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成残局,纵使独剩我一人,也要清扫这战场!少年双手握拳,暗暗发力,他告诉自己,眼前的任务不单是要完成家族的守护,亦是要为所有惨死的家人,更为孤单一人的自己——报仇!
这样想明白之后,无殇就躺到床上歇息去了。约莫休息了三个时辰之后,少年猛然睁开一双亮莹莹的蛇瞳,一跃而起,跨马而行。
奔回三宝殿新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无殇将马牵到僻静的地方栓了,自己步行着走回来,然后声息全无的一路潜行,想要单独找慕容有钱道别。
不曾想到,那人也一夜未眠,正与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密谈。
这一下,无殇反倒不好意思露面了,便静静地挂在树梢上,想等着那人离去再现身。他以轻功为长,又是暗杀出身,消除气息这点小事还是很有余力的。
却不想,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事情。然后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你竟是后周的奸细,你一直计划的,都要夺取那宝图!
那人最后说道,“眼下情况有些危险,主上担忧你是否可以应付的过来?”
慕容有钱不说话,只是浅笑,手指隔空一点,却见桌上的玉砚自中间一分为二,断的干净利落。
这样的武功,天下怕是找不出几个来。
少年天旋地转,有钱啊有钱,你才是真正的扮猪吃老虎。
你棋高一着,是我输了。
——不,是我险些输了。我还没输!
无殇啊无殇,你真是太天真,也不曾想想,诺大一个杀手组织三宝殿,竟能随意在街上随意捡回个人来,也不细查出处,直接雇佣?!他根本就是知道你也牵扯其中,想要完完整整的利用你!
少年笑了,无比惨淡。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欺骗了自己,还是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欺骗了自己。这么回头想来,其实,只有李煜一个人,不打诳言。纵使他瞒着自己很多事情,他至少从未利用过自己。
无殇摇摇头,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悄无声息的离开,少年牵着宝马过隙远走高飞。然后在后周与南唐的交界处找了一处僻静的住所,将过隙安顿在那里,到如今,他只有这匹通人性的马儿了。
南唐是留不得了,辽更不能去,如今可以借为己用的强大力量,只剩下后周这一个选择了。想要对一国之君复仇,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就必须拥有足够大的力量。
要想获得君王的支持,必先取其信任。
少年这样考虑着,然后用龙吟将自己清俊的眉目终结。他效仿者雷霄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不过却更甚。然后他改名换姓,将自己称为吕子蒙,投奔后周节度使赵普门下。
为了这简简单单的“投奔”二字,少年花费了将近五年的岁月。
待完全取得周驸马赵匡胤和其亲信赵普的信任之后,少年已经成了久经风雨的青年。
第五十三笺
是年,后周世宗柴荣病死,继位的恭帝年少只有七岁,因此当时政治不稳。正月初一,忽然传来辽国联合北汉大举入侵的消息。太后女流之辈,不知所措,宰相范质暗思朝中大将唯赵匡胤才能解救危难,不料赵匡胤却推脱兵少将寡,不能出战。范质只得委赵匡胤最高军权,可以调动全国兵马。
当然,这一切都是经过和吕子蒙与赵普密谋所得。几天后,赵匡胤统率大军平乱,行军至陈桥驿,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和归德军掌书记赵普授意将士把黄袍加在赵匡胤身上,拥立他为皇帝。
军队将士迫于压力,无一反抗。而这压力,正是赵普麾下一名名为子蒙的将士所给——他花费将近一个月时间,打探到所有此次出战的高级将士的的妻儿老小,家庭环境,然后以此为威胁,令大家不得不从。
儿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人尽管听从赵匡胤号令,却对吕子蒙怀恨在心。
正月初四,赵匡胤率军回师开封,逼使恭帝禅位,轻易地夺取了后周政权,改国号为“宋”,建立了赵宋王朝。
这,便是惊动一时的“陈桥兵变”。
吕子蒙助赵匡胤登上帝位,功不可没,加之他即不求功名利禄,亦乖顺听话,很得宋太祖的喜爱。宋太祖曾经允诺他,待统一国内形势,便北上收辽。
只是太祖虽有治国之略,却时常显得有些刚愎自用。对于北伐战略,他没有听从手下劝告,一心想要先拿下太原再伐幽云。
吕子蒙曾经多次劝他,这其实是一种短视的战略,然而因为此时皇帝比起赵普,更加信任他,引起了赵普的不满。于是赵普协同其余大臣,故意和吕子蒙唱反调,赞成赵匡胤的策略。皇帝乐得有人支持,便一声令下,挥兵北上。
但是,事实证明,这个决策并非正确。刚开始宋在与辽军的交战中是往往能取胜,但常常就受困于对太原的攻坚和辽军的增援。当年后周世宗柴荣的战略其实是明智的,当时宋军的战斗力并不像后来那么低,而辽尚处在整顿期,全力收复幽云,小小的北汉是无力去救援,如果幽云收回了,北汉只是瓮中之鳖。不想如今顺序错乱,到最后也没能收复辽国土地。
赵匡胤屡战不得,索性又改了主意。
他要攻打南方富庶而政治混乱的国家。
吕子蒙是在赵匡胤得出这个结论的第三日才知道的消息,这个时候,他已经得知辽王耶律璟的死讯,心头本已乱如麻。他本来以为仇人已死,师姐的遗愿得报,自己就可以松口气了。熟料,心头涌起的,却并不是快意。尤其是他听闻耶律璟死前所说所言,心口更觉憋闷。
但他也知道,什么都回不去了。如今的自己依旧多愁善感,但是他已不会为这伤感而改变什么。
