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了惨了,我说这几日每次与杜夫子说话,心中为何都没来由地有些惴惴呢!”毕晚秋停了脚步,坐到了娄致身
旁。
“为何?”娄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事隔太久,我竟给忘了!”毕晚秋拍着自己脑门,苦恼道:“夫子刚伤着眼睛那会儿,有天夜里我偷偷潜去他家
被他相好发现了……若是他相好告诉了夫子,夫子又认出是我该如何是好?”
“……”娄致听罢安静了一会,然后皱眉问道:“你偷偷去他家做什么?”
毕晚秋嘿嘿笑了几声,抓了抓头:“那不是你嘴严么,我套不出话儿,就只好亲自去查探查探喽。”
娄致经毕晚秋一提醒,立马想起那晚山上竹斋小屋内的淫靡情景来,不禁面上红热起来。
“你也晓得那件事了?”
“天下无不漏风的墙。”毕晚秋见往日做的坏事被揭发,不免也有些腆然,然而还是嘴硬道:“何况夫子年逾不惑
却久不婚配,难免不叫起疑啊。”
娄致瞧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胸口忽然有些发闷。
“你做事怎么这么没分寸,”娄致口中涩然,不禁埋怨道:“既然夫子不愿人知晓,你又何苦去揭人隐秘?就为了
逞一时的好奇之心么?”说罢便冷下脸来不看他。
毕晚秋被娄致话语中的愤懑惊诧到,不由得愣了一愣。
娄致性子一向温和柔顺,从不乱发脾气。今日提起旧事,原以为他会一笑了之,没想到竟引得他如此动肝火。
毕晚秋仔细瞧他,发觉娄致面上除了愠色,竟还藏了些哀凉。
毕晚秋懂了。
于是,轻轻笼住他双手,温声细语道:“你是在物伤其类?”
娄致一下子语塞,只得低下头,沉默了。
毕晚秋瞧他不说话,一张脸都是令人动容的落寞。
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将娄致脑袋搂进怀中,轻柔地拍着他背脊。
“别怕……”
怀中人身躯震了一震。
“我不会叫你那么辛苦的。”毕晚秋低声说着:“是我不好,不该拿这种事玩笑。其实,我当初也并未觉着杜夫子
怎样。……爱一个人便是爱了,心意相通便可,其他的不过是表象桎梏,有何可在意的?你若是女子,若还是这般
人品样貌,我也一样会喜欢你,我心仪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身份。世俗难容的那些壳子,你我还看不开么?就
算以后被人嗤笑,被人询究,也没什么,他们不过也是一群困在人世里的蝼蚁,我们一样可以嗤笑他们,可怜他们
,分不清本末,看不透虚实。我会一直伴着你,不让你忧心。”
娄致脸靠在毕晚秋温热的胸膛,听着他安定有力的心跳,忽然鼻腔一阵酸麻。明明比自己还小了两岁,这个平日看
似大大咧咧的少年却总能在自己难过的时候敏锐地体察到,还说出叫他如此暖心的话来。他时常觉着也许并不是毕
晚秋爱向他撒娇,而是自己太过依赖他了。
“只要我活着的一日,就不会叫你后悔。若我死了——”
“别胡说!”娄致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毕晚秋顺势亲了亲娄致的掌心,将它贴在脸庞:“好,我不说了。”
娄致挣开毕晚秋的怀抱,坐直了仰头看他,却未抽回手。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孟婆汤一碗入腹,前尘往事皆不留半分,更何况其他?你我能在一起已是不易,所以
切莫再轻言生死,更叫人觉着愿景渺茫,人生苦短。”
“嗯,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们都好好活着,为了跟天多挣一日情意,也要好好活着。”
娄致看着毕晚秋如盛星光的双眸,心头一阵暖流漾过。
二人两相对望着,房中一时安静如水。
迎着毕晚秋深切的目光,娄致感到贴在他面颊上的手渐渐热烫起来。
此时此刻,正是情浓。宜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宜薄酒眠醉夜听笙歌。
自己给自己存了这么个暗示,心就不免怦怦响得急促起来。
正这么想着,就瞧见毕晚秋缓缓俯下身,眼梢闪着迷离。
娄致看着他越来越逼近的秀丽面容,一时仓惶无措,脑中闪白了一瞬,不由自主就曲起贴在毕晚秋脸颊上的手指,
狠狠揪了一下他细嫩的面皮。
“哎哟!”毕晚秋吃痛嚎了一声,直起身,捂着脸委屈望他。方才的一脸醉色瞬间被洗涮了个干净。“大哥,你做
什么?”
