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脑袋却仍然软垂垂地挂在脖颈上。
第四名凶犯便是前夜画押之时,被其余三人注目之人。他原本不惧一死,但眼睁睁地见两名同伴人头落地,本已有
些胆寒,又见方才那同伴竟然死也不得干脆,受尽了折磨,料想自己也是这般下场,不由得心下惨恻。他抬起头来
,知道无人相救,仍不禁惶惶然举目四顾。忽见一人立在距两丈开外之处,戴着一顶黑帽,帽子一侧绣着银色乌鸦
,正是照夜乌的标识。那人向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他心头狂喜未及涌起,只觉后颈猛然剧痛,当即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人醒过来,还未睁眼,先闻到一股强烈之极的血腥气,心道:“这便是阴曹地府了么?”
随即又觉得脖颈处疼痛之极,听到耳边蝉鸣悠悠,他愣了一愣,擦擦糊在眼上的血,勉强辨认出自己是在一处乱坟
岗上,天光微淡,却不知是何时辰。他想起前事,心中顿时狂喜,“是了,我明白了,照夜乌买通了刽子手,将我
救了下来!”
他捡了一条命回来,后颈又疼得厉害,脑子里昏昏沉沉,也不及多想,当下挣扎起身,向偏僻少人处艰难走去,辗
转来到城郊一所院落前,手法长短有致地敲开了门,开门之人惊异道:“老六!怎会是你!”
那人带着伤远路过来,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照夜乌救了我。”
开门之人忙道:“快快进来,没被人瞧见吧?”一面关门,那门将掩未掩时,忽道,“不好!若是照夜乌救了你,
怎会任你这般四处乱走!”
此时便听得门外一声长笑:“自然是因为留下他这条命的,并非照夜乌!都给我拿下!”
话声一落,院门随即被人一脚踢开,只见火光耀眼处,一群公人将这院落团团围住,一支支利箭架在弓弩上,箭头
映着火光,凛凛生寒,直直对准了院中之人。
临安府衙里,花一贯在厅上转来转去,时不时抬眼去看阴沉沉的天色,道:“无袖,张大人他们也该回来了吧?那
名贼人这时候若还没醒过来,只怕已经死了。”
李无袖摸着下巴道:“那不会,这刽子手是张大人的老相识,手下功夫不比钱老板切纸的功夫差。要人死,一刀头
断落地;要人活,砍成什么吓人模样也不会断气。”
花一贯听他提起钱琳宫,顿了一顿,低声道:“师父也该回来了。”
李无袖挠挠头,道:“这倒是,若是没寻到照夜乌的踪迹,钱老板早该回来,现下看来,他多半是追下去了。”
花一贯忧心忡忡道:“他一个人……”话未说完,忽听得前头喧嚷声起,花一贯心中一喜,叫道,“师父!”一步
跨出门去,却见张驷神采飞扬地走近来,道:“李大人,花大人,人犯全都捉住了!”
李无袖大喜,道:“果真?!今晚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张驷笑道:“待案子结了,不如上禀府尹大人,请钱老板到衙门里来做事,花大人师徒也能日日亲近。”一面回身
招了招手,喝道,“抬上来!”
李无袖原本以为抬来的是人犯,却见两名差役抬上一只大大的黑漆箱子来,其中一人开了箱盖,猛然间宝气璨然盈
了满室,光华流动,映人生辉,逼得这阴暗的天色也生生明媚了几分。花李二人吃了一惊,往箱中看去,只见珍珠
流光,珊瑚夺艳,玉有五色,各各精纯,琬琰璧玦交错杂堆,件件都是精巧绝伦、贵重无比,不由人不眼花缭乱。
李无袖呵了一声,看着满满一箱子珠宝玉器,道:“我今日开了眼了,前几日那玉扳指也颇值些银钱,跟这一箱子
宝贝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
花一贯却无心理会这些,问道:“张大人,我师父还没有回来么?”
