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平日里最忌见人婆婆妈妈的行状。武馆的学生都聆过训导——男儿立世,即便无法成就功名大业,也当一生光
明磊落,敢作敢为。否则就不配做他洛长平的徒弟。因此,自己在城中学武做事便从不敢偷懒拖沓。
思至此,邹虎攥了攥拳头,胸膛豁亮沉定了一些,暗自稳持住心神,推了门进去。
“小篦子,我有话同你说。”坦白又有何惧。邹虎蹙了蹙两道剑眉,大步踏进门槛,忽地下定决心。
望向自己的却是一张满是哀戚绝望的面容。
邹虎大骇。
“发生何事了?”忙奔至床前,握住少年消瘦的肩膀,询问道。
娄致垂下头,像是哭泣般,肩头抖个不停。
邹虎一下就慌了,原本要说的话也抛之脑后,只晓得抚着娄致的背替他顺气。
哽咽了几声,面色煞白的少年似是稍稍镇静下来。邹虎这才从漫长的无措中解脱,忙担忧地又问了一遍。
娄致抬头望着邹虎,瞬间像要开口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想起邹麟方才对自己的警示,纵然满心的慌乱不安,也不敢再多提甚么。
“你快告诉我啊!”邹虎瞧他面上苦痛不堪的颜色,越发焦急。
娄致轻轻摇了摇头,忍住难过,“没甚么。”
邹虎望着少年轻撇过脸去,胸中一阵强烈翻涌。
“你在哭。怎么可能没甚么?!”邹虎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
娄致被邹虎吼得心虚,只得低下头去,抽噎到:“当真……无事。”
邹虎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
“小篦子。”抓在肩头的双手倏然收紧。娄致被遒劲的力道握得生疼,不由望他。
邹虎压制不住胸口剧烈起伏,只双目如炬地盯着面有泪痕的少年。
“当初你不肯说你落难的缘由,我就不问。因为见你不情愿,便不想为难你。”高大的少年眉头深锁:“可……现
下叫我瞧见你如此哀恸模样,还敷衍我说没甚么!你三番五次对我守口如瓶,究竟至我于何地?我邹虎原来是如此
让你信不过么?难道、难道你还质疑我对你的情意?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何时?你以为我不晓得这些日子以来你对着
我,哪一次不是强颜欢笑,每每见你拧着眉头恍惚的样子,我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你明白这种感觉有多焦心多
难受!”一再被拒绝的挫折感深深打击了自己,终于借着恚忿将苦藏已久的心思倾泻出来。
邹虎双臂撑在少年肩上,面孔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扭曲。炽烈注视着少年渐渐垂下的目光,身体由于爆发出的怒火以
及那隐秘难察的期待而微微颤抖起来。
娄致听罢默然良久,双唇不安地抿动着,不敢直视面前人的眼睛。
长久的难堪寂静之后,邹虎终于听那少年饱含歉疚的温和嗓音说道:“邹虎,这些日子以来你助我良多。此番遭难
,能得你如此肝胆相照的挚友,我心中何等感激,再虚言谢未免矫情作态。你的情义我自当铭记于心不敢相忘。我
晓得你为人最是忠诚可靠,与你跟前本不该有半点欺瞒。只是……这些事不告诉你,并不是我刻意要看轻你。实是
欠你的恩情太多太重,如若再将你牵涉其中,连累于你,那我真是连彘狗都不如了。”
邹虎默默听完这些话,只觉周身顿滞难动。
双臂滑落下来,口中泛起一片苦涩。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倒是自己之前都在自作多情了。
自己的告白于他不过是一份兄弟间的高义薄云天。
勉强收了僵色,转为沉稳的语气中却是掩盖不住失落:“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既是将我当作挚友看待……就不该如
此生分。”
“可是——”
“小篦子。”邹虎打断道,双眼轻柔地望着消瘦到令人心疼的少年。
“嗯。”少年也犹疑地与之对视,似乎有些讶异邹虎忽然恢复的沉着端静。
邹虎淡笑一声,略弯下腰轻轻握住坐在床沿的少年的手。
早就想这样光明正大地与他肌肤相亲。可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却总于这点肖想面前畏缩不前。其实也没什么可
怕的。掌心中满满的细腻触感还是让邹虎心悸了一瞬。
不知道也好,不知道便可打着朋友的幌子与他更亲近些罢。早晨在井边听到少年口中说出“绝交”二字,那样的恐
惧,自己再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娄致更加困惑地瞧他。原本微凉的双手被一片暖意包容。
“我们成为朋友那天不是击掌发誓过的么。”温厚的声音中仿佛还带着回忆的遐想。
“那日我就答应过你,以后只要你有难处,我邹虎绝不会坐视不理。不管多困难的事情,一个人做不成,两个人未
必就办不到。”邹虎手指僵动着,微微屈紧。“……你,还记得罢?”