“……哈,”娄致干笑了一声,心中一松。“瞧你可爱,捏捏你。”该死,自己怎么又做煞风景的事了!
毕晚秋瞧他一副尴尬局促的模样,便知他方才定是羞怯了。
“你是瞧我脸皮厚,捏着不怕痛罢?”毕晚秋阴恻恻地笑着,缓缓逼近他。
“没有的事……”娄致心虚地扶起椅子两侧,预备瞅准了机会开溜。
毕晚秋双臂一下撑住椅子两侧,将娄致圈在里头。唇边挑起半分笑意。
“又想跑?嗯?”
“将眼闭上。”忽然柔缓下来的轻语。
娄致憋红了脸,喉咙处隐约的突起滑了一滑,按捺住慌张,认命地向椅背处缩了缩,轻阖上双目。
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面前渐渐有阴影压迫过来,温热的鼻息离自己愈来愈近,一阵一阵扑在面上,酥酥痒痒。
毕晚秋瞧他紧张羞怯的模样,无声笑开。坏心地将嘴唇停在他淡薄的唇上,迟迟没有下一步动静,只面带笑意地欣
赏他的表情。
娄致在等待的煎熬中微微颤起身子来。
“咚咚。”
突如其来的扣门声吓得两人皆是一跳。
“谁!?”毕晚秋脱口问道。娄致立马从椅子里起身站到一旁。
“秋儿,睡了么?”是毕丰年。
“还、还未。爹,您等等。”毕晚秋忙去给毕丰年开门,娄致则紧张地不停抚着自己衣襟袖子。
“呵呵,还没睡呐?”毕丰年端了一碟子糕点将要迈进门槛。
“爹,这么晚找孩儿有事么?”毕晚秋赔了笑脸顺势扶过父亲手臂。
“今年头道蒸好的桂花糕,怕你看书饿了,拿来给你做宵夜,顺道过来瞧瞧你。”
“劳烦爹了。”毕晚秋立马双手接了过来。
看到立在桌案边的娄致,毕丰年脚步停了一停,笑道:“娄致也在啊。”
“嗯,爹。方才孩儿正同大,同娄致在屋里温书来着。”毕晚秋笑着答道,将糕点放到桌案上,扶了椅子转过来,
伺候父亲坐了。
“呵呵,太过勤勉也非好事,小心累坏身子。”
“读书乃是乐事,哪有辛苦的道理。”毕晚秋边说着边走到桌案边。
娄致瞧他要去拿茶壶,立马几步抢先上去,轻声道:“少爷,我来罢。”
沏好一杯,忙端了毕丰年面前。“老爷,您喝茶。”
“唔。”毕丰年眯眯笑着接过茶盅,对毕晚秋道:“你们这样子倒是奋进得很——”
毕晚秋正站在父亲跟前微微倾身听着,然而毕丰年话头却忽然顿了一顿,低头喝起茶来。
“爹,您没事罢?”毕晚秋瞧毕丰年喝着喝着,眉头蹙了起来,脸色渐渐青白。
“……无事,这茶过于浓酽,胃有些受不住。”气息促短,确是犯病的模样。
“娄致,快去换温水过来。”毕晚秋见父亲犯了旧疾,忙着急嘱咐。娄致立马接过茶盅,跑出门去换了清水。
“老爷,水。”忙将茶盅奉到毕丰年面前,因跑得太过急切,声音都带着喘。
毕丰年手扶住茶盅,缓缓喝了。
“爹,如何,好些了么?”毕晚秋关切问道。
“唔,没事了。”毕丰年声音里还带着虚浮。尔后将茶盅递给娄致,定定地望他:“辛苦你了。”
