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师转过身来,伸手朝一边的墙上指了指:“不是十分钟,你在这里睡了一整个下午,你是我见过的最难催眠的病人之一,我按时收费,所以你的钱不算白花。”
他顿了顿:“再来,我对于你的情况有新的想法,所以要花时间制定新方案,而只有新方案实施后才能正确地跟你交涉,如果你对我的方式不满,大可另谋高就。”
凭昆然算是被这个催眠师气狠了,但是他多少能感觉到,这家伙的确是有本事的。光凭今天那十分钟具象而似曾相识的梦境,对于他空荡荡的脑袋就是一次全新的体验,那个看不清脸的年轻人,他想再见一次。
凭昆然深吸了口气:“行,那您忙,我先走了。”他拿起挂在门背后衣钩上的外套,正要走出门去,却又停了下来。
催眠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我问个问题不麻烦你吧。”凭昆然转过头来说。
“你问。”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有不想记起的人,是什么意思?我是非心因性失忆,记不起来并不是靠心理决定的,事实上我巴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想起来。”
催眠师看着他,那种洞悉的眼神让凭昆然有点想回避,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反感了。
“你确实是非心因性失忆,但是失忆后所引起的心理变化,这不是我能预估的,但是你对现在的生活没有安全感,这个我能肯定。”
凭昆然眨了两下眼,眼帘垂了下去。
“人的潜意识一向藏得深,并且复杂。从刚刚的催眠我看出一点端倪,其实你不像你想象中那么乐意恢复记忆的。”
“我会找你身边的人多了解你的情况,再做进一步分析,你……也不用着急,保持平常心,不然我会更难做。”
凭昆然点点头,转身拉开门走了。
催眠师看着那扇合上的门,门背后挂着件驼色的风衣。
凭昆然从催眠诊所出来,拿出手机拨温子舟的电话,对方却一直无法接通,本来约好是温子舟开车来接他,这下他只好自己回家。
这种只是招手叫个出租的事,温子舟却总是要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有时候凭昆然也会有点喘不过气来,并且觉得多少的自尊受挫,但是那个温润的青年朝他露出安心又温暖的笑容时,他又什么都不想再抱怨了。
他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但现在他是会为了一碗温子舟端上来的汤就完全知足的男人。
凭昆然走出大楼,抬头往路边寻找着出租,便瞥到了停在路边的美洲豹。
跟上次在薛茗的车库见到的一样,他下意识想着,目光就没收回来。
而这时候那辆车的驾驶室门被从里面打开,池觅走了出来。
青年看上去很疲倦,眼底发青,但是那张十分漂亮的脸……仍旧很漂亮。
凭昆然说不清见到对方出现在面前,而且目光直直投过来的那一瞬间自己是什么心情,胸口里面有东西快速地动了动,快得他都来不及去体会,但是整个人都被定住了,挪不开步,也挪不开眼睛。
这种像是想念一样的感觉,在与池觅只见过两次分开了两天的时候。
太不合适了。
池觅果然朝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下来,插在裤袋里的手伸出来,像是想碰碰凭昆然,但是举了一半又重新收回去了。
“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了。”他说完这句话,看凭昆然毫无反应地看着他,又挤出个极其别扭的笑来:“请我喝酒吧,看在我缩在车里全身都酸了的份上。”
凭昆然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圈,研究不出更深的东西,这青年看来真的是打算厚着脸皮来缠他了。
“池觅,我觉得我上次说的很清楚了,你还年轻,又那么优秀,找谁不好,非要找我这个又有病又有家室的人。”
“家室?”池觅艰难的吞了一下口水,强自笑了一下“你竟然用这个词,你又没跟他结婚。”
“我是打算跟他求婚,戒指都选好了。”凭昆然面无表情地说,事实上他心里已经有些慌了,他现在只想尽快把池觅打发走,不论用什么方法,他必须保持清醒,那种莫名其妙的悸动不能再出现了。
池觅瞪大眼睛看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搞得凭昆然都以为自己这谎撒得有点离谱了。
“你他妈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池觅突然冲他吼道,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摇晃起来。
“我当然知道!”凭昆然奋力打开他的手,往后急退了几步,“池觅,不要再接近我,我不会容忍你再出现在在我的生活里。”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恶狠狠地,他们看得清楚对方的眼睛里都在翻腾着什么,这种直观的情绪碰撞比什么时候都让凭昆然觉得他是了解面前的青年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很近。
但是池觅并不这样觉得,事实上他觉得凭昆然已经完全隔离在他的周身之外,明明现在近在咫尺地面对他,却觉得下一秒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池觅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起来,只有翻搅在胸膛里的痛楚是具体的,只有凭昆然是具体的。
那种整个世界只有一个人能救他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池觅伸出手,凭昆然侧开肩膀快速地躲过,池觅觉得自己连手都举不起来,凭昆然却能保持敏捷,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乎他了。
“你知道温子舟为什么没来接你吗?”池觅突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这话却让凭昆然打了个激灵。
“你既然失忆了,也肯定不记得我不单单只是个模特,我如果真的不想让你见到温子舟,他就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你面前。”池觅一字一顿地说,他声音清澈低缓,本来该是悦耳至极的,这时候却只会让人毛骨悚然。
“你……你到底是谁?”凭昆然脑海中闪现温子舟闭口不提那场导致他的腿伤的事故的表情,他没办法不把这两者联系起来,难道池觅就是那个曾经伤害过温子舟的人?