娄致愣愣地望着邹虎,像是也陷入了回忆之中。许久,才回过神,轻叹了一口气。“可……我已经答应过你哥哥,
不再让你牵扯其中。”
“那是哥哥的事。”邹虎摇头。“不是我的。”
“我的事便是诺守我当初许过的誓言。”
娄致怔怔望着高大少年眼中的坚毅,感到自己的双手被用力地攥紧。
“好。”娄致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邹虎,今晚,能同我一起去救一个人么?”
清晨,院中,月洞门与毗连的花墙静静矗立,被侵染的砖石下沿一片青苔湿冷。
两棵桂树依旧繁茂,硬实的叶面裹覆厚霜。只是枝叶间暗藏的细小花簇已然枯黯,不复馨香。
随着石阶而上的长廊,如棋格般的房门紧闭。
寂静的厢房内,倚窗靠坐着清瘦的少年,只穿了亵衣,面容苍白得像是要融进衣衫中。
远处几声寥落鸡啼,嘶哑如裂帛,渐渐泛白的天色叫浓黑苦长的夜失了踪影。
晨曦的微光从窗外倾泻而入,照在青石板的地面,明明暗暗显出窗格的镂空雕花,成束的暖黄中,细小的尘埃轻盈
地在光影里飞扬旋舞,竟如有了生命一般。
少年怔怔地盯着那些欢快飞舞的灰尘,苍白的面容因沐光而染了一丝生气,然而还是有些虚弱,连勾动唇角都略嫌
无力。
那日胡八的话还回响在耳畔,叫死寂的心中荡起微澜。
“娄致让老仆转告少爷,叫您一定要等他……”
“他说一定会回来找你……让你哪里都不许去。”
“少爷,您要保重身体,才能等他回来啊。”
毕晚秋默默将头靠在了墙上,目光萧索黯然。
“娄……”艰难地启开干涩的唇瓣,还未念出完整的名字便已使尽了全力,只无声地翕合着。
大哥,你在哪里……
总算,上天没对他绝情到底。即使失去音讯,也好过阴阳相隔罢。就算从今而后,大哥再不回来,就算天下之大,
再无相逢之日……
毕晚秋闭眼喉头哽噎。自己也不会怪他。
他明白父亲对娄致的伤害。自己都无法原谅,又怎能奢望承受之人能够释怀呢?
两人在一起的艰辛是他以往从未思虑过的。不过,即使这样,毕晚秋也不怕辛苦,他怕的是叫娄致承担这些苦痛。
当初眼睁睁看着父亲打在那个少年身上的棍子,自己就如被千把匕首刺进心脏般剧烈撕痛。如果在一起要让大哥付
出如此代价,那么,走了才是最好的选择罢,走了便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伤害他了。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自己知道他还在世上的某一处,平平安安,就好。
然而,当胡八告诉自己娄致嘱托的那一番话时,心中却是不可自抑地猛烈颤抖。那个孤寂一生愿尔平安的念头便没
出息地动摇起来。
他可以奢求么?真的可以么?当真只要等待便可以有期待么?
窗外,灰蒙蒙的天宇因着朝阳渐渐湛蓝起来,如水洗一般明净透彻。
一阵晨风习习吹来,床边的藕荷纱帐拂动,两弯银钩叮叮咚咚轻敲着床柱。
毕晚秋茫然循声望去,那层叠的轻纱软帐间,幢幢有个人影。
毕晚秋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大哥……大哥……”轻声缓步走向床榻,怕是惊动到来人。
娄致依旧一身洁净的蓝靛布衣,正弯腰理着褥被,听见呼唤,便转过头来,冲毕晚秋羞涩一笑。
毕晚秋也跟着笑,然而眸中水光晃动,眼前渐渐氤氲模糊,伸出手去触他,却捞了一片空。
猛然转头,发现娄致并未离开,正端坐在远处的桌案前,安静地执笔习字,侧脸恬淡一如往昔。
毕晚秋一身素白,痴立在虚幻迷离的晨光中,满面是泪。
第五十章
抵着砖墙盘根而长的老树枝桠零落,一只夜鸟缩着脖子静静蜷在枝头,半胧着眼就像在窥着木窗内的动静。
子时将近,屋中早已熄了灯,一片漆黑静谧。
床榻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比耗子出洞还要细微难察。
邹虎慢慢半撑起上身,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睡在里侧的人。
只有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悄悄掀开棉被一角,将两条腿放下床去。
匆匆汲了布鞋,将外衣胡乱往身上一套,蹑手蹑脚预备离开。
“砰。”不小心碰到了椅子,弄出了些声响。
声音不大,然而在如此安静的屋中却是如炸雷般叫邹虎心惊。
屏息凝气了一会儿,并无害怕的事情发生。邹虎轻舒了一口气,将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啊!”邹虎惊叫一声,突然跳了起来。
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窗外忽然扑棱棱一阵声响,渐行渐远。
“深更半夜,你要去哪。”一个沉肃的轻声道。
“我、我——”邹虎磕磕巴巴答道:“内急……”
邹虎感到制在手臂上的力量消失了。被褥中的少年坐了起来,倾身摸索着床头的案几。
过了一瞬,漆黑的屋内缓缓亮了起来。
滞在一旁的邹虎看清了原本隐在暗处的少年的表情,阴沉沉得可怕。
“去茅房还要穿戴得这么齐备?”语气不急不重,却是带着逼人的压迫。
邹虎沉下头,面上都是被戳穿的难堪涨红。
“现在是四更天。”质问的少年本是清秀的一张脸,此时却因着昏黄的浊光和面上的冰冷显得有些阴气森森。“别
想着随便捏个谎就能糊弄我。”
邹麟盯着弟弟原地沉默了半响,却是做不出什么解释来。
“哥哥,”邹虎忽然面上带了些焦躁,扭头出声道:“你就别管了。”
邹麟怒火一下子窜了上来。
“我、不、管?”邹麟一手重重拍在被上,立马下榻。
虽不及弟弟那般高大,但在邹麟跟前,邹虎垂头退瑟的模样就像在严父面前领罚的小孩子。
“别让我猜着,”邹麟冷冷望着弟弟,“可是又同那个娄致有关?”