娄致忙摆手,“老爷说这话太折煞奴才了。”却发现毕丰年虽望着自己,眼神却有些茫然失焦,像是落到了别处。
“老爷?”轻声唤了一声。
“噢。”毕丰年回过神,站起身来:“你们接着温书罢,我回房歇息去了。”
“爹,孩儿扶您回房罢?”毕晚秋还是有些担心。
“呵呵,无妨。哪里就这么弱不禁风了。”毕丰年忽然走到儿子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衫,毕晚秋个头如今已是超过
自己了,瞧在眼中又不免一阵轻叹。于是屈身将他袖襟和衣带细细整了整,才放开。
“别看太晚了,最近天凉,早些歇息。”
“劳烦爹爹操心,您也早些歇息。”毕晚秋瞧父亲慈爱模样,有些不好意思,乖顺地恭送父亲出门。
待毕丰年走后,两人各自松了一口气。
“唔,还好没出岔子。”毕晚秋走到桌案前,揭开瓷壶盖,皱着鼻子闻了闻。
“这露白秋我尝着味道还清淡,爹却受不了了。唉,年纪愈大,爹这胃病愈发严重了,明儿个得叫个大夫来瞧瞧,
开几副单子好好调养调养。”
“都快二更天了。”娄致望了眼窗外,边收拾床榻边道:“我铺好了褥子,你就过来睡吧。”
“那你呢?”毕晚秋从后面搂过他,在耳边轻声道。
娄致忙挣脱开来,压低了声音:“老爷刚走你就这么不小心!”
毕晚秋撇了撇嘴,“怕什么,门窗都合着呢。”
“我自然回房。”娄致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你乖些,今晚别再过来了,啊?”
“唉……”毕晚秋垂头丧气起来,脱了外衫,一身素白地钻进被窝。
“真没见过比你还狠心的——唔。”
措手不及的惊喜叫毕晚秋眨起睁大的眼睛来。
“这样够了罢……”娄致涨红了脸直起身子,离开床头。“我回房了。”
毕晚秋笑意盈盈地望着娄致走到门边,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黑暗中,门轻轻地吱呀合上。
毕晚秋将自己裹进锦被里,抿唇舔了舔,回味起方才的甜蜜,笑出声来。
娄致合上门,准备回房。厢房长廊的尽头,忽见一团影子晃过。
“喵呜~~”一只黑猫从廊角窜了出来,随即便隐入了院子里的草丛中。
娄致心中一抖,那声猫叫因着浓黑的夜色有些凄厉怕人。
举头望了望天穹,无月无星,黑黢黢地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第三十六章
“甭瞎担心了,我瞧着杜夫子同你说话与往常并无二致,兴许那男子并未供出你来。”
“不能够罢?我记得当时那男人笑得可阴险了。”
“他又不认得你,怎会跟个小孩子过不去,再加上天黑,保不准连你是何模样都没看清。”
“小孩子?!你说谁是小孩子!”