“我是池觅,我是你的男人。”池觅的眼里,压下来的乌云一般的黑色,让他的瞳孔透不进一丝光。
第三十六章
凭昆然没想到池觅嚣张到了这种地步,将他逼上车后,竟然把车开到了他家门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送我回家?”凭昆然解开安全带,池觅伸手按住那条要弹回去的带子,倾过身来看着他。
“以前都是你接我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回到这栋房子里,你当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凭昆然摇摇头,防备地看着他。
池觅自嘲地笑了一下,“亏我还天天下厨,喂了你那么久。”然后他松开手,打开车门走下去。
凭昆然也忙下了车,就这么看着池觅坦荡荡走过去,掏出钥匙把自己家大门可哒打开了。
他都忘了,上次池觅也是没敲门就直接跑进屋的,至于池觅为什么会有他家钥匙,这再明显不过了,两人看来确实保持过一段亲密的关系。
只是。
“喂,你也该把钥匙还我了。”凭昆然说道。
池觅转过头看他一眼,嘴角绷直了,“你能不能闭嘴,别再惹我生气。”
“我操……”凭昆然还没骂出来,池觅就率先进屋了,他只好跟上去。
温子舟并没有在屋里,凭昆然这一路上一直在担心他,但是池觅说没有把他怎么样,只要凭昆然乖乖跟着自己,温子舟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池觅进屋以后站在玄关口打量了一遍室内,上次没有注意,这间房子已经有很大变化了,首先他看不到任何当初自己在这里留下的东西,其次是房间的风格从凭昆然最爱的极简主义完全变成了温馨的居家风格。
房子有了新主人,这显然已经是现状了。
池觅把外套脱下来,本来要顺手挂在墙角的立架上,结果那立架也不在了。他想了想,转过头对凭昆然说:“这里以前有个棕色的立架。”
凭昆然愣了愣。
池觅动作熟练地摆了外套就卷起袖子去了厨房。凭昆然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跟上去。
索性厨房的构造倒是没变,池觅这么想着,打开冰箱开始动作,已然一副要下厨的模样。
凭昆然本来想阻止的,但是冰箱暖黄的灯光打在池觅脸上,这画面让他的喉咙哽了一下。
“池觅,你这是要干嘛?”他问。
“给你做晚饭。”
凭昆然张了几次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靠在厨房的门边看池觅忙活。
油在锅底滋滋响着,电饭煲叮了一声,伴随米饭香气的白雾从透气孔升上来。
池觅年轻又挺拔的背脊,衬衣袖口卷到小臂的手握着铲子,还有贴在后颈处那一撮弯曲的发尾。凭昆然终于放下紧绷的神经,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真的是饿了。
池觅最终捣鼓出三菜一汤来,菜色都是凭昆然喜欢的,跟温子舟的做法一样,但是当凭昆然把第一筷子放进嘴里的时候,那种从味蕾直达脑海的感觉告诉他,这种味道是他更熟悉的,并且的确是更好的。
他抬眼去看坐在餐桌对面的池觅,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池觅的眼睛却亮了亮:“说说看。”
“嗯,味道挺好的。”
也许这是凭昆然难得的一句好话,他发现池觅很明显地高兴起来了:“我以前总给你做,你能想起来一点吗?”
凭昆然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池觅,咱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你要谈什么。”果然,不高兴的也很明显。
“你能不能保证跟我说实话,你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还用得着骗你吗?!”池觅暴躁地把筷子摔到桌上。
“嗯,那么我们当初好了多久?那个时候我是不是跟温子舟分手了?”
池觅看他一眼,“好了一年不到,那时候你跟温子舟分手都不知道几年了,而且他冲着你回国以后,你也……还是我的人,你喜欢的人是我,你明白吗?”
