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殇为她置办的宅院里,种了一院子的桃花,和独独一棵梨树。无尘的臂上,便是一朵梨花。
最后的最后,这古灵精怪的丫头,还是为自己准备了一手。无殇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端端的扭曲着。半晌,他亦为自己还没来得及相认的表妹焚起最后一把火。
尔后上马,奋然南下。
有些事,他必须找寻帮助;有些事,他也必须问个明白。
父亲和无尘所中的青葛,先前罗生门的人也许知道一二。而他的复仇大计,需要有人辅佐。虽然心地告诉自己不应该再相信任何人,但是无殇还是愿意赌上最后一次——他要去找慕容。
无殇心中有事,过隙奔得飞快,很快就回到了南唐境内。将宝马藏好,无殇于夜幕降临时分小心的潜回了为无尘购置的小院。
挖开梨树下的泥土,无殇找到了一坛酒。将酒尽数倒在碗碟中之后,从坛离掉出一个裹得极为严实的油布包。无殇一层层的拆开,里面是一封长长的信,用的都是罗生门的暗语。
与其说是罗生门的暗语,不如说是当年落九重亲自传授给无殇的那一套暗语。没来得及细想为何无尘也会使用这个语言,少年就被信中的内容完全惊呆。
原来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师父,亦是祖父,还有父亲,根本就不是贪图什么秘宝图,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拓本,而真正的图纸,都在他们手里。落氏一族,从数百年前的李唐皇朝伊始,就开始担任一项极其隐秘的任务——守护龙脉。
所谓的唐朝帝王之墓,其实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真正的帝王墓穴,还有倾世的财宝,以及各种不能见光的秘密,都掩藏在那支龙脉之下。若果被人发掘,后果将不堪设想。
落氏一族一直在坚守秘密,暗中除去迟到些许情报的人,或者对皇陵有觊觎想法之徒。只是没想到,几年前,这秘宝图的消息不但传遍了江湖,竟然还出现了拓本!原因很简单,一定是除了内鬼,只是这内鬼到底是何人,大家都不敢妄自猜测。不过现在,落无殇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那个内鬼,极有可能就是母亲,一个并非南唐人氏却丝毫不提及过去的女子。
世上若还有什么事情比看见自己为追寻父亲踪迹而几乎献出人生,最后却发现父亲死在眼前更为悲惨,那一定是父母双亡,家族全灭,只因为母亲是内鬼这件事情了。
这个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事情了吧?
落无殇黯然将信纸烧掉,缓缓地走回屋中发呆。到现在,他已经不知该哭还是笑了,当真命运弄人,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一局珍珑棋局里的棋子。没有输,亦没有赢,不过两败俱伤罢了。
既然已成残局,纵使独剩我一人,也要清扫这战场!少年双手握拳,暗暗发力,他告诉自己,眼前的任务不单是要完成家族的守护,亦是要为所有惨死的家人,更为孤单一人的自己——报仇!
然后他跃上马背,径直去寻那慕容有钱,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
可是三天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从来就不曾拥有希望。
那几日南唐的天气都很晴朗,万里无云,正是郊游的好天气。落无殇等不到有钱出现,便乔装打扮在皇城附近打探消息,然后在无意间,撞破一个除了自己谁都知道的秘密。
皇城偏僻的地方,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两位男子长身而立。他们内息精纯,武艺不凡,两人却都没有出手,只是静静的站着。
“夜叉消息,我才知道,你是元凶。”玄黑色衣衫的男子头戴斗笠,遮住了全部容颜。他音调沉稳,于其中却透出几分杀气。
另一名锦衣男子原地站着,含笑打开了折扇。“那又如何?比起你来,那孩子更相信我些,如今他对你失望透了。你信不信,他还会回来找我的。”
“你休再欺他骗他!”黑衣男子有些动怒,宝剑出鞘。
锦衣男子也不示弱,暗暗运功,衣带无风自飘。“我便是对无殇说了天大的谎言,他也信我……只不过,为了他,我差点要赔掉她姑姑的性命,后周毕竟比这里安全些……哈,有本事便来动手,或许我会告诉你些事情的~”
黑衣男子瞬间暴起,举剑逼近锦衣男子眼前,两人武功高深,瞬间移影幻行,战作一团。
无殇屏息内功很好,却仍是不敢走近,但那距离足够他认出那位锦衣男子的身份。那语气,那笑声,那身形,不正是慕容有钱么?
