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塔迪回去,并没有爆发,可是第二天,克里斯那班人轮暴他时,他把那支木片插进了克里斯的小腹里。
在场的人说他当时像是疯了,他全不理会别人的殴打,只是不停地把凶器捅进克里斯的身体,他后来入院大半个月,克里斯则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还动了次手术,把深入躯体内部碎裂的木头取出来。
后来塔迪跟了迈克——一个克里斯的死对头,他们都觉得塔迪还算有种——得到了一份跑腿的活计,拥有了小小的地位,不再是男人的泄欲品了。
西蒙知道这事儿后,觉得史蒂夫简直是神了。他并不暴力,但那种处理的方式漂亮极了,而这种漂亮,是他的想像力所远远达不到的。
这男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想,他熟悉这个城市所有有名字的黑道份子,也知道大部分身手高超的罪犯,但那都不是史蒂夫。
但这么优秀的人肯定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他肯定始终存在,只是从没被人注意过。那么一切只有一个解释:史蒂夫是一个藏得极深的杀手。
真正的高手知道如何隐藏自己,西蒙想,他们不像那些虚荣的小混混,总是不停吹嘘自己的功绩,真正的高手强韧而专业,他们不需要肤浅的认可,你只有在极为接近他的时候,才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锋芒。而自己,碰巧和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家伙成为了室友。
五年后,西蒙沮丧地想,自己当时犯了个多么荒诞可笑的错误啊。
2
五年后那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午,他们吃饭的时候,一个狱警走到史蒂夫跟前,弯下腰,和他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说什么人要见他之类的。
这很平常,西蒙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看着史蒂夫站了起来,他的手脚修长而充满爆发力,像在丛林里漫步的野兽,举止间有那种在牢里呆久了的人,特有的无聊混合着危险的感觉。
他跟着那个狱警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西蒙知道,那个狱警来找史蒂夫,是告诉他,外头现在有两个FBI在等他。他们等他,是因为判他有罪的那宗杀人案中有了新的发现。
让史蒂夫入狱的关键证人一个星期前死了,他们在搜索他的房间时,发现了大量陷害史蒂夫的证据。
虽然那人是史蒂夫最好的朋友,他还是他孩子的教父,但那显然不影响他在法庭上信誓旦旦地诬陷他。
案件牵涉到了他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那是一大群在国家权力中手握重权的人,甚至涉及到中央情报局。
五年之后,案件开始彻查,这场肮脏地背叛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史蒂夫确实是个专家,不过不是杀人专家,而是个间谍。他的杀气里藏着另外一种信念,那组成了他灵魂和罪犯截然不同的本质。西蒙想,而他居然没有看见。
他从没有真正理解他,可他怎么能那么无药可救地迷恋他?
这真可笑。整个监狱里的人都知道他迷恋史蒂夫,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大部分都理解为什么。
连西蒙都不知道为什么。
史蒂夫看上去很普通。
他不特别英俊,也不会让自己显得很强悍,他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整天的看书,蓝灰色的眼睛像抹阴冷的雨云。他说话的声音缓慢而磁性,和他谈话时会让人有一种想把一切都坦白的冲动。可他很少说话。
而西蒙很英俊,他有一种阳光般明朗的金发,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他的五官俊美挺拔,总带着没心没肺的邪气笑容,仿佛能驱散阴霾。
很多人会注意到他的帅气,因此从小到大,他身边都会有大量的女朋友,还有少量的男朋友,他们每一个都那么年轻鲜嫩,狂热地挥霍着一切,在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到明天。那种美丽带着死亡的气息。