凭昆然紧紧捏着那双筷子,渐渐用力到指节泛白,他低头盯着面前碗里的饭菜,那的确让他感到熟悉,事实上在他那些屈指可数的记忆里,池觅是最让他感到熟悉的一个人,他本来想忽视的,可是池觅步步紧逼,用那么热烈真挚的眼睛看他,他突然觉得也许忽视下去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做法。
可是,可是……
“可是为什么陪在我身边的不是你?”他看向池觅,为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感到难言的尴尬和屈辱。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多害怕这样的现状,一个失忆的废人,那会是所有人的累赘,他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到底来自哪里,但无疑的,这种恐惧已经根深蒂固了。从每天清晨醒来,茫然地面对那盏卧室顶灯开始,他已经被这种需要无数次踢开的陌生感折磨了太久,而那个时候,睡在他身边,在他醒来的第一刻安抚他的人,是温子舟。
为什么不是面前的这个青年呢,如果真如他所说,自己跟他才是恋人的话,那么自己患病的那两年,为什么他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
问出这种问题实在是像把最脆弱的地方甩出来给人看,凭昆然几乎要把筷子捏断了,才等到对面的人出声。
“你居然问我这个,哈。”池觅苦笑了一声,他看着凭昆然,几乎称得上怨恨的神情浮现上来。
“凭昆然,我要是知道你得了什么该死的失忆症,我他妈的还敢走吗?你当初得病,瞒着所有人,就只告诉了温子舟,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呢!……你跟我分手,我答应你,我就等着把这关过了,不管你还愿不愿意,我都要回来找你,我以为你会等着我,结果呢……”池觅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倾身过来俯视着他:“你当初跟我说你对温子舟不感兴趣了,你他妈诓我呢!你把我当什么?啊?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心!怎么能说忘就忘,还是说、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把我这人放在心上,你才能忘得那么彻底!干脆利落!”
池觅整个眼眶都红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拉满血丝,凭昆然甚至还在那里面看到了湿润的东西。
他避无可避地被池觅捏着下巴,然后青年的脸朝他压过来,他再次被吻住了。
他几乎失去了反射弧,呆坐在原地被对方的牙齿一遍遍压过嘴唇,嘴巴里又痛又苦,像是要吐出来了,并不是恶心,只是觉得难过得要吐了。
然而下一秒滴落在他脸颊上的冰凉的东西,终于把他的魂魄震了回来。
池觅哭了。
他眼睁睁看着青年闭着的眼睑下面滚落出液体,接着那双眼睛睁开了,近距离的聚焦模糊的状态下,那双眼睛还是让他颤抖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捧住了池觅的脸。
“你不能忘了我,听到没有,你不能就这么忘了我,不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青年几乎哽咽地说着,鼻音让他听上去就像个伤心的孩子。
凭昆然抖着手抱住池觅,狠狠勒着青年的肩膀,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分担对方的痛苦,虽然他现在也觉得疼,但是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疼。
“凭昆然,你再想想,你再好好想想,我不信你对我是假的,你别玩我。”青年把脸使劲埋在他的肩膀里,几乎乞求地说着。
凭昆然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好。”
第三十七章
催眠师唐真用两个指头捏住咖啡杯的杯柄,抿了一口后抬眼去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温子舟。
温子舟穿了件驼色的风衣,里面是神色的薄毛衣,再往里面是浆过的白衬衣,衣领贴着他修长的脖子。唐真垂下眼帘。
“记得那个人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我是说,这是有目共睹的,那个人只会给他带来麻烦,我不想再看到他有任何危险了。”温子舟情绪有些激动,脸红起来。
“我知道。”唐真轻轻点头,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表情,但是从他可以压低的声音来看,着已经是他难得温柔的时候了。“你已经向我强调过很多次了。温先生,但我还是想问,是否要拥有对一个人的记忆,这应该让他本人做选择。”
“唐医生。”温子舟突然沉下声来,眼睛直直盯着唐真,后者坦然地与他对视。
“我们摊开来说吧。”刚刚还语无伦次地心虚着的温子舟突然迸发出异常镇定的气场,唐真看着他,微乎其微地地挑了挑眉。
“你帮我把他对池觅的记忆封住,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温子舟几乎是毅然决然地说道。
“拿什么满足?”
“我的账户上还有几百万,朋友帮忙做的投资我不太清楚具体价值,但是算上上升空间,不会低于八百万,房子和车,全部加起来……”
唐真伸出手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行了,你以为我缺钱?”他居然掀起嘴角来笑了笑,“还老老实实把家底全露出来,你真是不会做买卖的人。”
温子舟被当面轻视,脸又涨红了些。
唐真看着那张脸,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在街头的巨幅广告上是个全身束在黑色绸缎里的少年,微微昂着头,有个翘着的圆圆的鼻尖。他大概此生都忘不了那惊鸿一瞥,而现在,他的初恋就坐在他对面。
“你只需要回答我,如果我照你说的去做,你会不会幸福?”他缓慢又笃定地问。
温子舟愣了愣,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条件反射的点了头。
他当然会幸福,如果凭昆然永远忘记池觅的话。
唐真再次露出了他今天的第二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