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这位洛五公子在他跟前一向真性情得很。如今契约成了,也没什么变化。比起他莫测高深的模样,他也宁愿接受他的冷嘲暗讽。
“怎么?狐狸你惭愧了?”
“何出此言?”
“不然怎么一付心虚的样子?”
“你多想了。我若有消息,自然第一个告诉你。那些人是我当年来翰州时留下的,只听我的号令。若没有帮你的心思,我又何必过来?”
洛自省应了一声,盯住翰州州府。
天巽浅浅地弯起唇,低低道:“翰州州府,面山背水,周边土地肥美,算得上贫瘠之地的奇葩。城内约有十万户,世族二十户,寒族多从商。然交通不便,生意艰难,只能勉强度日,因此不少人遭叛贼骗诱……”
两人靠得很近,但却似都未发觉。一人始终默然,另一人轻声细语,竟异常协调。一时间,有些奇妙的温柔感弥漫开来。
酌蓉看了二人半晌,消失在帐中。
第十五章:鏖战翰州
翌日,傍晚驻扎下来后,洛自省果然派人去请了秦左将军。
他此举,连近身的侍卫们也觉得奇怪。之前左将军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心里早便闷着气,这时候却不得不听从命令。
洛自省看他们满面铁青地领命而去,眉梢微微一动。
他向来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连带的,属下也多少沾染了他的性子。秦左将军么?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天离、高将军和陈珞也早就暗火攻心了罢。同僚之中多了这么一位难缠人物,并非好事,也并非坏事。
他固然厌恶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却并不是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帐内,酌蓉正在磨墨,飞快地望了一眼洛自省后,低低地道:“内殿似乎有些变了。”
天巽摇首,展开温柔的笑容:“这也是他。”
洛自省从未变过,也不会改变。千面万面,才是洛五公子。
未几,参加议事的诸位便陆陆续续到了。
天巽坐在角落中,左手执笔,小楷端方优美,将洛自省大笔批下的草书再度誊写了一遍。
帐中央,洛自省、天离、田骋、高右将军、陈珞围坐在地图边,均是默然不语。
陈珞忽然抬起头看过来,皱起纤细的眉:“元帅,何时找了个书记官?”
他不说便罢,天离和田骋听了也都望过来。天离端详了好一会才道:“有些面熟。”田骋却只是笑了笑,并未言语。
洛自省懒洋洋接道:“四殿下好记性,我手下的文官你都见过了罢。倒是陈珞,都数个月了,你连王主簿底下的人都记不住么?”
陈珞面一红,哼道:“我不是文官,记那么多作甚?既然是你选的人,那就在这待着罢。”
原来是在操心他的身份。有这份心倒是好的。天巽心里一笑,放下笔,向他们行礼。
“人倒是很稳重。”天离评道。啜了口香茶,又煞有介事地道,“元帅身边就缺了这样的人才。”
洛自省翻手便将手中作标记用的木牌射了出去,慢吞吞地回道:“督军不必太过羡慕。能与督军的才能互补的美材迟早会出现的。”
那木牌就擦着天离的耳飞过去,钉在屏风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一个笑出声的是陈珞,而后四个年轻人便齐声大笑,肆意放荡。只有高右将军,忍俊不禁却又不敢冒犯,为难地扳着一张脸。
天巽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不知道洛自省和天离、陈珞、田骋的交情已经到如此地步。每个人都是肆无忌惮的,仿佛已经相知多年。洛自省在他面前也不会掩饰,但却不会如此快活。然而他的确又是了解他的,只一眼,便能认得出他。
笑声渐歇,秦左将军入得帐来时,他们便都是一派正襟危坐的模样了。
虽然霸道,对洛自省也多有不满,但毕竟是官场上纵横数千年的人物,秦左将军似乎看出这位惊鸿内殿不若想象中的好对付,相应地也收敛了不少。不仅如此,他还多给了天离几分面子,连带见到陈珞与田骋两个小辈时,脸色也比往常好了一些。
而洛自省、天离、田骋与陈珞则都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四人的神色各有不同,散漫的,自若的,潇洒的,无害的,但偏偏却都显出几分默契。也正是这份默契,让秦左将军的眼神越发深沉。
天巽冷眼旁观着,半垂的眸里,银芒一闪而过。
大概阐明目前形势后,洛自省瞥了瞥地图,将手掌按在翰州州府上:“还有两三日便要入翰州了。诸位觉得如何?”
