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致慌忙抬眼瞧远处的邹麟。
邹麟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面上的笑意渐收,眉毛轻轻上挑,视线开始落在案上的那双手上。
娄致心头忽然浮起一阵飘忽,垂了垂眼皮,手却是安静下来,不想挣扎了。
第三十四章
散学后,娄致同毕晚秋回家。
走至后院门,就瞧见一脸焦急的张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少爷。”张婶向毕晚秋匆匆行了礼,又钻回灶间。
娄致奇怪,便让毕晚秋先回去里院,自己则进了厨房。
“张婶。”
张婶正急急地切菜,一会儿又去揭锅盖撒姜片葱花,手忙脚乱的。
听得娄致喊她,便转头,放下菜刀,就着围裙衣角擦了擦手。
“娄娃,你来得正好!”张婶捉住他手,“帮婶一个忙行不?”
娄致点头,“张婶,甭着急,有什么事尽管说。”
原来,今儿个张婶家舅爷爷做寿,张婶与胡管家告了假,提前做好晚饭就走的。娄致回里院做书童后,胡八仍叫了
张婶小儿子过来牧鹅,张婶也与儿子说好,今日提前两个时辰回毕府,然后一同家去。
可私塾都散学了,张婶儿子却还不见回来。
“成,我去荷滩找找!”娄致听罢忙准备出门。
“哎哎,”张婶拉住他,用手比划着:“我家狗蛋约莫这么高,扎两个——”
“张婶,不用说了。”娄致回身对她笑笑,“我认得狗蛋。”
寻至柳荫下的那片荷滩,只有满畔秋草,哪有小娃娃的踪迹,连毕家的鹅也不见一只。
娄致一面走一面拢着手唤孩子的名字,空寂的夕阳里满是悠远的回声。
沿着河畔走了小半个时辰,娄致越来越心慌,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还赶着一群鹅,能到哪里去?
正忐忑间,隐约传来家禽的叫唤着,娄致心中一喜,忙循着声音跑过去。
却发现草丛间一大一小两个蹲着的背影。
“别哭。这些畜生许是误食了醉鱼草。”好耳熟的声音……
“醉……醉鱼草?那是啥?”抽抽嗒嗒的童声,还不忘好奇。
“嗯,瞧,就是这些开紫花穗儿的。”
“噢……”
“回去用绿豆煎水,给这些畜生灌一灌便好了。”
“莫哭了,啊。”一手抚着小童的脑袋。
娄致轻轻走过去,“狗蛋……”
前方两人皆转过头。
“邹公子。”娄致向站起身的绿衣少年打了招呼。娄致以前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因此开口声音便有些僵硬。
邹麟没有做声,点了点头。
“娄致哥哥!”扎着总角的小男孩见到来人,高兴地蹦起来,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娄致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温声问:“你娘叫我来找你,怎么还不回去?”
小男孩脸色立马愁苦起来,嗫嚅道:“我闯祸了……”说罢用手指了指草丛。
两只大白鹅蔫蔫地躺在那,抽搐着红蹼。
“怎么回事?”娄致立刻走过去蹲下身子瞧。
“不妨事,这两只鹅只是误食了毒草。”端持略带清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去用绿豆煎水便可解毒。”
娄致站起身,道了声谢。邹麟默默打量了他几眼,沉声说不用。
娄致不晓得再说些什么,只好提了两只病鹅,牵了狗蛋,三人一道沿路回去。
落日沉沉,天色晦暗起来。空气中尽是烟火炊米的呛人香气。
“噢,对了。”娄致侧身对邹麟道:“还没恭喜邹公子榜中头名。”说罢挤出一个笑来。
邹麟淡淡扬了扬唇角,“不值什么,多谢。”
两人又陷入沉默,狗蛋在旁挥着竹条赶鹅。
走至路口,邹麟顿住脚步。
“我先告辞了。”邹麟颔了颔首,转身就要离开。
“大哥哥!”身旁的狗蛋忽然转过身瞧他们,朗声唤道。
邹麟回头瞧他,声音却是柔和了几分,“还有何事?”