既然这件事情了结,下面的任务就是将江湖恩怨——那张牵连甚广的秘宝图永远从世人眼中抹除。换言之,需要将罪魁祸首,为之放出无数假消息,煽动江湖血雨腥风的赵匡胤,从这世上除掉!这样,龙脉得以保全,天下得以安定。
吕子蒙谋划此事已久,却仍有两样担忧。一是赵匡胤影卫众多,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纵使勉强出手,也没有脱身的可能了。二是即使赵匡胤死去,朝中依然有大臣和其胞弟赵光义对南方国土虎视眈眈,难免不会也生出夺取秘宝,统一天下的想法。
吕子蒙一边暗中筹谋,面上仍是按照宋太祖吩咐出兵南下。
公元965年灭后蜀,971年灭南汉,975年——出兵南唐。
大军兵临城下,身穿白衣银甲的青年伫立在南唐皇城之外,心中五味陈杂。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那人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他只是想不通,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宁愿舍弃自己,也要夺取天下的李重光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会丢下他的社稷!为何会丢下他的百姓!任由宋朝铁骑踏过他心爱的江山!
为何!?
将大军安顿在城外三十里处,当夜吕子蒙便换上夜行衣,悄悄先行潜入南唐后宫。他一定要亲自弄了清楚,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他终究无法放下。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你们风风雨雨,你们同舟共济,你们反目成仇,但不管过了多少年,你还是会惦记他。会有这么一个人。
南唐皇宫的大殿灯火通明,坐在王位上的却不是李煜,是个头戴凤冠的女子。
吕子蒙在树梢的暗影中观察片刻,终于回忆起来,这女子——不正是那大将军王方正的女儿明妃吗?看她打扮,如今竟是做了皇后?而她摸样神色,依旧那样嚣张跋扈——难不成是李煜瞎了眼?
李煜不是瞎眼,却是被囚禁了。
当日落无殇离开,他纵情歌舞,借酒消愁。可是不久之后,便又重新振作起来。他依旧整治国家,发愤图强,而且一直派人去寻自己心爱之人的下落。
明妃见落无殇离开,本欲独占鳌头,把持后宫,却被李煜呵斥。新愁旧恨齐发,既然自己得不到皇上的人,更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不如得到皇上的天下!
第三年的冬天,宫廷政变。
若不是皇帝的左右手李冶叛变,武功盖世的李重光又岂会摆在他人手下?
从此,李煜被废去手筋,用缚龙索绑在皇宫深处隐蔽的院落里。明妃王可晴自立为后,声称皇帝体弱多病,由其垂帘听政。震慑朝野的大太监李冶为摄政王,再加上王将军家的兵力,一时间,南唐上下,无人有异议。
原来那李冶亦是心中有疾,对于自己曾经的弟子,后来的君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与恨。他早就与王家串通,却又不愿下手杀死李煜,于是便那样日复一日的关着他,为他布置饮食起居,骗他关于无殇的消息。他要李重光,就那样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大殿中众人还在商谈如何负隅顽抗之事,吕子蒙已无暇再听。如今的他,武功更近一层,悄然行走在这戒备大不如从前的南唐后宫之中,自然得心应手。
然而,当他看见屋子中那个被绳链束缚的男子时,他险些自树梢掉落。
几年时间不见阳光,男子的皮肤有些苍白,由于互动空间太小,或是饮食不好,男子显得有些嶙峋,一双修长的大手上面布着些许的青筋。精神头不如从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几乎要消失殆尽了,那个傲视天下的皇帝,险些要变成了一具不知世间滋味的行尸走肉——若不是他那熟悉的英俊眉眼,要不是他那墨瞳中依旧存在的光芒,若不是他那薄薄双唇上熟悉的温柔微笑。
那人手腕有些发颤,但他扔在一笔一划的写着诗词,那些被他写过百遍千遍的诗词。
下一世,莫要生在帝王家。他喃喃自语,我在今日才终于想通,所谓天下,不过转眼烟云。只可惜,宋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少生命又要消逝。
无殇,下一世,莫要生在江湖中。只愿田间相见,执手相老。想起少年从前的模样,李重光笑意忽然浓了,他扬手抛开那张诗词,自个儿轻声唱了出来: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吕子蒙再忍不住,自梢头翩然落下。此时的他已然不是当年淡衣噙笑的翩翩美少年,但是他仍旧是那一个落无殇,那个放不下李重光的落无殇。
他蒙着黑纱,眼神努力保持冷静,“你好好活着,自然会见到他。”
“你是谁?”李煜眼神有些迷茫——眼前的人总有些熟悉的感觉,不过气味却不对——吕子蒙为了骗取信任,将自己硬生生的绑在香灰案上烤炙了三天三夜,终将自己身上那股桃木的清香味去掉了。
如今的他,仿佛什么都改变了,也仿佛什么也没变。
落无殇动用了自己一生能动用的最大财力物力和权力,寻到了葳蕤——那个当年服侍自己的小红,与她做了一笔此生最为卑鄙的交易。
三日后,宋高祖派兵南下,灭南唐,其国君李煜肉坦出降,保住全城百姓。同年,其麾下大将吕子蒙战死沙场,尸首未明。几年后,李煜薨于宋。
故事的结局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不过是一笔笔的交易。落无殇向葳蕤告知了慕容有钱的真实身份和住所,而葳蕤帮他提供一个假冒的南唐后主。如此而已。
谁,又负了谁?
