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胡人袭营那夜那么的混乱,胡兵又十分彪悍,李珝大伤没受,小伤倒是不少。
“没有,要吃点东西吗?”李珝问。
“还不饿。”郁之摇头。
“我带了块猪肉回来,你吃点肉羹再睡,不吃东西,伤好不了。”李珝也不知道打哪弄来的猪肉。
“李珝,你吃吧,我吃不下。”郁之此时对什么都没胃口,也不大想吃有腥味的肉类,何况他吃好的,李珝吃不好
的,他也过意不去。
李珝也没说什么,他在郁之房里点了油灯,就离开去了伙房。郁之不饿,就是觉得困,他便又睡去。
过些时候,李珝端来了碗肉羹,又摇醒郁之,将郁之扶起,喂郁之吃肉羹。
“不出十日,必然有场大战,到时候没有人照顾你,不得以我也会遗弃你。”李珝边喂郁之,边自顾说话。他说的
是实情,大战一开始,谁也顾不上谁,更别说一个虚弱不堪,行走不便的病人了。
郁之听话,大口地吞咽,他不想成为李珝的累赘,更不想被遗弃,孤零一人躺在营地。
跟李珝的猜测一样,十余日后,四方的乞活军汇聚完毕,便与胡人大战,那是场极为激烈的战斗。
夜里,郁之睡下,李珝躺他身侧,还没有睡,床前点了盏油灯,照出安然沉睡的郁之的脸,还有陷入沉思中的李珝
的脸。白日,喂郁之吃东西时,李珝的行为自然而然,甚至李珝也没有意识到他行为反常。
确实有些反常,自打让郁之跟随在身边,李珝很多事情都做得反常,以往他不会去在乎他人的生死,至少不是那么
在乎,但他在乎郁之的生死,他想让郁之活下来。
对郁之,李珝有些怜爱。
这少年其实很柔韧,他出身士族,被俘后却在胡人那当了三年的奴仆,并且活了下来,这还不是全部,如果当时不
是少年固执的追上弃他而去的李珝,那么李珝也压根不可能会让他跟随。
虽然,这是个无用的人,他不能在战场上生存,他没有在乱世里谋生的能力,不过李珝想让他活下去,他应该活下
去,回到他想去的长安。
“长安啊……”李珝喃喃自语,他思忆那个地方,他小时候也去过的,但总也记不起来了。
“那里真能太平?”李珝轻语,他侧身去看郁之,郁之睡梦中很是安宁,也不知道他是否梦见了什么往昔安宁的生
活。
看著郁之,李珝留意到他受伤的手放在被子外,便伸手去拉被子,将那只手盖住。这里的冬天十分的冷,郁之受伤
后身体没有气脉,要李珝躺他身边,被窝才会暖和起来。
李珝碰了郁之的手,比较轻,郁之还是醒了,他的手伤得重,一直搁被外都有些僵麻,一经碰触就疼。
“李珝?”郁之看到李珝身子侧向他,并且还动过他的伤手,有些迷惑。
“冷吗?贴进来些。”李珝摸郁之的脸,郁之脸很冰冷,跟他的伤手一样。
“嗯。”郁之点头。
李珝将郁之半个身子楼进怀里,尽量不去碰触到郁之的伤手。两人就这样贴著睡,一觉到天明。
天亮,郁之醒来时,李珝人已不在,身边仍旧是个小女娃,小女娃见照看的病人醒了,凑到床前,童声清脆地问:
“大哥哥,你饿吗?”
郁之缓缓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著女娃,露出了浅浅地笑意,问女娃:“那位脸上有胡渣的大哥哥走了吗?”
“是说大叔叔吗,他很早就走了。”女娃很是大人模样地回答,随后又重复问郁之:“大哥哥,饿吗?”