没待其他人反应,秦左将军便朗声道:“逆贼狡诡,行迹不明。大军挥师相向,未必会给他们造成压力。而且,贼人神出鬼没,对翰州地势了解甚深,于我方不利。”
“以往剿贼时确实如此。”高右将军立刻接道,“叛贼最为擅长的便是偷袭。一旦大军驻扎下来,他们便会使各种卑劣手段。下毒,烧粮草和营地,煽动平民设下陷阱──防不胜防。”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两位积累了多年对战经验,对贼人甚为了解,可否说说有何应对之策?”洛自省神情谦逊非常,言谈间也异常认真,十足一位知人善任、心胸宽广的统帅模样。天离、陈珞、田骋都微微侧过首,不忍再看。
天巽嘴唇勾起个极淡的弧度,继续不紧不慢地记录。
既然明白敌人会做什么,自然便有对策。至于是否会采用,便是后话了。
秦左将军沉吟了一会,道:“元帅须谨防他们分散小队引发骚乱。至于翰州地势,太过复杂,还须得遣人探路,慢慢收集消息。”
“粮草与水源须看紧,听闻元帅手下有以灵力见长的精兵,可以水灵力者伏之,以水灭火。”高右将军道。
洛自省颔首,道:“两位将军说得是。不过,探路之事慢不得。我已得到暗行使的消息,他们已经绘制了州府两百里之内的地形图,不日便送过来了。粮草与水源,那便靠着扎营时的选址了。”
田骋浅浅地弯起唇:“逆贼尤擅骚乱,袭扰大军。而军中人数众多,调动不及,难免落于下风。不过,现下元帅已经派出得力战将,灵活移动,毁掉了他们的据点。不出意外,他们早已入了翰州,一面彻查地形,一面潜伏下来。如今叛贼若想出其不意围击大军,已是不可能了。”
秦左将军抿紧嘴唇,长须一动,垂下眼来。
“陛下早已颁下旨意,翰州州官却一直没有回应。最坏么,便是翰州州府已经被逆贼占据了。因此,州府必须先拿下来,城内的粮仓不能给逆贼窃用。”
“逆贼的人数……”陈珞微惊,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天离。天离却依然云淡风轻,视线扫过洛自省和田骋,静默无言。
“昨日接暗行御史报,逆贼的人数已逾五十万众。”洛自省笑了笑,又道,“这恐怕是最确实的数目了。”
秦左将军和高右将军绷紧了脸,依旧没有回话。
从暗行御史的行动来看,很明显,上位者对惊鸿内殿的信任已是难以动摇了。他们多年为陛下征战,罅隙却愈来愈深,此时也难免心潮澎湃,不是滋味。
“原本是八十万对阵五十万,颇有胜算。但如今,营中不过只有四十五万人了罢。”天离打破了异样的静寂,朝着秦左将军点了点头:“秦将军,有劳了。”
秦左将军微怔,望了他与洛自省一眼,低声道:“元帅与殿下尽管放心,我必将全力以赴。”
“好极了。”洛自省抚掌大笑,端的是畅快豪爽,“若拿下州府,首当记秦将军一功!”
于是,在微妙的心境变化之下,诸人都退出了大帐。
洛自省没有留任何人,目送他们出去后,便在地图上躺了下来。
他跷着脚,悠闲地闭上眼睛,轻轻地笑着,仿佛只是在草地上睡懒觉而已。
天巽放下笔,走到他身侧:“四弟很帮衬着你,我有些意外。”
“没什么意外的。我们二人一起放荡行迹的事,都落在父皇耳中了。他此时若不合作,岂不是给陛下留了奸猾的印象?”