“那个草叫什么来着?”小男孩张着嘴,骨碌碌转着眼睛。
“醉鱼草。”邹麟笑了笑,屈身对小男孩道:“你若对草药感兴趣,我那里有本《草木便方》,可以借给你。”
“嗯!我娘说等我大一些,就能去私塾念书认字了!”小男孩满面开心,仰着脸崇拜道:“我也要像大哥哥一样聪
明,懂好多知识。”
邹麟摸摸小男孩的脑袋,但笑不语。
娄致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讶异。没想到成天板着脸的邹麟也会如此和气对人。
“今日多谢邹公子了。”娄致看他顺眼许多,笑也自然了些。
“客气。告辞。”邹麟拱拱袖,向另一条路走去。
娄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怔。
假若他对人都如此和气真诚,应该会很招人喜欢吧……更何况他不缺才气,长相也清秀,可称得上十全十美。
娄致低下头去,有丝怅惘。
“你在失落什么呢。”耳畔忽然响起一个按捺着怒气的沉声,惊得娄致一跳。
忙抬了头,却发现毕晚秋寒着一张脸,立在他跟前。
“你怎么过来了!”
“我为何就不能过来?怕我扰了你们清静么?”玉衫少年拉长了脸。
“胡说什么呐,”娄致笑着去拍他肩膀,瞟着一旁的小男孩向他低声示意:“还有人在呢。”
毕晚秋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负袖跟在娄致身边,却不看他。
方才自己回了里院,迟迟不见娄致过来,便又跑去下房,才知他出门找人去了,于是也想帮忙来着,却在路口瞧见
他和邹家棺材脸在一起,两人还一副笑语戚戚的模样,不由得妒火中烧。
这邹家两兄弟怎么就这么爱招惹娄致!走了一个邹虎,又来一个邹麟,真是阴魂不散!然而一旁还有个小娃,他又
不好贸然去拉了娄致走,只得隐在暗处等邹麟离去。
等到邹麟走了,他才从暗处现身,却又瞧见娄致一副怅然若失的面容,分明是不舍。
毕晚秋真想狠狠一脚踹在路边的石头上。不就是考了个县试头名么,又不是状元,一下就变成人人争抢的香馍馍了
?!一想到最近娄致眼神总往邹麟身上瞟他就烦躁。他晓得娄致羡慕可以去县试的同窗,可……也用不着立马就黏
糊上吧?以前分明都无甚交集的……若不是他跟着出来了,还不知道他俩竟瞒着自己见面。
毕晚秋越想越气堵,抬了眼皮偷看身旁的娄致,他正与那个放鹅的小童说话,无事人儿似的,一脸的温和笑容。
毕晚秋低下头,愤愤踢起脚尖来。
三人回了毕府。
毕晚秋先回了里院。娄致带着孩子去厨房,张婶对他千恩万谢,揽过儿子一顿拍,直怪他淘气不省心。
“无事,”娄致护着小童,笑道:“狗蛋也是吓坏了,才不敢回来。张婶,这两只病鹅我先放这了,回头您用绿豆
煎了水灌一灌就好了。”
“哎!真是麻烦你了,娄娃。快,跟哥哥道谢!”张婶推了推儿子的肩道。
“多谢娄致哥哥!”小男孩露出缺牙的笑容,嘿嘿挠着头。
娄致忙道不必如此客气,又拉了几句家常便离开了。
走至后院厢房,娄致叩了叩房门。里头闷闷不出声。
手一推,门没关实。
娄致想起毕晚秋一路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
略一迟疑便推门进去,却被杵在门口的身影吓了一跳。
“你——”
毕晚秋一双眼紧紧盯着娄致不说话,忽然猛地踏前一步,将他用力推在合起的门上,摁住亲吻起来。