邹虎不吭声。
“你啊!”邹麟恨铁不成钢,一脚踢在了邹虎的腿侧。咬牙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要将自己的一切都赔给那个小
奴才么?”
“你低声下气成这样,对他掏小酢跷,他可曾将你放在心上过?!”
邹虎默默咬着下唇,将眼光撇向旁侧,站得笔直。
“好好的武馆不回,镇日陪着那个娄致在家消磨日子!”邹麟见弟弟死不认错的执拗模样,更是火大:“当初你信
誓旦旦说要学武出人头地,家中才花了那么多银子供你求学,你如今这个样子对得起哪个?你同我承诺过的前程还
要不要了!”
“我——”邹虎急了,然而对上哥哥锐利的眼神,自知有愧,又垂了下去,只得闷声道:“他如今处境艰难,待我
帮他渡过这一关,自会回聿合。”
邹麟听罢忽然皱起眉头,沉声道。“他同你说了什么?你要怎么替他渡难关?”
邹虎自知失言,赶紧闭了嘴。
“你不说,我就立刻去叫醒爹娘。让他们来好好管管你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别!”邹虎赶紧攥紧了哥哥的衣袖,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放我走。我答应要帮小篦子,君子一言驷马
难追的。”
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邹麟斥道:“君子个屁!你对他倒是言听计从,跟我们说过的话难道是信口开河?”
“那你不答应。我便不能说。”邹虎梗着脖子,犟道。
僵持了一会,邹麟只得松了口:“你说。我瞧着能放便不阻拦你。”
邹虎看哥哥神色缓和下来,小心翼翼道:“我们今晚要去救人。”
“救人?!”邹麟心头一震。
“不错。”邹虎看哥哥没有立即反对,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他说只要救了那人,他就不用再流落在外了。”
邹麟静了下来,脸色却是生青。
“救了那人之后呢……他预备如何?”
“不晓得。他没提。先救人再说罢。”
邹麟想起自己白日对娄致已然告诫过,别让邹虎掺和其中,没想到他竟这般自私,至自己的话于不顾。不由得心中
愤怒。
难道、难道只他一个为人作嫁还不够么。为何还要将阿虎也推向那个可笑的位置?
将人真心践踏于脚下,这样叫他很得意罢?真是厚颜无耻!
“小篦子原不肯告诉我的,”邹虎看哥哥脸色越来越冷,便慌忙解释道:“是我自己逼他说的,你莫怪他。”
胸中一阵翻涌,高声叱喝:“你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瞧上了他?!”
脱口而出的话叫两兄弟皆是一惊,屋里突然就没了声音,像是被利刀生生斩断。
邹虎浑身颤抖起来,眼睛惊恐地睁大。
“哥哥,你什么意思……”
邹麟也愣住了。然而只是僵硬了一瞬,便缓过神情,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你……”邹虎讷讷的模样,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不知所措。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口中语气虽还生硬,却是缓了下来。
高个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只抿紧嘴唇,手腕却还微微抖着。
“我不会告诉爹娘的。”邹麟瞧弟弟难堪的模样,心里有点不舒服。“一时的误入歧途而已,你也别太当真了。”
忍不住安抚道。
高个少年低着头不说话,拳头渐渐收紧,指甲扣进了掌心。
“我当真的。”忽然倔头倔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邹麟背脊一绷。
“我真喜欢他。”低低的一句话,却是认真的语气。
邹麟感到自己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一般,心头涌起的酸涩简直要淹没至喉。
“你好傻!”邹麟已失了力气去发怒,只觉得悲凉入心,不知道怎样才能将邹虎脑中那个不能要的念头摒除出去:
“你连他要救的是谁都不晓得,就这样拼命么?你要是去了一定会后悔的!”
“我喜欢他。”依旧是倔强生硬的一句话。仿佛这便是最充足的理由与最有力的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