放荡行迹?天巽皱起眉头。“你们的事,何时被父皇知晓的?”这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管不住内殿,令他更多了几分软弱的印象,也更加可怜了。
想起益明帝当时的告诫,洛自省身体一僵,遂作满不在乎状:“这无所谓,父皇已经不计较了。而且,天离也无军功在身,很需要一场胜战。”
正因为天离很需要军功,他有些担心他会暗里做些不轨之事,吞下洛自省的功劳。“你小心些便是。”
“如果此战会有牺牲。”洛自省眯起眼睛,“也绝不会是我。”
自信狡黠的模样,仿佛拂开蒙尘的宝剑,令人转不开眼。天巽一怔,看了他许久,方淡淡地笑了。
五月中旬,出征月余后,讨贼大军锐气难当,跨越了天险栈道,挺进翰州,逼近翰州州府。
翰州州府面山背水,平原狭小,不利于安营作战。远征元帅洛自省另辟蹊径,攻破零散的敌寨,在州府西北十里之外的高山上驻扎。
此山高万仞,于山顶设哨塔,视野开阔,州府城一览无余;三面绝壁,易守难攻,山风猎猎,风灵力者也难以攀越;林深木密,营寨以阵法之势分布在林中,对手更难以探明情况,烧火起灶也容易作势;泉眼众多,清澈甘美,再不必顾虑水源。而且,山中的泉水汇成潺潺河流,最终合入江中,正是翰江水源之一。扼住敌手的水源,无疑便是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因此,虽然秦左将军与高右将军担心逆贼用火攻,洛自省还是决意驻扎山上,并布下水阵,以水灵力出众的亲兵守住阵眼,以防火势。
一夜之间,千万军帐起,四十五万大军有条不紊地布防望哨,迅速且稳当。
次日,风和日丽,元帅便手执洛家弓,攀上山顶的了望塔,俯视州府城。放眼望去,府城内叛旗招展,兵士戎卫,街道上空无一人。
叛贼聚二十万人霸占州府,此举亦可视作他们觊觎城内囤积的粮草与世家大族的财产。若非如此,乌合之众怎敢蔑视他们以为的“八十万”大军?况且又有百姓为质,真是有恃无恐。
“昨日在敌寨中缴获了众多粮草。想必他们还有许多未曾运出来。你以为如何?”
擦着汗的瘦弱书记官露出与气质完全不同的优雅微笑:“元帅已有计较,又何必问属下?”
洛自省瞥着他,忽然自一旁的箭筒中抽出一支三尺沈铁箭,轻轻松松地拉开弓弦。
天巽随即将写好的檄文与招降书捆在箭头上。
目睹两人行事的侍卫们顿时瞪大了双目。此处离州府城少说也有十余里,弓箭怎么可能射那么远?
“他们都看呆了。你觉得能射过去么?”
“此箭,非元帅不能成。”
这真是寻常的狐狸绝不会说出的话。洛自省颇为受用,眉眼都弯了起来:“儿郎们!好好看着罢!”
凝神静气,箭破长空。
不多时,便见州府城楼上一阵骚动。即使只是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惊恐慌乱。
洛自省哈哈大笑,再度起弓。
那一日,州府城内落下一片箭雨,带着檄文与招降书,攻破了森严的城防,射中了城楼上惊惶失措的叛贼,却意外的没有伤及平民百姓。
于是乎,庶民奔走相告,惊喜难抑,静待神临。
……
战鼓如雷,响彻云霄,撼动山河。加之群山绵绵不绝的回声,更是雄浑壮美。
任凭鼓声震天,战意激昂,嘲弄讥讽,整整三日,州府城内都没有半点反应。即使他们是在等待讨逆军偃旗息鼓的时刻,三日也该到极限了。
洛自省并不觉得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住经由狐狸撰出来的讽刺鄙视轻蔑之语。若换了他,听一个时辰已经是极限,但州府城内的二十万人却恍若未闻,反应古怪。“贼人的血性,可真是奇怪。”
立在他身侧的陈珞远眺着城楼,半晌方回道:“他们再不应战,便干脆直接攻城就是。”
虽然已将田骋和高右将军作为左右两翼派了出去,也早有合围攻城之意,但洛自省着实有些失落。阵前对峙相博,最能激发将士战意,他亦向往已久。平素无论打败多少敌手,也比不过在千军万马前斩去敌将首级威风。现如今居然没有这等机会,怎能不令他扼腕?