舌头霸道地在口中辗转舔舐,娄致被吻到发麻,缠得透不过气来,不由地推他肩膀,却被更用力地扣在怀中。
“唔唔……晚……”娄致挣扎着,心想不妙,这小子真想歪了。真是……其实吃味的不该是自己么?他无奈地瞧着
毕晚秋一脸焦躁愤然的神情,忽然心头甜丝丝的。
于是,伸手环住毕晚秋后背,开始回应起他的吻来。
毕晚秋觉察到怀中人探过来的舌头,忽然浑身一颤。
缓缓扬起唇角,放轻了力道,温柔几分。
渐渐,两人越拥越紧,吻也细致缠绵起来。
“唔……”等到两人都吻到无力,才放开彼此交缠的唇舌。
“你晓得我为何生气?”毕晚秋用鼻尖磨蹭着娄致的鼻尖,握住他肩头轻声问道。其实他此时很是心满意足,却还
是佯装闷闷不乐的模样。
“……”娄致被他热辣辣的目光盯得脸颊发烧,抿了抿嘴唇,不语。
“说,说,说……”毕晚秋瞧他不回答自己,便低头一下一下啄他的唇。
娄致被他弄得发痒,笑着躲开。
“……我只爱你一个。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娄致避开毕晚秋的视线,嗡声道,语气中却是严肃坚定。
毕晚秋听罢搂住娄致的腰,将脑袋埋进他脖颈里闷笑起来。
娄致瞧他孩子一般得意的模样,心中忽然又甜又涩。
第二日在私塾,毕晚秋趁娄致出去接水的空当,把邹麟叫到了墙角处。
“你有何事?”邹麟心突突跳着,这小子又要找自己什么麻烦?
毕晚秋背对着他,双袖负在身后。
邹麟瞧着他立在跟前,玉衫清雅,如一株翡翠雕成的竹般挺拔秀逸。
邹麟忽然感觉有片羽毛在空腔里被风吹着飘着……
两人皆是沉默,邹麟却并不着急追问。
“你今后别去招惹娄致。”眼前之人忽然出声。冷冰冰的口气叫邹麟愣了一愣。
毕晚秋转过身来,面上也是一片寒霜。
邹麟见过毕晚秋各种神情,促狭的,得意的,沮丧的,愤怒的……独独没见过他冰着一张脸的模样。总觉着他是个
没心没肺的闹腾鬼,从来存不住深沉心思。
因此恍然见他如此冷漠,不染半丝嬉笑的面容,不由心中咯噔一下。
“你听明白没有?”毕晚秋冷眼瞧他站着发愣,皱眉又问了一遍。
邹麟忽然觉得胸口起伏得厉害。自己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绿衣少年皱起上唇,一脸鄙夷地瞥视毕晚秋,语气中都是怒火。“你,同你家那个书童
,别出现在我面前已是万幸。只求你们滚得远远的,别来碍我的眼才好!”
邹麟不知为何自己声调渐高起来,甚至还微微发颤,他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说完便已万分懊恼。这番话说得太没气
度了,自己该轻笑着,徐缓地嘲弄他才是,而不是像现在,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公鸡一般,炸起满身羽毛。
“你我没有瓜葛最好。”毕晚秋哼了一声,凉凉地抛下这句话,甩袖离开了。
邹麟咬紧牙,掌心都被掐红。他盯着毕晚秋离去的方向,觉着眼角开始发热,怎么抑制都停不下来。
身畔的老槐树落了几片枯叶,打着转儿在空中飘摇。邹麟独自站在秋风里,忽然很想念谢枫。
第三十五章
毕晚秋大步踏进私塾,满身轻松。
娄致见他过来,端了茶盏递给他,“你去哪儿了?”
“唔,”毕晚秋面带微笑地啜了一口水,转着调子道:“赶苍蝇去了。”
“苍蝇?秋天哪来的苍蝇?”娄致疑惑地瞧他面有得色,咄斥道:“莫不是又去做坏事了罢?”
