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面无表情的听着,并不想去质疑他话中频繁而刻意出现的“偶然”。
反正究竟怎样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后来我们无意中发现彼此的目的一致,然后,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了。想不到凌博士还真大胆呢。”李志明拿手指抵着下吧,眼中光芒闪烁莫测。
凌云僵硬的点点头,没有作声,转身继续往外面走,刻意不去看实验室里的情况。
李志明抬抬眉:“凌博士要去哪里?鄙人送你一程。”
凌云忽然停下脚步,然后才继续走,只是步子变慢了很多。李志明踩到了他的痛处,他凌云,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李志明显然很清楚这一点,在他身后笑道:“不如,先去鄙人家小住?家兄一定很高兴见到你呢。”顿了顿,补充道:“现在我们兄弟一起住在老宅子里,还是凌博士的功劳。”
是因为屡次作乱所以被李志远看管起来了吧。其实李志明为他的的所作所为该付出的代价远非如此,究竟血浓于水。
凌云忽然皱眉。亲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眼中的莫道穷从来也不像一个父亲,所以才会让他产生非分的念头吧?
凌云在心底嘲笑自己,他凌云,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推卸责任的胆小鬼啊。耳边李志明还在说着兄嫂的挂念,凌云却忽然加快了脚步。
胆小鬼就胆小鬼吧,没人规定他凌云就不能懦弱。
看着他的背影,李志明摸着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却没有追上去。
从那天起凌云忽然就从所有人都视线里消失了,谁都不晓得他在哪里。莫道穷不曾去找过,尽管每天早上从安眠药的作用里挣脱出来,睁开眼睛还是习惯性的去找那个青年的身影,总要好一会儿才能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于是胸口不由自主的揪紧,好像难过好像愤怒,最后变得空空荡荡。
莫道穷的身体逃进了实验室里,心逃进了工作里。他曾试着去恨凌云,毫不知情的自己其实是个可怜的受害者——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也几乎就被说服了,如果凌云离开时仿佛要崩坏的表情没有不合时宜的跳出来扰乱他的思绪的话,莫道穷觉得他一定会成功。
但是夜里半梦半醒间他又清晰的晓得,他对凌云,恨不起来。
后来季教授和康健也曾躲躲闪闪的问过他凌云的行踪,他很诚实的回答不知道,但是那两人脸上却都浮现出不信的表情。大概是觉得两人会走到这一步他们多多少少也得负点责任所以也没有多问什么,而莫道穷也没有多说什么。
吴秋心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口,笑意盈盈的提着早餐。莫道穷每天都是沉默的开门,然后沉默的关门,后来干脆抱着铺盖卷儿直接住进实验室,却还是躲不过。
女人,尤其是执拗的女人,实在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
下
很快实验室的同事都已经与这个自称莫道穷未婚妻的女人熟识,对于她“凌云那孩子出国深造去了”的言论也深信不疑,唯一清楚内情的康健每次听到凌云这个名字就反射性的一抖,反应比起莫道穷的漠然激烈的多。
康健想,他是不是做错了?平心而论,同性恋也好乱伦也好都不关他什么事,也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法律又没有规定不许。给他们定罪的就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些其实完全没关系的人。
于是康健潜意识里觉得对不起莫道穷和凌云,每当看到莫道穷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每当发觉看不到凌云也许同样没有表情的脸时,总是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神啊,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季教授也没有比他好过多少,甚至还不如秘密不曾揭开的时候。以前觉得守着秘密实在太累,现在才发现承担秘密揭穿的后果更累。他和康健一起四处寻找过凌云,但是那孩子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无影无踪。他甚至错觉,要是有一天他问某个熟人凌云在哪里,对方诧异的回答他不认识一个叫凌云的他也不会惊讶了。
凌云的世界这么小,而现在,又被他从这个世界里赶出去,他又能去哪里。
季教授甚至去问过李志明,对方仿佛诧异的看着他,说,你是他除了莫道穷以外最亲近的人,你都不晓得他在哪里,我又怎么会晓得?