离他们数步远的天巽垂着首,眼角余光扫见了望塔下沉着脸调兵遣将的秦左将军,银芒微隐的双眸冰冷起来。
忽然间,洛自省眼睛一亮,精神大振,嘴唇禁不住地上扬:“终于忍不住了。我还道他们都失了心气!”
天巽抬眼看去,隐约可见城门上方挂出的战旗和兵马扰起的阵阵烟尘。
陈珞脸上也多了几分雀跃:“如你所愿,元帅,他们出城布阵了。看起来约有五万人罢。”他回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又道:“这头阵,要交给谁?”
显然不能给左将军振军威,却也必须令他无话可说。
洛自省瞥了瞥他,哼道:“除了你,还有谁?”虽然也不过是个青涩的参将,但长公主之子的身份足以将左将军的不平气生生压下去。
陈珞瞠大双目,难以置信:“元帅不是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么?”
洛自省默然认可了他的话,望向远处摆起阵型的敌人,半晌方闷闷道:“我是元帅,岂能作先锋剿贼,自贬身份?”
陈珞仍有些惊讶,挑眉试探道:“或许只有这么一回了。”
“此战或许只有这么一回而已,往后么……”虽然浑身都蠢蠢欲动,战意勃发,洛自省言语中却依旧平淡。
大约是明白了他的不甘不愿,陈珞大笑起来,拔出长刀,昂然走下去。
秦左将军正要登上了望塔,听见动静,看了看眉飞色舞的陈珞,面色乌沈地止了步子。
而后,天巽清楚地瞧见,洛自省露出可称之为狡黠的笑容。
洛五公子,与那种粗豪磊落单纯的武将相差甚远。
陈珞确实不辱使命,与敌人拆解了三四百招后便将对方斩落马下。然,在将士们欢呼之时,敌阵中冷不丁放出的无数羽簇打乱了己方的阵脚。陈珞离得太近,防备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箭,血流如注。
洛自省心里暗骂卑鄙无耻,紧紧拧起了眉。
众将士在慌忙之中逐渐镇静下来,忙将陈珞和伤者迎回营。逆贼因此士气大振,数名敌将大声嘲弄着陈珞纤细的身形,言辞之间龌龊之极,不堪入耳。
听着听着,洛自省冷冷地转过身,就像没瞧见左将军散发出的战意一般,跃下了了望塔。陈珞脸色苍白地半跪下禀报,他静静地听完了,而后突然清啸一声。
一匹枣红色的宝马撒蹄奔过来,洛自省接过侍卫送上的红缨银枪,翻身上马,英姿飒爽。
此时此刻,任谁都看得出,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元帅已是狂怒于心,无法阻挡了。
“备大盾。”扔下简洁有力的命令,一身乌黑盔甲却异常夺目的洛自省驱马冲出营门,己方将士们立即骚动起来。
乌甲银枪赤马,电光石火间已来到战场之上,巍然伫立。
“吾乃威武将军、惊鸿内殿洛自省。谁敢来战?”
冷冷扫过对面为首的诸人,洛自省主动叫战。
他话音未落,敌阵中便响起肆意放荡的笑声。
“原来是为夫报仇的惊鸿内殿。”
“夫”?洛自省眉梢一扬,嘴角微微动了动。这果然是他最厌恶的字眼。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抡着双锤出阵,轻慢之意尽显。