不只是监狱生活,西蒙的整个人生都百无聊赖中度过。他经常打人打架,那主要是因为他太无聊了,需要找点什么刺激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缘故。
自打和史蒂夫成为室友,他最常干的事就是坐在床上观察他。史蒂夫对他视而不见,拿着他的书,睫毛下蓝灰色的眼睛那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个灵魂关在了外面。
他和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总是很安静,和牢友们的交谈只占了他时间的一小部分,他甚至总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从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罪犯们不是这样的,西蒙想,他不知道罪犯应该是什么样,但他自己就是个罪犯,他熟悉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反正不是史蒂夫这样。
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总在一起,这里是监狱——总是西蒙一个人在说,史蒂夫坐在床上看书,他甚至连看一根草都能呆上半天。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西蒙不知道史蒂夫活着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的脑子不像能了解那种东西,那看上去忧郁而深奥,很是了不得。不过西蒙觉得,只要史蒂夫一直在他跟前,让他随时看见就足够了。
他偶尔在半夜醒来,看到他的室友坐在床上,看着铁栏前方的黑暗。他的眼神孤独萧索,仿佛故乡在远方。
“别那副表情了,”西蒙说,“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告诉你,你绝对出不去了。”
史蒂夫不理他,继续看着远方发呆,视线越过高墙,停在不可捉摸的遥远地方。进监狱一年后,他学会了抽烟。这时候,他会点着一根烟,默默地看着铁栏外的黑暗,一坐就是一夜。
西蒙知道他心里还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他从没见过在这个时间静止的地方这么久,心里仍有什么在燃烧的人。
一夜一夜,那人坐在床上,无声地看着栅栏和那之后的黑暗,散发出像香烟那样冰冷氤氲的气息,西蒙看着,觉得自己的烟瘾都犯了。他从心脏的深处痒起来,可偏偏又不能碰。
“我知道你认为外面很好,我也喜欢外面,那里有更多乐子,空气也更新鲜。”他对史蒂夫说,“但我们这种人就该呆在牢里,这是社会的规定,人渣就是人渣,甭在那儿装诗人气质了,史蒂夫,你是人渣的一员,不管你有多聪明。你抱着希望不放,只会更加痛苦。”
这是曾经那些跟他一样的罪犯传授给他的经验,他只是照样教授给史蒂夫。知道自己的位置,这是平和生活下去的决窍。
但史蒂夫不说话,西蒙知道他还是不认命,太聪明人总是这样,把生活弄得像场战斗,惨烈无比。而像所有人那样,舒舒服服地呆在这儿,混完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我们这辈子就得呆在这儿了,史蒂夫。”他放柔声音说,好像在告诉一个小男孩妈妈已死的事实。
史蒂夫盯着铁栏,一个字也不说,固执而冷漠。
监狱的夜晚漫长冰冷,西蒙不知道他怎么能就这样整整坐上一夜。
唉,他总有一天会放下的,他想,到时候,他会知道一切坚持只是场年轻时不切实际的梦幻。
这一点他想错了,五年来,史蒂夫没有一天放下。对他来说,生活就是一场战斗,伟大而万众瞩目,像部史诗,而他如此执着地赢得了这场战争。
而自己,他一直当自己是把生活看得更清楚的那个人,可他不是的,他只是主角旁边的傻瓜,自以为是的阻挠者,故事结事后,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到一边。
“看,是史蒂夫——”一个声音喊道,西蒙转过头,一班伙计正围着电视,上面出现的是一个新闻的节选。那是史蒂夫从监狱出来的那一天。
他看着电视里的史蒂夫,那时外面正在下雨,他穿着件灰色的外套,旁边一个男人帮他打伞,那是他的律师。