季教授被刺痛了,于是什么也没再问就仓惶逃离,留下那个男人看着他的背影笑得高深莫测。
李志明其实知道凌云在哪里,但是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打算让凌云他本人晓得。那天凌云离开时并没有逃开李志明的眼线,所以他知道凌云的去向。他不急,他在等,等凌云陷入更深的绝望里。
然后他就可以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把凌云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虽然并不清楚的了解凌云想要什么,但是有一点很明确,凌云很孤单,很想有一个人能一直在身边。
李志明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人。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开始不耐烦。凌云其实没有离开B市,只是躲进了一个角落里而已。B市那么大,那么乱,要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凌云没法寻找更好的工作,在李志明的干涉下也没什么地方敢用他,就算是洗洗盘子搬搬水泥的工作也找不到。
毕竟谁也不想去惹流氓,而且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流氓。
李志明想,凌云的处境够困难了,再稍微等等,自己出现时一定能看到一个不这么冷淡的凌云了。当然要是凌云能主动来找他当然就更好了。李志明几乎是用果农盼望果实成熟的心理在看手下每天给他送来的关于凌云的报告。
但是他错了。
凌云在数次求职不果后,耸耸肩,很坦然的背起蛇皮袋子,成了一个拾荒者。
B市的收破烂的老大背景似乎很硬。
李志明忽然觉得他很可怕。手下送来的照片上,凌云安静的掏着垃圾桶捡着空瓶子,有时候在街心公园的喷泉里喝一口水洗洗脸,晚上就睡在天桥下,偶尔和比邻而居的老汉聊聊天。
没有惊慌,没有不满,没有绝望。
李志明当然不知道凌云的幼年,季教授不来看望他的日子里,也曾用瘦弱但已经不再稚嫩的小手伸进垃圾桶里拾出他在孤儿院里的下一餐饭。生活之于凌云,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事。
其实凌云所做的一切,无论舆论认为是好的还是坏的,对于他而言都只有一个意义,就是找到属于自己的美好。曾经他以为找到了,但最终又失去了。
凌云现在很平静。当一个人再没有任何期待,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消失之后,谁都会平静下来的。
凌云现在唯一在做的事就是活着。至于是怎么活为了什么而活,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了。饥则食,困则眠。凌云觉得自己要是剃个大秃瓢就是一代高僧了。
李志明忽然不敢去找他。在他的眼里世人都在为了欲望而苦苦挣扎,像凌云这样已经完全没有欲求的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心中的凌云是强悍而尖锐的,虽然惯于将锋芒藏在温和的微笑里,但是李志明看得出凌云从来不是什么安于天命的人。这正是凌云吸引他的地方。
对于现在这个只是活着的凌云,李志明在不知所措之外,还有失望。这个凌云,索然无味。但是他还不想放手,好不容易才几乎要到手的猎物,怎么能因为猎物从披着羊皮的狼变成一只真正的羊而轻易放弃呢,他李志明从来不晓得这两个字怎么写。
他现在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把小羊再变回狼。
机会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李志明相信也许真的有天命这种东西存在也说不定。他发誓他没有刻意安排,他也很意外。
意外形容的不一定都是坏事。
莫道穷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凌云,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这时正是中午,B市某一个街心公园。似乎是很美好的场景,适合发生一点美好的事情,但是现实是,莫道穷站在与公园相隔一条马路的商店门口,胳膊上挂着笑得开怀的吴秋心。而一街之隔的公园旁的花坛边,凌云抱着从便利店里低价买来的快要过期的三明治坐着啃,偶尔扔一片火腿给脚前摇尾乞食的小狗吃。
凌云身上的衣服好像还是当天那件,只是颜色变了不少,象牙色的面料上开出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花。天气已经热了不少,所以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大花小花的毛衣。
要不是脸还算干净,莫道穷觉得自己一定认不出他。
莫道穷忽然有点窒息。他怎么也想不到从来出色的凌云会落到这个境地。凌云离开后他没有去找,一半也是因为觉得他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谁想到他居然把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
莫道穷愣神的时候,吴秋心也终于发现了凌云。看着那人狼狈的样子她其实想笑,但是想到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还是收回了笑容。李志明告诉她,如果想得到莫道穷,她必须变成吴霞。而吴霞是不会嘲笑自己的儿子的。
莫道穷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却无法移开。
凌云忽然回头,两双眼睛就这么对上了。
莫道穷一时不晓得怎么反应,看来凌云也是。一个站一个坐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半晌,忽然凌云眼珠一转,在吴秋心身上溜了一圈,然后笑了笑,站起身拍拍裤子,转身要走。
“凌云!”