张驷怔了一下,道:“昨天早晨钱老板说道要去刑场寻觅照夜乌的踪迹,那时之后便没再见过他。我也派了人留心
此事,只不过除了咱们派人假扮的那个,并没见到与照夜乌相干之人。难道钱老板还没回来么?”
花一贯再也忍耐不住,咬牙道:“我去看看。”
李无袖道:“小花!你去哪里看?过去这么久,钱老板他……”
花一贯摇了摇头,抬头看看天色晦暗欲雨,心中无端端焦急起来,也不待李无袖说完,人已踏出门去。
第二十五章:蜻蜓帮(六)
花一贯刚刚走到府衙正门,雨点便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这雨下得不大不小,与昏沉沉的天色一起将这青石街道染得
暗暗淡淡,正是暮雨潇潇,引人断肠。花一贯心头猛地涌上一股愁绪,举步走进雨中,却不知该去哪里寻人。
忽然一柄素纸伞自身后将他罩住了,随即便听那熟悉之极的声音道:“花戕。”
花一贯浑身一震,急急旋身,果然看见钱琳宫撑着一把纸伞立在那里,笑微微地瞧着自己。他仍是穿着一身青衫,
修长细瘦的右手执了伞柄,左肩上落了几滴雨水,深深浅浅地洇在这雨霁天青的颜色里,比三月时候城外的西湖烟
雨还要温柔。
花一贯呆怔怔地看着他,钱琳宫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站着。半晌花一贯回过神来,一伸手抓紧了钱琳宫的袖
子,叫道:“师父!”
钱琳宫笑着应了一声,抬手摸摸花一贯的头发,道:“乖徒弟。”
花一贯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将手里的衣料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好一会儿才道:“下雨天凉,我去给师父
泡一杯茶来。”
两人并肩进了府衙,花一贯将钱琳宫带到自己住处,帮他脱了微湿的衣衫,果然沏了一杯热茶来。他的房间不甚大
,钱琳宫便在床边坐下来。
花一贯在他身旁也坐了,低声道:“师父,我、我很是担心你……”
钱琳宫接过茶喝了一口,将花一贯拉进怀里,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亲,柔声道:“你一去两年,却教我日日这般担
心。”
花一贯心里一颤,涌起无限欢喜,想要抬头看他,钱琳宫却伸手将他眼睛盖住了,又收回手去,嘴唇在他眼皮上轻
轻碰了碰,在他耳边道:“花戕,跟我回去。”
花一贯浑身微微战栗,一时间意乱情迷,就要开口答应时,却听李无袖的声音兴冲冲地道:“小花,钱老板,你们
在么?”
钱琳宫放开了手,轻轻将花一贯推到一旁的椅子里坐下,道:“李大人请进。”
他话音落处,李无袖已推门进来,道:“钱老板,你回来了!方才小花等你等得心焦,坐也坐不住。”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是么。”
李无袖正要说话,眼尖瞧见钱琳宫暗白的内衫袖子上些微染了些暗色痕迹,吃惊道:“钱老板,你受伤了?袖子上
是不是血?”
花一贯也吃了一惊,道:“伤在哪里?”拉过他手臂,果然见袖口处染了些血,花一贯急忙将他袖子卷起来细细查
看,却没见到伤痕。
钱琳宫道:“不是我的血。”拿过外衣,从袖中取出那把窄刀来,只见刀锋上沾了些血痕,道,“那时我在刑场看
着,觉得一人很是可疑,跟着他走到城外,没想到却被发觉了,便同他们打了一架,倒没吃亏。”
李无袖“啊”了一声,道:“照夜乌果然也在!”
花一贯担忧道:“师父,你的脸给他们看到了,日后他们会不会找上你报仇?”
李无袖应声道:“这个难说,钱老板,不如来衙门吃皇粮?”