“煮好了吗?”郁之问。
“我娘亲煮好了,才叫我来看你醒了没。”女娃回答。
原来李珝吩咐女娃的姥姥帮忙照看郁之,谁知道这家人非常有心,见郁之年龄不大,长得也讨人喜欢,又没人照料
,便就对郁之多了个心。
“不用端来了,我自己过去,顺便谢下你娘亲。”不顾女娃的阻止,郁之试著爬下床,然后小心翼翼扶著家具与墙
壁慢慢地走,走至门口,踉跄了一下,女娃急忙搀住他,大声朝门外喊:“娘亲,大哥哥下床了。”
很快一位年轻妇人出现,也不好意思上前搀,只顾说著:“李家小弟,别起来,你伤还没好呢。”
这位年轻妇人,显然以为郁之是李珝的弟弟。
“谢大娘的照顾。”郁之没回床去,反倒站稳了身子,对年轻妇人躬了下身。
年轻妇人不好意思地回了个礼,对郁之坚持下床,她显得无可奈何,她家男人此时又不在,要不她就可以叫男人将
这少年扶回房去。
郁之谢过年轻妇人,便就和女娃一起坐院子里吃粥,那女娃与他对坐,见他一只手不方便,还会帮郁之掰饼。
“你叫什么名字?”郁之觉得这女娃真是可爱,懂事,十分讨人喜欢。
“我爹姓董,我叫彤娃。”彤娃介绍自己时,笑著,露出两个小酒窝。
郁之勉强能下床,就也不再回床上躺著,他在院子里看彤娃和其他营地里的小孩子玩耍,这些笑语盈盈的孩子,让
他忘记了伤痛,脸上露出了笑容。
当晨曦在窗外绽出光耀时,李珝便醒了,他发现躺他怀里睡得很塌实的郁之,便将搂住郁之腰身的手缩回。昨夜真
不觉得古怪,但一早见到两人亲昵的睡姿,又有那么点不自在。
李珝起床穿衣,出了房子,朝院子走去,正好见到在院子里切草粮的董家老妇。
“大兄弟,你家小弟伤好些没?”董家老妇人心肠不错,又热心,也正是因此,李珝才让她帮忙看下郁之。
“好些了,大娘,我那小弟要是醒来了,还麻烦大娘给他送口吃的。”李珝难得客客气气地跟人交谈。
“大兄弟,你放心吧。”老妇人回了这么一句,就又专心去切草粮了。
李珝见此,就也离开了,他倒是挺放心的,前天将郁之托付给这户人家照顾,也没出什么岔子。
自从抵达聚地,李珝每日都在练兵场里,他所属那支队伍的首领,将他推荐给了聚地的大首领,称李珝这人精通马
战。
那大首领问李珝愿不愿意领兵,李珝拒绝了,倒是说他可以练兵,但打仗时他练的兵也不归他指挥,大首领对李珝
的要求有些困惑,不过也同意了他的要求。
李珝擅长使用柄双刃矛外,马槊与弓箭也用得十分顺手,再加上他战斗经验丰富,完全可以带支军队,但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领兵。
这个答案,只有李珝自己知道,他不喜欢领兵,只因为他不喜欢为他人的性命背负责任。
他熟悉战斗,也熟悉死亡,在战场上,哪一位部将都无法让每一个听令者活著返回,更何况,有时候还要面对大量
伤亡的溃败或更严重的覆灭。
第五章
郁之的伤渐好,便开始下床走动,李珝帮他用布条将伤手吊在肩上,这样伤口就不会在行走中被碰到。
能下床后,郁之就开始干活,一开始是在院子里帮同院子的董氏一家切点草粮,后就进伙房给李珝和自己烧饭了。
右手伤了,左手还能用,郁之就这样吊著一只手,在伙房里忙碌。终日吃董家人的饭也不好意思,何况李珝也要吃
饭,饭总得有人烧。
郁之第一次给李珝做饭,是顿晚饭,煮了些粥,还差点烧糊了,天黑后,就将食物摆在木案上,李珝回来,见伙房
里有灯火,进去一看是郁之,著实愣住了。
“你做的?”李珝看著昏暗油灯下还在冒烟的煎饼,还有些不确定。
“粥烧糊了,饼煎得不多,不知道够不够。”郁之见李珝回来,露出了笑脸,拿了碗就去盛粥。
“我来。”李珝拿过郁之的碗,抢了勺子,自己盛粥,盛好一碗,递给郁之,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饼。”见李珝在对面安座,郁之递了张饼给他。
李珝接过,留意到郁之的手上有烫伤,便问:“以前在洛阳没进过伙房吧?”