原来他,竟是自己身边最大的奸细,最可怕的对手。
但是落无殇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他只是因为打听到最后一个亲人的消息儿激动不已。
在这个世上,唯一能为自己解释最后的谜团,唯一能够基于自己安慰,唯一能够让自己看见希望的人,就是姑姑了吧?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少年下定决心,于是转身离去,不留一丝眷恋。
悄无声息的离开,落无殇奔向了自己最后一个,也是最大一个战场,后周宫廷。
如今的时局,南唐是留不得了,辽更不能去,如今可以借为己用的强大力量,只剩下后周这一个选择了。想要对一国之君复仇,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就必须拥有足够大的力量。
要想获得君王的支持,必先取其信任。
少年这样考虑着,然后用龙吟将自己清俊的眉目终结。他效仿者雷霄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不过却更甚,亦是运用了价值不菲的换颜之药,这才保证自己不被识出。然后他改名换姓,将自己称为吕子蒙,投奔后周节度使赵普门下。
为了这简简单单的“投奔”二字,少年花费了将近五年的岁月。
待完全取得后赵普的信任之后,少年已经成了久经风雨的青年。
第五十五笺
在那些为赵普效力的日子里,他鞠躬尽瘁,最终得到了他的完全信任。于是,随着地位的升迁,吕子蒙终于被正式引荐给了后周的驸马赵匡胤。
两年后,后周世宗柴荣病死,继位的恭帝年少只有七岁,因此当时政治不稳。正月初一,忽然传来辽国联合北汉大举入侵的消息。太后女流之辈,不知所措,宰相范质暗思朝中大将唯赵匡胤才能解救危难,不料赵匡胤却推脱兵少将寡,不能出战。范质只得委赵匡胤最高军权,可以调动全国兵马。
当然,这一切都是经过和吕子蒙与赵普密谋所得。几天后,赵匡胤统率大军平乱,行军至陈桥驿,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和归德军掌书记赵普授意将士把黄袍加在赵匡胤身上,拥立他为皇帝。
军队将士迫于压力,无一反抗。而这压力,正是赵普麾下一名名为吕子蒙的将士所给——他花费将近一个月时间,打探到所有此次出战的高级将士的的妻儿老小,家庭环境,然后以此为威胁,令大家不得不从。
儿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人尽管听从赵匡胤号令,却对吕子蒙怀恨在心。
正月初四,赵匡胤率军回师开封,逼使恭帝禅位,轻易地夺取了后周政权,改国号为“宋”,建立了赵宋王朝。
这,便是惊动一时的“陈桥兵变”。
吕子蒙助赵匡胤登上帝位,功不可没,加之他即不求功名利禄,亦乖顺听话,很得宋太祖的喜爱。宋太祖曾经允诺他,待统一国内形势,便北上收辽。
只是太祖虽有治国之略,却时常显得有些刚愎自用。对于北伐战略,他没有听从手下劝告,一心想要先拿下太原再伐幽云。
吕子蒙曾经多次劝他,这其实是一种短视的战略,然而因为此时皇帝比起赵普,更加信任他,引起了赵普的不满。于是赵普协同其余大臣,故意和吕子蒙唱反调,赞成赵匡胤的策略。皇帝乐得有人支持,便一声令下,挥兵北上。
但是,事实证明,这个决策并非正确。刚开始宋在与辽军的交战中是往往能取胜,但常常就受困于对太原的攻坚和辽军的增援。当年后周世宗柴荣的战略其实是明智的,当时宋军的战斗力并不像后来那么低,而辽尚处在整顿期,全力收复幽云,小小的北汉是无力去救援,如果幽云收回了,北汉只是瓮中之鳖。不想如今顺序错乱,到最后也没能收复辽国土地。
赵匡胤屡战不得,索性又改了主意。
他要攻打南方富庶而政治混乱的国家。
林倬是在赵匡胤得出这个结论的第三日才知道的消息,这个时候,他已经得知辽王耶律璟的死讯,心头本已乱如麻。他本来以为仇人已死,师姐的遗愿得报,自己就可以松口气了。熟料,心头涌起的,却并不是快意。尤其是他听闻耶律璟死前所说所言,心口更觉憋闷。
但他也知道,什么都回不去了。如今的自己依旧多愁善感,但是他已不会为这伤感而改变什么。
既然这件事情了结,下面的任务就是将江湖恩怨——那张牵连甚广的秘宝图永远从世人眼中抹除。换言之,需要将罪魁祸首,为之放出无数假消息,煽动江湖血雨腥风的赵匡胤,从这世上除掉!这样,龙脉得以保全,天下得以安定。
吕子蒙谋划此事已久,却仍有两样担忧。一是赵匡胤影卫众多,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纵使勉强出手,也没有脱身的可能了。二是即使赵匡胤死去,朝中依然有大臣和其胞弟赵光义对南方国土虎视眈眈,难免不会也生出夺取秘宝,统一天下的想法。
吕子蒙一边暗中筹谋,面上仍是按照宋太祖吩咐出兵南下。
公元965年灭后蜀,971年灭南汉,975年——出兵南唐。
大军兵临城下,身穿白衣银甲的青年伫立在南唐皇城之外,心中五味陈杂。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那人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他只是想不通,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宁愿舍弃自己,也要夺取天下的李重光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会丢下他的社稷!为何会丢下他的百姓!任由宋朝铁骑踏过他心爱的江山!