钱琳宫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李无袖摸摸鼻子,也不再劝说,好奇道:“钱老板,你那把刀给我看看成么?”
钱琳宫自然点头,李无袖将那刀接在手里,只觉一股寒意直透骨髓,见刀柄上镌着“红月杏花”四字,啧啧道:“
这名字倒是风流得很,只是寒气太重。钱老板,这刀在你们家传了许多代了吧?”
钱琳宫微笑道:“那倒没有,这刀是我爹留下的。刀上不是寒气,是阴气,这刀时常见血,死人血居多。只可惜自
从跟了我,便只好拿来割纸。”
李无袖抖了一抖,忙不迭把那刀交还给花一贯,花一贯接过来,看看自己的指甲略微长了些,顺手修了一修。钱琳
宫也不在意,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无袖只觉得自己满口的牙都要酸倒,道:“钱老板,你从前待小花是怎样?”
钱琳宫微笑不语,花一贯接口道:“师父待我很好。”
李无袖奇道:“既然如此,钱老板你为什么要废了小花的武功?似乎……似乎略略有那么一点儿狠心。”
钱琳宫笑了一笑,道:“花戕,你觉得我不该如此,是么?”
花一贯委屈道:“那是自然。若是日后有什么事,打斗起来,我也能替你挡一刀。”
钱琳宫笑了一声,拍拍花一贯的头,道:“你替我挡刀。”转头向李无袖道,“倒不是我狠心,花戕他不是练武的
材料,跟我学了几年,功夫一直是不上不下,寻常庸手倒是能应付几个,若遇到绝顶高手,那就决计讨不到便宜。
江湖水深,那时候花戕他执意要到临安府衙来,难保不遇到高人,若没了武功,他还知道躲着些。”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夜色渐深,李无袖便告辞离去。钱琳宫与花戕洗漱睡下,钱琳宫一时却不闭眼,伸手慢慢抚摸
花一贯的头发。花一贯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答应离开临安府衙,但被李无袖这么一搅,已不是方才神魂颠倒的情状,
心中仍有不舍。他犹豫来犹豫去,不知不觉窝在钱琳宫怀里睡着了。
犯人既已尽数捉住,第二日府尹马覃便亲自升堂审案。当日李无袖来催花一贯一同到堂前陪侍,花一贯一面换衣,
一面问钱琳宫愿不愿到堂外观看。钱琳宫倚在床上,随手从花一贯桌上抓了一本册子翻看,道:“有什么好看,不
过是贼盗之罪论斩刑罢了。”
花一贯同李无袖匆匆赶到前面堂上去,候了片刻,便见府尹马覃穿戴整齐迈步过来,被一众帖司簇拥着居中就座。
喊过堂威,众差役便将那贼人头领提到堂上,其余七名贼人按在堂下跪着。
马覃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大胆贼人,你们在临安城中胡作非为,奸杀三名,所为何来,还不速速招供!”
那头领重枷在颈,仍然扬了扬头,道:“人都已经杀了,左右都是个死字,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什么好
说的?”