“没有。”郁之摇头。君子远庖厨,他以前不仅没进过伙房,甚至也不知道食物怎么烧制。
“粥学你烧的,这里的人喜欢汤饼(面片),不过我不懂做。”郁之也不清楚李珝喜欢吃什么,他自己是比较喜欢
吃米粥类的食物。
“还不是一样吃,不讲究这个。”李珝大口咬煎饼,说得很随意。对他而言食物就是食物,怎么做都可以吃。
“李珝,我伤好多了,要不要跟你去操练?”郁之小口咬饼,抬头看著李珝。
“才几天,何况……”说至此,李珝喝了口粥,继续说著:“你也上不了战场。”
郁之听到李珝的话,眉头拧起,他不会打仗,自然上不了战场,可上不了战场,他呆乞活军里,不是毫无用途吗?
“你学做饭,到时候让他们安排你去当个伙夫。”李珝可能早帮郁之想好了。
“好。”郁之很欣然答应。
“郁之,这几日,你没事就去大道旁守著,有人南下,就跟著离开,当伙夫不是长久之计,这里早晚会成为胡人的
天下,到时候谋生只怕更为艰难。”李珝没打算留郁之在身边,他始终认为长安更适合郁之,从冀州到长安有段路
程,但并不是说真的远到不可抵达。
郁之听了李珝的话,显得很沉默,没有应声,只是低头喝粥。
也许李珝并不知道,此时让郁之独自一人离开,他会迟疑,他已经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离开李珝了。
患难中,已经产生了依赖之情。
李珝也许知道郁之的心思,也许不知道,但李珝从不希望郁之留他身边,他不可能一直这样保护著郁之,也不想与
郁之有更深联系。
夜里,李珝帮郁之伤口上药,伤口愈合的很好,郁之人也恢复得不错,营地里的那位大夫,也算是再世华佗了。
用布条将郁之伤口包好,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李珝留意到了郁之的手臂都没什么肉,瘦瘦的。
“终日只吃些谷子蔬菜,肠子都没油水了,明日晚上,你不要烧饭,我去打点野味回来。”李珝既然这样说,显然
他已经决定好要去打猎。
“别去打猎。”郁之一著急,抓住了李珝的手。
附近的山林里,即使有野兽,早被人打光了,要打猎都得跑远点的林子,现在又四处都是胡人,实在让人不安。
“李珝,你别去。”见李珝不置可否,郁之又强调了一句,他真担心李珝明日还是会跑去打猎。
“东面那林子没事。”李珝抽出被郁之抓住的手,解自己的衣服,准备上床。
“附近哪里还有什么野兽,都打光了,大家不都是吃些谷物蔬菜。”郁之仍是反对。
李珝躺在床上,手托著脸看郁之,只说了句:“睡吧,顺便把油灯熄了。”他拉被,翻身,打算睡了。
郁之熄了灯,也爬被窝里去,挨著李珝躺著。
“郁之,你到另一头去睡。”李珝突然轻推郁之。
郁之有些困惑,随后想起李珝以前也曾这样要求他。奇怪的是,他又没披散头发,还能当他是个女人不成。
“我又不是女子。”郁之低声嘀咕。
“男子间也可以交欢,你该不是不知道吧?”李珝的话语带著谑意,也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真实。
“你……”郁之受到惊骇,话都说不出来,干脆也不说了,拿了枕头,到床另一头躺下。郁之能猜到李珝是故意吓
唬他,也确定李珝不会强迫他做这类事,不过,被李珝这么一说,他倒也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再次头对脚睡,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李珝起床穿好衣服,就要外出,郁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著,见李珝提了弓箭,心里担虑,又罗嗦了
句:“李珝,你不要去打猎。”