他就这么从这个监狱里走了出去。西蒙看到他,他走进车里,有镁光灯在闪,他是所有人关注的中心。这才是他的生活,和自己截然不同。
播音员说,“史蒂夫先生在监狱时,从没有一刻放弃,他动用手头所有的资源,寻找真相,调查陷害他入狱的凶手——”
他们拍了长长的调查录相,采取一种模糊又催泪的风格——因为很多细节是政府机密,不允许透露——据说是为了给民众真相。
当史蒂夫真的需要真相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所有人众口一词声称他是个罪有应得的杀人犯。等他把自己弄出来了,他们窜出来“主持正义”得比谁都快。
这就是社会,西蒙用自己人生学到愤世嫉俗的腔调想道。不过他其实也一样,只是他更愿意相信史蒂夫和自己是同一族类罢了,而同样对事实如何不感兴趣。
他得知的关于史蒂夫真实的一切,也同样都是从那糟糕的记录片上得到的。
电视里说,史蒂夫探员从属于中央情报局,做的具体是什么需要保密,但肯定非常了不得,是保卫国家的中坚力量。照电视里那个一脸花痴女主持人的话来说,他简直是个特工版的超人。
史蒂夫特工被坏人陷害入狱,得到了三个无期徒刑,因为他被诬陷了三重谋杀罪,——杀了他的搭档,他搭档十五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在照片上看上去年轻妩媚的女人,引来牢伴们的好一阵吹口哨。
她是个年轻的女继承人,从小在法国长大,有时候你会看到那种女人,天生就是尤物,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一头棕色长发拢在胸前,并不算最漂亮的,但他从没见过这样肆无忌惮的风情,从每根发丝、每个动作透出来,让人移不开眼睛。
节目里暗示她和史蒂夫有一段罗曼史,但她却在这宗惊天阴谋里不幸死去,真是件摧人泪下的史诗般的爱情。不过西蒙觉得并不是这样,史蒂夫整个人……呃,照片子里给他划分的类型,他简直无聊到了极点,是电视里毫无缺点的偶象,但西蒙知道他能多有情趣。
西蒙曾听他提起过那个女人,他称她为“我的线人”,以及“就是那个该死的小偷”。
电视里的偶像闪闪发亮,现实则实在让人罗曼蒂克不起来。可西蒙一点也没有了嘲笑和唯我独醒的乐趣,只觉得酸涩无比。
这和他有什么区别呢,他从来没看出那人孤僻之下的真相,他的愤怒和沮丧,或他的偏执与坚决。他只想拖着他和自己呆在一间房子里,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发展他们超友谊的关系罢了。
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得到,连想像中最糟的情况,——他们中某一个会先死掉的缅怀都没有得到。那些命运紧系、出身类似的状态完全是假象,黑暗与光明永远无法交溶。
他想他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史蒂夫了。
但实际上,第二天,他就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室友。
当时正好是放风时间,罪犯们被围在一片光秃秃的广场上,假装这是他们的自由活动时间。
这时,他看到了史蒂夫。得到了自由的史蒂夫。
他穿着一身西装,蓝色的领带,和他眼睛的颜色很配,正从铁栏外经过,呼吸那里自由的空气。西蒙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幻视了。
他看到史蒂夫低头点烟,他的动作依然缓慢而优雅,仿佛有整个世界的时间。西蒙忍不住笑起来,他看上去真漂亮。
即使实际上,史蒂夫的长相并不算是特别出色,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冰冷和洁净,像阵从阴雨天吹过来的风。
在监狱时,史蒂夫完美地把自己藏了起来,现在穿上这么身西装,西蒙惊讶于他看上去如此优秀,原来那样的阴郁可以呈现这样截然相反气质。
一个金色长发的女人走到他旁边,她很漂亮,一身黑色套装,性感而干练,西蒙看到她腰间别着警徽。她说了些什么,史蒂夫低着头听,和以前一样温柔和彬彬有礼。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呆呆看着这一幕的西蒙。
他没有走过去,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朝西蒙笑一下,只是继续抽烟。西蒙也不敢过去,好像被无形的力场束缚着一样。