李无袖在旁侍立,此时欠身说道:“大人,这群贼人不但罪大恶极,如今更是藐视王法,应当重打五十。”花一贯
知道他是故意报仇,一时忍俊不禁。
马覃点了点头,依言下令。掌刑差役对这贼人也是厌恶得很,下手并不容情,一时间公堂上血肉横飞。那贼人头目
情知不免一死,吃了皮肉苦头,也不再逞强,当下便招了供。
原来这群人有个名号叫做蜻蜓帮,原本在金国做些偷盗富户的没本买卖,杀人却并不多。三月前在中都盗了福王第
九房小妾的私藏珠宝,本以为那小妾发觉也不过哭闹一场,不想金廷却大肆搜捕贼人。蜻蜓帮不敢大意,带了财物
匆匆南下,过了长江却也没能甩开追捕之人,便想求得照夜乌收留。
蜻蜓帮带来无数钱财,照夜乌也不免心动,略略探查,讲定了珠宝分成,便将入伙信物许给他们,说定放在锦绣布
庄买好的布料之中,要他们自行去取,谁想布料取来,却没见到信物。照夜乌得知此事,顿时翻脸,要他们将珠宝
全部拿出来,蜻蜓帮自然不愿,又不敢放开照夜乌这棵大树,因此拼命在临安城中寻找这红鹿汗巾。
这一番审问明白,当堂便结了案,上报刑部,不久果然以贼盗论斩,行刑之日,临安民众各自前去围观唾骂不提。
第二十六章:芙蓉帐
这案子办得着实漂亮,虽说案情是钱琳宫与花戕师徒二人探明的,人是张驷抓到的,但案子毕竟是挂在李无袖名下
,这一来破案立功,连番被上司嘉奖,李无袖不由得得意洋洋,一时走路都是飘的。府尹马覃知道内中详情,听闻
钱琳宫无意做官,厚赠一笔银两也就罢了,对花一贯加意提携。这样过了几日,花一贯忙着处理结案后的琐碎事情
,钱琳宫居然一直留在府衙陪他,并不逼迫他随自己回去。花一贯知道钱琳宫虽然不说,心中必定挂念,但他自小
被人拐骗,稍大时便立志铲尽天下不法之事,如今怎甘心就此离去、守着一家小小的纸笔铺子?思来想去,没什么
好法子,只得双眼一闭,过得一日算一日。
一日傍晚,李无袖过来寻花一贯,进门笑道:“小花,待会儿咱们请你师父喝酒去。”
花一贯正在收拾桌上的公文,听见他说话,抬起头来,笑道:“也不知师父肯不肯。”话里却没半分怀疑的意思。
两人正说话间,钱琳宫踏进门来,他脸上带笑,却客气疏离得很,道:“案子既然办完,我便回去了。李大人,花
大人,告辞。”
李无袖呆了一呆,摸不透他为何忽然变脸,道:“钱老板……”
花一贯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也不由得脸色发白,上前拉住了钱琳宫的袖子,道:“师父,你别生我的气,我、我…
…”
钱琳宫回过身来,望着花一贯温柔道:“花戕,你若是愿意,现下便跟我回去。”
李无袖插口道:“钱老板,小花他不愿,你何必定要逼他?”
钱琳宫眼神一冷,再不说话,径自走了。
花一贯扭头瞪了李无袖一眼,急道:“师父,师父!”一面追了出去。
钱琳宫踏出府衙,往城西灯芯巷去,道:“花大人跟着我做什么?”
花一贯跟在他身后,道:“去跪着。”
钱琳宫微笑道:“别碍着我做生意,还差半贯钱便攒够彩礼了。”
花一贯怔了一怔,心头又气又恨,咬牙道:“你要娶老婆,我就让你做不成生意,娶进门也没钱养她。”
钱琳宫仍是微笑,道:“花戕,你欠打了是不是?”
花一贯道:“那你打死我,打死我再去娶老婆!”
钱琳宫看他一眼,笑道:“打死你要偿命,拿什么娶老婆?”
花一贯心中气苦,不再说话,闷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
钱琳宫见他如此,笑了一声,却也不说什么。
两人这般走了一路,将到灯芯巷时候,花一贯终于开口道:“师父,你、你让我再想一想,成不成?”
钱琳宫停下步子,转回身来看他,温柔道:“自然成,你慢慢地想,想个一年半载,到时我送喜蛋给你吃。”说罢
转身去了,再不回头。
第二日一早,花一贯寻到李无袖的公事厅中,默不作声地将一张公文交给他。
李无袖不必看纸上写了什么,只看他脸色,便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道:“小花,你当真要回那纸笔铺子里去?”
花一贯黯然道:“不然又有什么法子。这事师父决不会松口,我一日不辞官,他便一日不肯给我好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