“我哪天不练靶。”李珝回了话,就离开了。
黄昏,郁之做了豆饭,李珝回来,手里拎了只山鸡。
郁之看到那头山鸡,有些无奈,打量李珝,见他浑身上下没少块肉,才安心的去烧水。
李珝杀鸡,手起刀落,刀工了得。
鸡肉煮熟,郁之先给李珝盛,有肉的都盛给他。
李珝根本没想动这山鸡,盛了碗豆饭就吃。
山鸡不像家鸡,肉少,毛一拔,瘦得可怜,煮下去,分量也少,不过很是滋补。
“李珝,以后不要再去打猎了。”郁之不在乎平日吃的是什么,能吃饱,他就很满足了,何况李珝去打猎,也有些
危险。
“也没下回了,明日,就要起程,要开战了。”李珝抬头看郁之,神情严肃。
郁之听了这话,没了心思,呆呆看著李珝。他害怕打仗,非常的害怕,上次被胡兵袭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只是
个人安危,更是因为每次大战后,都会有不少人死亡。李珝武艺高强,但难免也会有意外,打仗不是别的事情,那
是会没命的。
“李珝,我们一起回长安好不好。”郁之望著李珝,小心翼翼地问。
李珝没有说什么,没有任何表态。
但郁之还是明白的,李珝不会回去长安,他不信赖晋庭,对他而言到处都是战场。
两日后,乞活大军出动,那时李珝做为先锋参战,而郁之并没在担任伙夫,他没跟随大军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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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军前夜,郁之的伤还没好彻底,并且受伤的左手也无力拿稍重点的物件,因此,即使是担任伙夫跟随军队出动都
不合适。郁之只能留在驻地,即使他并不愿意,他想跟在李珝身边,而不想孤独一人被留下。
分离,让郁之恐慌,因为他害怕再见不到李珝,在这样的乱世中,人与人的一次离别,往往意味著再无相见之日。
“李珝,你们多久才会回来?”郁之看著李珝收拾行囊,心事重重。
“一旦开战,几时回来,就不是任何一方说了算了。”李珝将行囊扎好,拿了磨刀石摆放在门口,人坐在门槛上,
打磨刀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杀人亦是。
郁之将油灯捧手里,给李珝照明,他蹲在李珝身边,看李珝在磨刀石上撒水,将腰间的大刀磨利。
寂静的夜晚,磨刀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那么地刺耳,让人心神不宁。
郁之呆呆看著李珝的动作,看他研磨,看他擦拭刀刃,李珝做得那么地细致,并没注意到郁之神色忧郁,模样恍惚
。
“你先去睡,我还要准备些东西。”李珝将磨好的大刀插回木鞘,抬头看了郁之一眼。
郁之这才动弹下身子,发觉自己蹲得脚发麻,他将灯具隔放桌上,就去脱衣上床。
李珝又忙碌了些时候,收拾妥当,准备熄灯睡觉,才发现郁之睡错边了,于是抬手轻摇郁之,郁之根本没睡下,回
头看向李珝。
油灯的光芒十分有限,郁之的神情并没照清楚,但李珝还是觉察了郁之的不对劲,他的手摸上郁之的脸,冰冷一片
。
李珝没赶郁之去另一头睡,他挨著郁之躺下,手搂住郁之的腰,身贴著郁之的背,郁之的体温与气息隔著衣物传递
。
“你不要在这里等我,有南下的人就跟著离开,别再固执,我也没办法一直照顾你,你家人肯定还有人活著,早日
回去寻找他们。”李珝平缓地说著这些话,他话语平淡。
有些事李珝不认为郁之不懂,郁之应该心里很清楚,他惟有回去长安,回去找他的家人,才是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