莫道穷忽然出声叫住他,但是真当凌云停下脚步看着他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云距离他不远也不近,恰好能让他勉强看清他的眼睛。凌云的眼里没有光,一丝都没有。好像黑洞一样。
莫道穷好像被那两个黑洞吸引,不自觉的向他走去。
耳边忽然响起车子的鸣笛,还有刺耳的刹车声。莫道穷尚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被谁扑倒在地上。
第三十四章
上
莫道穷回过神的时候,脑中唯一的念头是,莫不是车祸?他被凌云救了?还真狗血啊。
当情况清晰后莫道穷发现自己对了一半错了一半。确实是车祸。但是救他的不是凌云,是吴秋心。
所幸莫道穷没有离开人行道太远,其实原本那辆车子已经要闪过去的,被吴秋心一扑,好么,直接就给扑到车轮底下去了。莫道穷命大,只有胳膊肘上的衣服被蹭了个洞,自己是皮都没破。吴秋心没他幸运,额头在车底盘上撞了一下,破了,流了点血。
莫道穷跟司机合力把吴秋心从车底下拉出来,吴秋心浑身软绵绵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莫道穷急了,抱着她半个身子不知道怎么办好,还是司机反应过来打了120。
吴秋心在莫道穷怀里,露出一个微笑,很吃力。嘴巴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莫道穷侧过脸拿耳朵凑近她的嘴,只听到嘶嘶的气音。
莫道穷懵住了。怀里的这个女人其实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还是有些在意,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时不时流露出的神情,很像莫道穷一直不想提起的那个人。
所以看到现在她这样气息恹恹的躺在自己怀里,心里除了惊慌以外,也有些难言的苦楚。
好像昨日重来,眼前又显现出那一地红白。明明已经很久都不曾想起过了,从凌云吻过他以后。但是现在吴秋心酷似吴霞的额头上的殷红仿佛和当年的红色重合,又把他拖进旧日的梦魇里。
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通常的剧本应该是凌云或者自己躺在这里,关这个女人什么事?莫道穷茫然的想,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之后呢,之后会怎样呢?如果吴秋心活了下来,为了偿还,他该娶她吧?那么凌云要怎么办?
凌云……
凌云就站在他的身边,看到他哭不哭笑不笑的神色,心忽然尖锐的痛起来,就好像过去二十年里常有的那样。凌云捂住胸口,慢慢蹲下来。
勉强打起精神,看了看吴秋心的情况,凌云笑了起来,有一点嘲笑的意味,只是不晓得笑的是谁。
“她并没有大碍。”凌云说。语气很淡,至少莫道穷听来是这样。
莫道穷抬头瞪他。在他的观念里凌云应该是非常恨吴秋心的,所以这种无关痛痒的语气似乎是应当的,却也让他忘记无措忘记难堪而愤怒起来。“没有大碍?她都这样了还说没有大碍?”
