议论辄起,识得风向的已经准备着带上家小离开天都暂避一阵子。潘筠家也有下人议论此事,琼玉便问潘筠要不要避,潘筠笑了笑,让她安心,并不要告知老夫人。
他是不可能避开的,不管为了什么,从没有想过要避。
风云乍起,把潜伏着的都催生出来,他知道皇甫九渊已经等得太久,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能做的便是顺应,服从,保护他要保护的东西,就像过去一样。
第五天夜里,潘筠受命隐秘潜行,前往军策府刺探。命令是在紫微阁下的,当时孟知年也在,听见了并没任何表示。潘筠想和他说两句话,但孟知年一直没有出来,留在暖阁里和皇甫君谈着什么。潘筠等了一会儿,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才转身而去。
这时候单枪匹马,可能建奇功,也可能就此陷身,石沉大海。但潘筠毫不介意,在真正披挂上阵的时候他从不去想这些事。
这一去是一人一剑,用了一整夜。回来时已经破晓,并没挂彩,提回了郎中令部下的人头。是连闯重围,与三员大将交了手,但都只数招,像是彼此试探。寻到囚禁之处,门上悬着数颗头颅,他只取下了这一个。军策府中多机窍,没能寻得府主所在,但这用意已经很明显。
潘筠带着皇甫九渊赐下的金令,马不停蹄又奔赴紫微阁回禀,皇甫九渊震怒,当即下令处死了内常侍长,黎明时分,一场与数年前若相仿佛的政变就开始了。
二十九 变势
天都城内戒严,百姓家家紧闭门户,大街上空无人烟。
数年前是禁城闭锁,这一次连带整个天都城都锁城了。百姓们没能发觉时什么时候开始不能走出天都,但事已至此,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回到家里倾听动静,期盼着这突然而来的动乱快快结束。
内常侍长被处死后不久,御史大夫申无方带着大批门客前往军策府,原本还想韬光养晦的,但皇甫九渊既然逼了他,提早发动也无妨。军策府北征归来时带回的五万兵马驻扎在天都城外三十里处,原本皇甫君下令再退五十里的,这时已经悄没声息潜到了城门外。
而内禁宫中,皇甫九渊所掌握的是南北禁军三万人,整座禁城的气息紧绷到极致,到了升殿时分,大殿外一片肃穆,人数不及一半的官员惶惶等待,深恐皇甫主君已经在前夜梦里死于叛党的暗杀。
孟知年并没到,他早一天夜里就没有回府,皇甫九渊说过让他跟随自己一同上殿,这时他靠在后殿的卧榻上,盖着薄毯,饮着茶,正在等待主君的传召。
皇甫九渊没传他,也没带任何侍从,就自己过来了。看起来是很早就起了身,但这时候却没换上朝服,顶冠也未戴。孟知年有点意外,放下茶盏要站起来,皇甫九渊挥手说不必。矮几上有几碟点心,炭盆烧得很暖,加上孟知年倚在榻上,抱着手炉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温馨。皇甫九渊看着,笑了笑:“你有时候看起来还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