为何!?
将大军安顿在城外三十里处,当夜吕子蒙便换上夜行衣,悄悄先行潜入南唐后宫。他一定要亲自弄了清楚,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他终究无法放下。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你们风风雨雨,你们同舟共济,你们反目成仇,但不管过了多少年,你还是会惦记他。会有这么一个人。
南唐皇宫的大殿灯火通明,坐在王位上的却不是李煜,是个头戴凤冠的女子。
吕子蒙在树梢的暗影中观察片刻,终于回忆起来,这女子——不正是那大将军王方正的女儿明妃吗?看她打扮,如今竟是做了皇后?而她摸样神色,依旧那样嚣张跋扈——难不成是李煜瞎了眼?
李煜不是瞎眼,却是被囚禁了。
当日落无殇离开,他纵情歌舞,借酒消愁。可是不久之后,便又重新振作起来。他依旧整治国家,发愤图强,而且一直派人去寻自己心爱之人的下落。
而之后与慕容一战,两人双双内息爆炸,内力全失。
明妃见落无殇离开,本欲独占鳌头,把持后宫,却被李煜呵斥。新愁旧恨齐发,既然自己得不到皇上的人,更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不如得到皇上的天下!
第三年的冬天,宫廷政变。
若不是皇帝的左右手李冶叛变,武功盖世的李重光又岂会摆在他人手下?
从此,李煜被废去手筋,用缚龙索绑在皇宫深处隐蔽的院落里。明妃王可晴自立为后,声称皇帝体弱多病,由其垂帘听政。震慑朝野的大太监李冶为摄政王,再加上王将军家的兵力,一时间,南唐上下,无人有异议。
原来那李冶亦是心中有疾,对于自己曾经的弟子,后来的君主,有着隐藏在最深处的仇恨。他早就与王家串通,却又不愿轻易杀死李煜,于是便那样日复一日的关着他,折磨他。但不出三年,那曾经万人之上的皇帝,因为手脚筋骨尽碎,起居饮食恶劣,终于是没等到自己心爱的人回来。
大殿中众人还在商谈如何负隅顽抗之事,吕子蒙已无暇再听。如今的他,武功更近一层,悄然行走在这戒备大不如从前的南唐后宫之中,自然得心应手。
然而,当他看见屋子中那个被绳链束缚的骨殖时,他自树梢重重摔落。
那人,竟是薨了。
吕子蒙,抑或说落无殇,勉强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那干枯的尸体,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别开了脸。
那人的身旁,散落了一地的诗词。那是他用生命最后的时光,用筋脉尽断的右手拼命地写下的。自己有些歪扭,还带了血痕。
也许,他在写下那些字的时候,便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未曾相守已白头的时候。便是百年心事归平淡,此生无分了相思的时候。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
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
一帘风月闲。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
垂泪对宫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
忙杀看花人!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每一篇每一首,都有着无殇曾经的名字。
和落无殇在一起的日子,李煜全都记得,包括每一个最最细微的情节。不管他是水寒色还是宫娥子,不管是花月还是飞絮,亦或是秋晴,李重光都明白了,他爱的,的的确确都是那一个人,落无殇。
青年一声悲啸,泪腺断绝的眼中,竟是生生流出了血泪。
三日后,宋高祖派兵南下,灭南唐,李冶等人找人冒充国君李煜肉坦出降,保住全城百姓。胜仗之后,无殇亦取得太祖信任,终于得见曲流萤,是夜,将其放走。
第二年春。
无殇与葳蕤做了交易,帮她找出内力全失去的慕容,条件是买通赵匡胤的影卫。
青年不想去管,也没空去管,那个曾经言笑晏晏的美男子,那个曾经无微不至照顾自己的纨绔公子,那个从一开始就骗了自己的慕容有钱。既然已经堕落了,就不要再考虑那么多了。本就不是善良之人,再也无需为他人而活!
只为了李煜,只为了自己那仇恨!
三月,北宋太祖赵匡胤深夜卒于寝宫。
同年四月,开国大将军吕子蒙落发出宫。
那是个深山中的小寺庙,但是落红嫣嫣绿荇青青,好似就能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一般。
“施主,贫僧不懂江湖,真的,就如我不懂宫廷。但是,贫僧懂得人心。”盲眼的清俊和尚淡淡笑了笑,身影消失在花海之中,背后便是那片草垛江湖。
重光,下一世,莫要生在帝王家。
无殇,下一世,莫要生在江湖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