“咳,脸都憋红了,可不就是你这副脾气?……哎!别闹别闹,当心叫人瞧见。”
私塾中,两人还因昨日之事在底下嘀嘀咕咕个不休。
杜夫子从小内厢掀帘出来,扫视了众人一眼,踱到了方台前,拿起戒尺敲了敲案沿。
嘈杂的学堂顿时安静下来。
“明日便是中秋了,”杜夫子捻须微微笑:“月圆人团圆。我想着不如给你们放两日假,与家人合聚赏月,共度佳
节。可好?”话音还未落,底下立马响起一片欢喜赞叹的声音。
杜夫子半耷着眼皮瞧众人欢欣鼓舞,自己则立在台上笑而不语。
“不过,”杜夫子忽而又敛了笑意,提响语气,严肃道:“通过县试的那七位,你们须悠着点,莫要将心玩野了,
没多少日子可就要府试了。”
那七名书生状似被夫子训导,实则是被提点出来褒奖。
私塾里的欢笑声忽然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了下去。
几人泛泛互望一眼,各自起身,对着杜夫子皆拱袖称喏,十分礼谦。然则面上却是不费气力地虚忍笑容,眉稍上扬
,好不得意。
要是放在往日,毕晚秋瞧着邹麟沾沾自喜的模样,必然会拉着娄致指点嗤笑。不过,前日种种早教他心中留了提防
。虽说事情已告一段落,娄致也表过心意只念自己一个,可内心难免还存着些疙瘩,不觉就对邹麟多了几分忌讳,
倒不能如以前那般肆意调笑挖苦了。
这个邹麟,心机城府深得很,自己的警告未必管用。娄致面前还是少提为妙。
邹棺材一贯的高傲自大如今在毕晚秋看来竟成了一种可怕的自信。毕晚秋时常在娄致面前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转
头便冷眼留心邹麟动静,脸上哪还存得住一丝笑意?相对于心思简单的邹虎,邹麟更叫他觉着棘手。
是以众人都在眼热气闷之际,毕晚秋只笑着跟娄致商量如何痛快玩上两日,转移他注意。
“唉,你们这些孩子,趁自己还恃亲左右便多珍惜些罢,”杜夫子忽发感慨,双袖负至身后,目光也飘飘荡荡出了
窗外,一脸的怆然。“莫像你们先生这般,漂泊无定,伶仃一生,每至团圆佳节,看着家家户户喜乐融融,自己则
孤盏冷清,不免徒添心伤啊。”杜夫子也不授课,只任由学生们在台下七嘴八舌地谈论,自己则倚着方台幽幽叹了
一句,话说得十分亲切随和。
“哼,”毕晚秋哧声一笑,伏在娄致耳边道:“老贪心鬼,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不是示意我们这些学生过节莫
忘了给他送礼?”
果不其然,夫子还未惆怅完,七位通过县试的学生都簇拥到了方台上,三拜礼邀,请夫子若不嫌弃,明日屈尊去家
中吃顿粗饭,叫学生们也可略表感激之心。
娄致瞧着台上闹哄哄一片,也笑了,点头道:“这个杜夫子,说他没本事罢,偏偏肚里墨水都齐全,还爱作出一副
威仪样子;若说他为人师表,却虚荣又贪小利,全无文人风骨。怪得很。”
“不错,就是这个形容。不过……相较而言,我还是瞧着杜夫子顺眼一些,小人也小人得坦荡。不像之前的那个谢
小夫子,镇日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长了张歪嘴会吓唬人就了不起么?”
娄致听他形容得传神诙谐,忍不住笑出声,尔后又正色道:“少说几句罢。谢小夫子虽说年轻,好歹也做过你几日
老师,还是尊敬些好。”
“我倒是想尊敬。”毕晚秋翻了翻眼,撇嘴道:“可有好几次我都被他没来由地盯着,眼睛里头盛的绝非善意,害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思前想后,我也从未开罪于他啊,为何如此遭他敌视?反正,这人心思摸不透。”
“……你多想了罢。”娄致听他如此一说,心里也毛毛的,口中却依然安慰道。
“罢了,走都走了,还提他作甚?”毕晚秋摆手,转了话题:“明儿个中秋,你想吃什么样儿的月饼,我去跟爹爹
说。唔……莲蓉馅的?五仁馅的?还是火腿核桃蛋黄蜜枣的?”毕晚秋谈到吃的,立刻又换了神采奕奕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