然后史蒂夫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手机,转身说话。他没有再回头看西蒙一眼,就这么和那个女人离开,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在那里一样。
西蒙站在铁栏里,阳光灿烂地照在他身上,但他觉得浑身冰凉。其实他每次看到史蒂夫,都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后来他们在一起得太久,所以他麻痹、以为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而已。
史蒂夫从他的视线里消失,阳光仍没心没肺地照着空荡荡的地面,好像整件事情从来都不曾上演过。
西蒙慢慢走回去,犯人们吵吵闹闹,这是他习惯生活的环境。这里才是他该呆的地方。
记录片里说,五年到年前,探员史蒂夫好端端地在政府部门上班,一天他去档案室找资料,发现了一个不对劲儿的细节。
一宗谋杀案里,照片里一枚断掉钥匙柄的图案,似乎在另一宗旧案中见过,他翻了一下,虽然照在了照片里,但档案盒里并没有那枚钥匙柄。
电视节目上,那标志被模糊化了,但西蒙突然想,其实他知道这标志是什么。那应该是两把交叉的剑,和一条围绕的藤蔓,很有些哥特风格。
他曾经在一个夜里,看到史蒂夫在他的本子上描摹这个图案,他的眼睛在壁灯下微微发着光,无比专注。当沉浸在属于他过去的事情时,他总是这么专注。当时他还想,史蒂夫连随手画的东西都这么有艺术感。
他安静地看着他,——虽然他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很吵闹,但当和史蒂夫呆在一起时,他能一连好几个小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看史蒂夫专注地画着那副图,表情严峻。
电视节目上说,那幅他不小心看到的图大有来头,和另一宗悬案中的关键证物相合,那也是一枚钥匙,曾被怀疑和恐怖份子有关,但政府始终没能找到凶手,也没能搞清钥匙到底打开的是什么。
当他去证物室寻找钥匙,发现它不见了。
没人登记取走,于是他查看了监视录像,发现有几天的录相消失了。
大概所有会被招去做特工的人,都有点儿不惹出点儿麻烦誓不罢休的好奇心。西蒙觉得那家伙已经把他的秘密藏得尽量安稳了,可是一个偶尔看到卷宗不对劲儿的探员,却非要查下去,硬是要顺着那条线把整个地下巨大的交易给翻出来。
探员史蒂夫按照录相丢失的时间,查了附近所有摄像机的录机、打卡记录、工作日志、如此等等,终于被他揪出一个可疑的人了。
那个可疑的人是局长的助理,但接下来,线越扯越长,牵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个想把事儿扯出来的人闭嘴。那么,事情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了。
西蒙还挺理解那位Boss的心情,这世上不该有人非要和强大的力量作对,也不该有一个人会想要让一大堆权势者不好过,因为弱肉强食本就是世界的规则。这种人只该存在于电影中,看着取乐就好,而不该存在于现实生活,搅乱你的计划,于是你只想让他早早消失。
但他若成功,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凤凰涅盘,因为匪夷所思引得一堆人争相崇拜,电视里头的人还在诉说史蒂夫的英勇事迹,而他的确和那个不切实际的人住过一个房间。他还记得有一次史蒂夫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写过的纸撕碎了冲下马桶,而是折了起来寄了出去。
信寄去的地方是法国,西蒙凑到信封跟前,说道,“嘿,法国,真不赖,你听说那里的女人都喜欢群P,你去过吗?”
史蒂夫把信一丢,转身就走。
若干年后,西蒙想,我怎么就那么蠢呢。
电视里说完了他怎么追查杀死搭档的凶手,又开始长篇大论地说他那位美丽红颜知己的死亡,她试图救他——西蒙怀疑是电视台的人意淫出来的——却自己命丧黄泉。
史蒂芬探员以为自己将查出幕后黑手,为朋友和情人报仇,却发现进了敌人的圈套,他们把他丢进了监狱,没人再相信他的话。
最后更漫长的,就是史蒂夫探员如何在监狱里动用各种资源,继续调查这件案子,不能让他的朋友们枉死了。
那肯定很不容易,当他被丢进监狱,落到底层,却并没有放弃。——大部分人落到这地步会干的事就是自暴自弃,咒骂世上的一切。可史蒂夫始终他死死抓着他的敌人不放,直到以无于伦比的耐心和狡猾,把这一切阴谋摊呈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