“大哥。”毕晚秋耷拉了眉,长叹口气,“在你眼中我就那般龌龊么?”
“我只晓得你每每笑成这样,准定是一肚子坏水。”娄致瞧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很是可爱,忍不住揶揄道。
毕晚秋一听就知娄致打趣他,于是便摆出一副委屈样子,顺竿腻在他身边撒娇。两人缩在桌案下推推搡搡,嬉闹成
一团。
此种情状被远处的邹麟看在眼中,又结合毕晚秋方才的那番冷言冷语,心下便有了数。
原来,毕晚秋他也……
心中惨笑几声。
“不错……你我没有瓜葛最好。”邹麟重复了这句,肃起面容不再看他俩。
晚间回到毕家,两人照常温书。
毕晚秋心情正佳,也不去闹娄致,只捧了书卷在房中踱步消食。
娄致坐在案边,听着他轻微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房中嗒嗒作响,没由来一阵心驰微荡。
这几日他因邹麟的事脸色一直不好看,自己其实是知道的……
只是……
娄致抬头瞥了一眼玉衫少年的背影,不自觉咬了咬下唇。
看他为自己焦急跳脚,恶声提起邹麟的样子……竟有些贪恋。
他恍然想起昨日被毕晚秋压在门板上吮吻的情形,那种激烈的郁愤饱含着孩子般的独占欲顺着唇舌直搅入他心底。
看到毕晚秋如此紧张自己,娄致就觉着周身都被一种沉甸甸的安心包裹着。
然而,胸腔中咚咚跳了几下,又沉了下去。莫名的歉疚浮了上来。
倘若邹麟确是如自己猜想那般,倘若毕晚秋知道了邹麟的那点隐秘心思……
他模糊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爹娘尚在,自己还有个完整的家。过春节时,娘带他出去采买年货。来到点
心铺子,原先想买一斤荞糕的,不料卖完了,于是便称了一斤酥糖。小娄致牵着母亲的衣角,一直安静地站着。其
实他知道,荞糕并没卖完。只是母亲的视线被熙攘的人群阻隔了,没有看到罢了。然而,他虽是看见了,却没有提
醒母亲,甚至还带了点窃喜瞧母亲买了自己爱吃的酥糖。
娄致无措地拨了拨烛芯,屋内又亮了几分。他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些尘封往事。也许是因为自己现在的心境与那时很
相似……他目光茫然地落在桌案各处,案角立着的菱花铜镜里晃动着自己略微扭曲的脸,叫娄致怔了怔,那是一张
再平凡不过的脸。
然后,那日傍晚夕阳下,邹麟对狗蛋的温和笑容浮现在了脑中。
那张脸其实一点都不像棺材。
与毕晚秋那种明丽讨喜的长相不同,邹麟的姿容清秀略带稚气,只是平日里端正严肃惯了,看着便有几分冷冽,让
人难以亲近。可这种吝惜柔情的人一旦舒展了笑容,竟有种春花勃发,冰雪消融的暖意。
他瞬间就怕了。怕毕晚秋知道了邹麟那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情愫,自此将另眼看他;怕这种暖意终有一日也会融进
毕晚秋心底,毕竟,他们那么相像。
有出众的好相貌,有令人艳羡的才华,有繁花似锦的前程。
这些,都是他匹配不上的。他唯一的优势,便是离毕晚秋近些。
于是,瞧着毕晚秋会错意,娄致只是缄默不语,揣了私心,生生将这个误会瞒下来。
就如同小时候期盼着母亲不要发现荞糕没有卖完一样。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娄致正胡思乱想间,忽闻得毕晚秋脚步响重急切了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他正来回踱着步子,还用书卷敲点额头,
口中不停地叨念。
“发生何事了?”娄致瞧他满面惶急的模样,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