世间本就没有两全其美。
幸好,最后的最后,清净的江边,一位脸上有些破相的青年,和一位俊美的中年相偎而立。他们眉目间淡然而知足,我们亦可称之为——幸福。
他们站在那里,江风吹国,衣袂飘飘,好似神仙下凡,旁若无人。他们醉卧花尘,隐望千门,笑对苍生,一世逍遥。
正可谓: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杆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香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
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第五十四笺:尾声其二
夜里很黑,看不见五指,只有积尸地粼粼的绿光闪烁。
少年如一抹幽魂,抱着父亲的尸身,在漆黑的世界里中缓缓的走着。他的心也渐渐变了颜色,好似那不见底的深夜一般。
从极小的年纪,他就被灌输了要去寻父亲的思想,到头来他心底只有这个想法,完全忽略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后来无意间寻到了命运的开始,一脚踏进去,从此再也出不来。师父就是祖父,亦是罗刹城之下第一门罗生门的门主,自此,注定了纠缠于杀手这个黑暗的职业。
待下山来,又被葛神候招进三宝殿,继续做着自己的老本行。少年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么大的杀手组织,经随随便便就捡个人回来,未免也太过稀奇。只是他一直暗中调查,却什么也查不出来。几次问慕容有钱,也是被岔开了话题。
于是落无殇浑浑噩噩,总是在为了别人努力地活着,坚强地活着,却也总是为了自己心底一个遥远而简单的梦想努力地活着。手上沾满了鲜血,却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如此,痛苦而矛盾的活着。
身为一个好的刺客,关键在于随时存有理智。无殇被训练了这么多年,这点训教总是没有忘记。于是他寻了个空旷的地方,放下了父亲。慢慢地为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整理衣裳。
“父亲,孩儿不孝,来晚一步。请您安心去吧,母亲一直在等你……我,也会为你报仇的。”
然后,他点火烧了父亲的尸体。
父亲的骨殖,就那样在黑夜中燃烧着,红得耀眼,好像不甘心离去一般。那么刺目的颜色,少年静静地看着,眼睛发酸,却没有一滴泪水。
他告诉自己,母亲的遗愿,自己做到了。
他不想再欠谁的情不还,徒留自己的缺憾。
接下来,他要步步为营,处处留心。最先可以着手调查的,便是父亲身上的剧毒——青葛。同时罗生门下,这点消息倒是可以查到的。只是秘宝之事,纷争甚广,不单南唐,大辽,恐怕是后周和其他国家也有一份。
这仇,可得一份份的好好算清了。
大辽,逼死父亲。南唐,杀害祖父。后周,下毒暗算。一笔一笔,都是血泪。
待火光熄灭,少年不再回头,他慢慢走近了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一如多年前自己的选择。
落无殇默不作声,低头赶路,过隙心有灵犀,亦是跑得低沉。向前行驶了一日一夜,再回到辽与后周接壤的地方时,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无尘。
如一年前的那个中午,阳光从树梢间穿过,淡淡的洒在两人脸上。只不过这一次,两人都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了。
无尘死了,而无殇手脚冰凉。
还记得那个时候,无殇拉着她很小的手,轻声细语的和她说话,生怕她会在眨眼间从自己身旁消失。
还记得那时他心里便爆开小小的欢喜,对着那个瘦小的女孩子说道,“那我叫你……无尘可好?落无尘。”
无烟无尘,无殇无恸,天下太平,一世清明。
而那女孩子,一点都不怕自己,她说,他愿意和自己走,哪怕是另一个世界。
还有那些笑话,还有她一口细细白白的牙齿。
而如今,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具青白的尸体。衣衫褴褛,千疮百孔,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落无殇慢慢的,慢慢的跪下,看着这个姑娘,不,是自己表妹,连悲啸的气力都已全失。他只是安静地握住双手,指甲深深地扣在肉中,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正在流血。
虽然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少年却周身坠在冰窖里一样冷。渐渐地,血液也冰凉了。一刻心,也冰凉了。
我族到底为了守护何物,竟要舍弃性命尊严家庭和一切?
而苍天却不容我一族!
落无殇伸出僵硬的手指,想摸摸表妹的脸颊,却无意间发现一件事情——无尘虽然死了,却留下了一样东西。她在死之前用刀刃在自己的左臂上画了一个图形。而这个图形,只有无殇一人明白是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