凌云没有看他,伸手按住吴秋心的一侧颈动脉。手指下的脉动很强,有点快。
凌云收起笑容,站起身,双手握的死紧。就算知道莫道穷现在说什么都不能作数,但这一刻凌云就是无法找到理智。
那么多次偷偷幻想再次见到莫道穷会是什么样,可是无论是悲是喜都不曾有吴秋心这个角色存在。就算知道这位表姐对于莫道穷而言麻烦的成分还大一些但是凌云就是无法不恐慌。
怕吴秋心代替了吴霞的位置,占据他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达到的莫道穷心底的禁区。吴秋心长得那么像吴霞,只要她想,这个执拗的女人可以为了莫道穷而把自己变成吴霞,就像她现在已经开始在做的那样。
无法否认,这是凌云怎么也做不到的。
凌云狠狠咬牙。如果不是莫道穷再度出现,连他自己都快被自己好像不在乎的假象所欺骗,真要以为莫道穷已经淡出他的生命了。
原来没有,莫道穷早就流在他的血里,刻在他的骨上。
也对。他本来就是莫道穷的儿子,流的本来就是他的血。他们甚至有一半基因都是一样的。
凌云恍惚的笑了笑,忽然决定不离开了。
救护车拖着长腔驶来,跟着一起进去的不仅有莫道穷,还有凌云。
“……你怎么在这里?”医生给吴秋心检查的时候莫道穷才发觉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的凌云。抢救室外有些吵,但是都到不了莫道穷耳中,他只觉得寂静的可怕,很想说点什么来给自己壮壮胆。
凌云淡淡的笑:“我不放心,跟来看看。”
莫道穷不敢看他,是怕自己会忽然扑向凌云。是想给他一个耳光还是一个吻,莫道穷自己也不知道。
凌云拿袖口擦擦脸,原本还算干净的脸一片灰。
磨光大理石的地面印出了凌云的动作,莫道穷低头看见,愣了愣,小心翼翼的抬头偷看他一眼。心一下子紧缩了。
凌云的脸很白,颧骨上有一片和眼圈相互映衬的黑,眼睛却是红的。瘦了,脸颊都凹下去了。
这些日子凌云都是怎么过的呢?莫道穷问不出口。毕竟自己一次都没有找过他。莫道穷觉得自己不算是狠心,毕竟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是凌云怎么说也是他的儿子……儿子,那么可怕的字眼。
“谁是这位伤者的家属?”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
莫道穷迎上去:“我是。她怎么样,医生?”
医生皱着眉头把口罩的带子解开,打量了一眼和吴秋心一点不像的衣冠楚楚的一脸紧张的莫道穷,又打量了一眼和吴秋心有点像的衣着邋遢的一脸默然的凌云,然后把目光放在莫道穷身上:“伤者没有大碍,就是额头破了点皮,涂点药水就好了。车祸就受这么点小伤真是万幸。”
莫道穷愣了愣,想起吴秋心在他怀里入气少出气多的样子,怀疑道:“真没事?可是很虚弱的样子,话都说不出来了的。”
这下换医生怀疑了,大拇指向抢救室一比划:“那是虚弱到说不出话的样子?”
莫道穷向里面看去,隔着玻璃虽然听不到吴秋心在说什么,但是那神情显然是真的没有大碍了。莫道穷偷偷看看凌云,对上他微笑的有些下垂的眼睛,忽然愧疚了起来。
吴秋心隔着玻璃看到莫道穷在看他,向他笑了笑,有点吃力有点勉强的样子。
莫道穷仔细看吴秋心的脸。标准的瓜子脸,下巴尖尖。皮肤挺白,眼睛挺大,眼稍有一点点上挑。和吴霞很像,和凌云不像。笑起来嘴巴稍稍咧着露出半排细碎的牙齿,又不太像吴霞。吴霞笑起来习惯微微抿唇,没有酒窝所以脸颊会稍微鼓出来一点。
凌云也是这样。但也不完全相同,凌云的脸颊没有那么饱满,现在更是瘦削。有一种不愿流露的无奈,是执拗的吴霞所没有的。吴秋心的执拗却与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